枭臣-第6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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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二日夜,江宁城内入夜后就实施宵禁,街上显得格外的阴寒,一队队兵卒守住街头巷尾,盯着空荡荡的长街,偶尔会抬头看一眼巍峨的城墙,也不晓得那里惊起的鸦雀在东城之上盘旋不去,在冷月的映照下,使寒夜还站在城头的守卒尤其的单薄。
街上虽看不到人走动,但两侧的屋檐下,挤挤挨挨的睡了很多人。
徽州失陷后,消息很快就像瘟疫一样,疯狂的从徽州往北传,逃难的流民就像潮涌一样,最初从宣州,溧阳,溧水掀起来,这两天秣陵,常宁等县也给卷入其中,数十万人都往江宁城里涌。
太多的避难流民没处安置,只能在街边的屋檐下挤作一团,偏偏又赶上大寒天气,刺骨的寒风在城头盘旋,怒嚎,在屋檐之上覆上白霜,似乎不管屋檐下那一声声撕裂人心的哭喊。
永兴帝元鉴武夜里在寝殿泰乾宫用膳,宫灯下,他的眼窝子发黑,脸色苍白,虽然浙闽军在宁国停了下来,但浙西中路的惨败,仿佛一击重锺狠狠的将他之前的意气风发砸了个稀巴烂,甚至不得不低下他九五至尊的头颅,跑到陈西言的府上,请他出来主持事务。
元鉴武不会承认他错了,不会承认演武里威风凛凛的御营军会那么不堪一击,一定是谢朝忠,刘直辜负他的信任,害他给满朝文武看笑话,但是陈西言等人之前不就是在殿上磕破了头说谢朝忠不能用吗?
混蛋,混蛋!元鉴武用膳时也若有所思,脸绷紧,铅灰后的脸让他在灯下很不好看,陪膳的陈妃虽然平日最得宠爱,这时候也不敢多吭声说什么。
用过膳,疲惫一天的身子稍恢复些元气,元鉴武伸了一个懒腰,脸色看上去稍好一些,陈妃挪座,小翼的跪到元鉴武的身前,说道:“奴家新编了曲子,皇上说要听还一直未听,要不是今晚先歇一下……”
元鉴武摇了摇,都火烧眉毛了,哪还有心思去听什么新曲子,但陈妃眉脸娇媚,眸子里神情小翼,仿佛一只讨好主子的哈巴狗,虽然说话不合宜,也叫人无法生恼,元鉴武拉过陈妃的手,走到御案前坐下,说道:“你帮揉揉脖子吧……”满案凌乱的奏疏跟塘报,叫元鉴武看着心烦意乱,恨不得一把火烧掉,闭上眼睛,背靠着龙椅,享受着陈妃那滑,嫩的小手揉捏脖子梗上的筋肉,叫人心稍舒坦些,想起一桩事,问旁边侍立的太监:“孟义山到哪里了?”
“禀皇上,孟义山天黑前进了城,在陈相爷府上,说是明日一早就来晋见……”
“都火烧眉毛了,还等得及明天早上,快派人去陈西言府上传旨,将陈西言,孟义山一起召见宫来,让他们马上过来……”元鉴武急切的说道,又说道,“把张晏也喊过来。”
传旨太监很快就去而复返,内侍监张晏就跟着后面,跪禀道:“陈相爷,程相爷跟孟将军都在政事堂呢,听到皇上召见,都先到前殿候着了……”
元鉴武到前殿,陈西言,程余谦,孟义山就在殿前的汉白玉甬道上迎接:“臣陈西言,孟义山接驾!”
元鉴武径直走到前殿东头的厢房头一间,坐在铺着锦黄褥子的榻上,给陈西言,张晏,孟义山赐了座,他先前迫切盼望着孟义山,这会儿看到孟义山的人,反而不愿意自己迫不及待的情绪落到陈西言他们的眼里,手臂压在扶手上,问陈西言:“淮西可有什么回信来?”
