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第26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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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浩信眼睛发愁的盯着窗外从檐头挂下来的雨帘,他很想将悟尘寄来的私函置之不理,但眼下的事实就是林族势力已成,他无法置之不理。
在陈塘驿惨败后,辽西失陷,数百万亩的军屯良田也都失去,每年就需要近五百万石的漕粮输往京畿与诸边镇才有可能将燕山防线稳住,汤浩信知道内河漕运河道即使都恢复如初,实际上也无法承担每年超过四百万石的漕运任务,海漕一旦兴办,京畿与诸边镇对海漕的依赖性会越来越重。无论是林缚还是林族的其他人,很明显都早就看清了这点。
退一万步想,万一燕山防线守不住,帝都被迫迁往江宁,江东将成为大越朝的政治中心,这将直接促使林族成为大越朝第一等的势族,到时朝中任何一派失去林族的支持,都不可能称得上根基稳固。
虽然林缚此时还很顾及楚党大局,凡事都坚定的站在他们这边,但是并不意味林缚以后就肯定不会有什么变卦,林缚此时与李卓暗中有默契,与郝宗成私下来往密切,这些都是一些很危险的事情——偏偏这种局面已经不受他们控制了,甚至连限制都说不上。
楚党内部的裂痕已经大到连深居宫里的皇上都看得一清二楚,不然不会将岳冷秋推到江淮总督的任上的。
这时候就更加不能离开林缚跟林家了,没有林缚与林家的支持,悟尘即使有着按察使兼督乡营的名份,但在江东到底能做成什么事情,又有什么资格跟岳冷秋对抗呢?
过了许久,汤浩信才最终拿定决心,对守在门口的马朝说道,“烦你走一趟,邀林梦得过来,就说津海仓有些琐碎的事情要请教他,烦你亲自走一趟。”
“好。”马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知道有些事情根本就不是他能插嘴的,应了一声,就走出来去找林梦得。林梦得好歹算是林缚的长辈,老大人真要下定决心作主决定婚事,也只能先试林梦得的口风。
“入冬后,刘安儿部流寇便蠢蠢欲动,先率十万大军围濠州,攻城八日不果,便解围南去,在南线寻机作战。东阳乡勇学暨阳之战的战法,在东阳北部诸县都坚决的实施依城野战之策,使刘安儿部无法对城池从容的形成遮断式的合围,自然也无法形成围点打援之势。刘安儿连续数次有围攻东阳府北部诸县或围点打援的意图都受到较大的挫折,便又掉头北上,再攻濠州。左尚荣见东阳乡勇战法颇为有效,在刘安儿部再度北上时,便挑捡精锐出城依城野战。战况进行到最激烈时,陈韩三率部赶到濠州,虽那时陈韩三已经有再叛的迹象,但是左尚荣提督毫无提防,只以为是陈韩三率部来援,便让开进城的通道,让远道赶来的陈韩三部先进城稍作休整,再出城与刘安儿部决战。谁能想到陈韩三部会突然抢占城门,并侧击依城野战长淮军精锐的后翼?”林续宏将濠州大战的详细情况说给林缚,曹子昂,林梦得,林续文等人听,他这段时间来,为东阳乡勇后勤补给奔波,对濠州之战了解得也十分的详细,甚至还亲历了外围战斗,他的话让大家听得眉头大皱,“濠州城破之后,左提督使人将城中诸库仓烧毁之后,就在行营内吞金自杀。随后数日,流贼在濠州抢粮,抢女人无所不为,无恶不作,当真比东虏还凶恶数倍。听从濠州逃回来的人说,妇人为保清白而投池塘,城中池塘几乎都已经填满了人,好些池塘很浅,投水不死者众,好些妇人就瑟瑟发抖的站在水中,生不如生,死却一时不能死,十分的凄惨……”
林缚阴沉着脸,也许林续宏的说法难免有夸张之处,毕竟林续宏不可能对毁掉上林里的洪泽浦流寇有一丝丝的好感,但林续宏对濠州之战的描写是基本真实可信的,至少要比塘抄以及江宁之前两次私信要详细得多,顾悟尘给他的私信里也提到流贼对地方破坏之烈。