“虏王叶济多镝率四万骑兵与逆叛陈芝虎沿涡水下来,进了鄢陵,兵锋直指淮西,董原渡淮去涡阳督军,御旨怕是今天才到董原手里,没那么快有回应……”陈西言回道,他有声音透着极度衰弱的沙哑,身子已经极度透支的他,眼里只是苦苦支撑着,好在孟义山及时进了江宁城,杭湖军离江宁城也较叛军离江宁城较近,叫他稍稍心安一些。
“今天的消息如何?”元鉴武问道,看向程余谦,要说庙堂之上还有谁懂些兵事,也就程余谦了。
“叛军还停在宁国,还只有少许兵马进入宣州,”程余谦回道,“但叛军停在宁国是在聚结兵力,看情形会进犯江宁。”
“宣州能不能守住?从宣州下来就是溧阳,溧水,要怎么守,你们有没有拿出一个定策来?”永兴帝有他的自尊心,他固然迫切想知道有没有跟奢家议和的可能,或者再招安奢家,但也绝不肯经他的口先问出来。
偏偏下面就没有一个知道他心思的人,也许有人知道他的心思,却不体谅的替他提出来。
孟义山都进了江宁城,但杭湖军要怎么处置,是调进江宁城来协防,还是派到溧阳,溧水都挡叛军的锋锐,元鉴武心里都没有准主意,这几天他完全慌了神,整整一天都在思索这几个简单的问题,还是没有头绪。
“淮东在闽东进兵甚利,奏称初五就攻下晋安府,主力兵马回师在际,”陈西言说道,“眼下淮西,江州的兵马都不宜大动,宣州,溧阳,溧水也没有多余的兵马去守,当只要守住江宁城,只要淮东兵马回师勤王,必能解江宁之危;老臣以为叛军停在宁国,未尝不是担心淮东的动作,老臣请皇上许杭湖军入京拱卫圣驾……”
元鉴武阴着脸,没有理会陈西言,他看向张晏,程余谦,说道:“你们以为如何?”
“杭湖军拱卫江宁,微臣也认为能确保江宁无忧,但江宁之根本在城外不在城内,”程余谦说道,“叛军停在宁国不再北上,一方面是聚集兵马,另一方面也是将流民往江宁城里赶。要是淮东三五个月都不来援江宁,要怎么办?”
谢朝忠领兵一事,程余谦跟陈西言站一条阵线,但在孟义山率杭湖军进江宁城一事上,程余谦则持反对意见。
孟义山进江宁,自然要顶替下狱的谢朝忠出任御营军都统制,负责江宁防务。
御营军都统制,程余谦有他合意的人选要推荐向永兴帝,再者孟义山进了江宁,永兴帝及陈西言在江宁防务的问题上只会重视孟义山的意见,程余谦他就会给边缘化——他怎么会同意让孟义山率杭湖军进江宁呢?
“臣也以为要是完全不守宣州,溧阳,任叛军涌进来,朝廷元气将大损,不利以后啊……”张晏说道,皇上的态度很明显,只是不便直接开口拒绝孟义山率军进江宁来。
皇上这次是迫不得已才低头请陈西言出来主持局面,但皇上绝对不肯永远在陈西言面前抬不起头来。谢朝忠,刘直虽然下了狱,但皇上没有追究余心源,王学善,王添罪责的意思,张晏便多少能猜到他的心思,这时候又怎么肯孟义山率军进江宁城,让陈西言彻底占据主动?
陈西言虽然一力主张先确保江宁无虞,但程余谦与张晏的理由也叫他难以反驳。
宣州在黟山北麓,还有些地形好守,从宣州下来,往北到江宁,往东到平江府,都是一马平川,这些地方又恰恰是朝廷目前能直接掌握的核心地区,精华地区。
淮东不值得信任,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这边死守江宁,谁晓得淮东兵马几时会来援?再者奢家即使攻不下江宁,只要将江宁外围,丹阳府,平江府,比崇观十年那次更彻底的摧残一遍,再退到徽州前,江宁的根基也就给差不多要给掏空掉。
江宁的根基给掏空,董原守淮西的钱粮从哪里筹;岳冷秋在江州还有六万兵马嗷嗷待哺淮东自然更要彻底的骑到头上来撒泼——奢家只要掏空江宁的根基,就能使得岳冷秋从江州由强转弱,江宁这边总不得叫淮东派兵马代岳冷秋去守江州吧?
卷十权倾第一百零一章风起云涌
孟义山进城的消息虽机密,但也瞒不过有心人。
户部尚书王学善府坻后苑西角有一间跟走廊相接的雕花窗阁子,王学善,王添,余心源围炉而坐,阁子没有让仆侍进来伺候,王超是晚辈,就站在一旁端茶递水。
“绝不能让杭湖军进来,”余心源蹙着眉头,满脸忧思,说道:“在浙西吃了大败仗,皇上都被迫跟陈西言低头,请他出来主持局面。这个还是暂时的,只要将奢家兵马打退了,皇上多半还是会让陈西言告老还乡。但要是让杭湖军进了江宁城,陈西言要是不肯‘告老’,谁能逼他?要是陈西言不肯‘告老’,我们的处境就难了……”
余心源已经顾不得其子给浙闽军捉俘,他眼下是自身难保,不得不约王添一起到王学善的府上来商议对策。
“当年曲家案,绝不是顾悟尘,林缚捕风捉影,要没有一点真凭实据,顾悟尘,林缚敢在陈西言眼皮子底下灭了曲家?”王学善当年被迫跟顾悟尘媾和,对当年的曲家通匪案了解得比王添,余心源透彻,他也不认为陈西言是个心慈手软的主,在谢朝忠领兵一事上,他与王添已经彻底站到陈西言的对立面,开弓就没有回弦箭,他们不奢望陈西言以后能当这事没有发生过。
杭湖军跟陈西言的渊源极深,不会因为余心源往杭湖军塞了王约当钉子就有所改变,陈西言此时已经是首辅了,要是将来的御营军都唯他马首是瞻,陈西言要玩死他们三个,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王添说道:“我们当然晓得不能让杭湖军进江宁城,怕是皇上也不愿意让杭湖军进来,但是当下形势危急,要是叛军兵锋直指江宁,杭湖军进不进江宁,怕是由不得我们,也由不得皇上吧?”
“要是淮西兵跟江州兵能早一步回援江宁就好了……”王学善惋惜的说道。
杭湖军就挨着浙西,所以在徽南军给灭之后反应最快。在徽南军覆灭之后,孟义山就立即率军北上到临水,得旨之后,更是在一天之内就进入丹阳境内;他本人更是先一步来江宁复旨,意图无非也是想争勤王首功,先一步进江宁城协守。
只要杭湖军进了江宁城,编入御营军,御营军都统制的位子就逃不了是孟义山的囊中之物。
岳冷秋在江州,董原在涡阳,离江宁稍远了一些,怕是到此时才晓得江宁势危的消息,比孟义山慢了已经不只一两步。
当然,东阳府军离江宁最近,也堪称精锐,但林庭立跟林缚都出自林族,东阳府跟淮东穿同一条裤子。
不要说让东阳府军进江宁城了,就算是渡江进入南岸相援,林庭立也排在董原与岳冷秋之后。
王学善,王添,余心源无一不晓得不能让孟义山率杭湖军进江宁,但他们三人还在为谢朝忠领兵事“避嫌”在家,即使出声反对杭湖军进城,声音也无法响亮。
王超插不上话,只是在一旁帮着添水。
这会儿有脚步声响起,王超走到门外,见是心腹韩宾走来,不悦的说道:“不是说过不许过来打扰吗?”
“如夫人那院子里好像有客人在说笑,还以为大人知道……”韩宾压着声音说道。
王超眉头一挑,韩宾特地来通风报信,陈如意留的应该是男客,而非平日相处的姐妹。
王超上月迎娶陈如意过门,用五百名家仆骑高头大马穿街过巷,在江宁城里也算是出尽风头。当时他王家在江宁城也是风声水起,到处都传言他父亲王学善拜相登阁指日可待。谁能想到谢朝忠在浙西会打得这么窝囊,叫他王家乐极生悲——拜相入阁一事自然没人再提,还要担心给陈西言反击,连眼下的官位都保不住。
陈如意过门后还算守规矩,难道这时候就嫌弃王家了?王超心里寻思着,暗道:要是这婊子不守妇道,给她好颜面看。
王超一时不能脱身,只跟韩宾说道:“我晓得了……”便将韩宾遣走,他走回阁子里,心思却飞到新纳的小妾陈如意身上去了,想着会是什么男客深夜进宅子来?
王学善,王添,余心源围着火炉也商议不出什么对策来,过了片刻,余心源,王添就各自离去。
王超心里始终念着陈如意院子里的来客,紧脚赶过去。
王超纳陈如意为妾,在王府东邻买下一栋宅子,打通了给陈如意做居所。
陈如意同意许给王超为妾之前,就说不愿意看王家人的脸色,所以居所要有独立的门庭跟外面连着。王超当时也给迷得三魂丢两魂,陈如意有什么要求都满口答应下来,没想到这时候就成了隐患。
在院子外看到韩宾也守在那里,王超问道:“客人走了?”
“还没呢。”韩宾说道。
“都什么时辰了,院子里还留客人,要传出来,我王家脸面往那里搁?”王超大声埋怨道,推开门径直往里走,也没有考虑给陈如意留下颜面,心想再不进去,绿帽子都要给戴到头上了。
陈如意居住的院子是两层厢楼小院,范围不大,但精致得很,厢楼围了一方中庭在,楼下是小厮,丫鬟所住,楼上才是起居室,书房跟会客厅。
王超径直往楼上闯,看到一个青衫男子坐在他平日所坐的软榻上,而陈如意坐在下首,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摆起冷脸对陈如意哼道:“什么贵客临门,也不让我知道一下,也不觉得时辰不对吗?”
“王少君,多年不见,这才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