流民聚众生乱,就粮军食是一个极大的难题。刘安儿号称拥兵三十万,实际上远没有那么多兵力,但是加上随军而行的老弱妇孺之后,聚集到刘安儿身边的流民怕是还不止三十万人。数十万人聚集在一起,不事生产,一天就要吃掉几十万斤的粮食,攻下来的小县小城官方储粮几乎三五天就给坐吃山空,必然要掠夺民间储粮才能勉强维持。林缚原以为刘安儿会聪明一些,不过也预料到刘安儿就算再聪明,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三四十万流民都真正的控制起来便如使臂。
抢劫,强奸以及随意的杀戮就势在难免,真实的,活生生的流民起义,并没有历史书里所描述的“农民起义”那么美好,特别是缺乏明确政治主张与政治意图,又没有足够数量素质相对可靠的基层军官的流民起义,实际上对地方及生产的破坏性都非常的大,非常的令人寒心。
卷六涛海怒第八章私粮之利
林续宏细说濠州之战后濠州等地给摧残的情形,众人听得心头沉重。
天下之大虽有义盗,但这乱世之秋,残暴不仁的流寇更多。即便是再怯弱的老实人,心里也有残暴的一面,一旦失去约束,任何人都有可能将他残暴的一面彻底的暴露出来,成为面目全非的凶兽,毒蛇。
林缚轻轻的吁了一口气,将心间的愤怒暂时压下,注目看着铺开在书案上的江东形势图,刘安儿部的运动势态在图上清晰无误的标识出来。虽说刘安儿在洪泽浦起事之初得到奢家在背后的支持,但是此时的刘安儿却将麾下聚集的数十万流寇分批的沿淮河往上游运动,至少能肯定陈韩三部及刘安儿麾下稍有战斗力的人马都进入了淮上府。
不得不承认,刘安儿还是有些战略眼光的,没有因为有奢家在幕后直接支持的东海寇在东南方向的昌国诸岛策应动作很大,就轻率的率部往东南方向运动进攻维扬或江宁。
江东郡是大越朝的腹心地,刘安儿率部往东南运动,不仅意味着滞留燕南及京畿地区的勤王师大部都会南下参战,地方上的乡族势力也十分的强大,成为刘安儿南下难以克服的巨大阻力。
然而,淮上数十年来就是闹匪之地,虽然给屡次清匪,近一年来匪患表面上看似靖平,实际上在不易清剿的崎岖山区仍然盘踞着大量的残匪剩寇。再说淮上连年旱灾,民众生活困苦,苛捐杂税却丝毫不减,彪悍的民风就像在太阳心下暴晒的柴草,稍点即着,更利于聚众而起的流贼存活。
眼下不单刘安儿部往淮上运动,荆楚的罗献成,龚玉裁等势力较大的流寇也都一齐往淮上运动——这说明这几股人马早在数月之前就有秘密联络,即使不大可能形成更庞大的势力,但是几股流寇势力协同运动,对地方上的破坏力将更大。
刘安儿率部往淮上运动,实际上却减轻了岳冷秋的压力,表面上看起来,就像是岳冷秋率部进抵淮安府,流贼刘安儿就抵不住压力往西逃窜。
在地图上,除了刘安儿部的运动势态,在东南方向的昌国诸岛也给林缚拿烧焦的炭枝画了个明显得有些刺眼的大圈。
奢飞熊在幕后直接施加影响的东海寇已经攻陷昌国岛,虽然对月初对明州府的用兵受挫,但是也表明此时的东海寇已经具备了对有重兵防守的大型城池的攻打的能力,这是个十分要命的事情。
去年东海寇大寇太湖沿岸诸府县时,只能说平江府等地在海防上毫无经验,给轻易的就撕破了防线,实际上东海寇的势力并不强大,不然也不会受挫于暨阳城下,但显然受挫后经过整合的东海寇势力更加的来势汹汹。
“也许这个月底,我们就要回崇州了……”林缚跟曹子昂等人说道。
顾悟尘此时兼督乡营,已经向朝廷上表要求将江东左营调回江东郡参与剿匪事,朝廷最迟月末就会给出答复。只要津海能暂时稳定下来,江东左营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津海。
这时已经不是朝中会不会给林缚殊荣召他进京面圣的问题,是林缚自己也抽不出时间来进京走这一趟。面圣涉及到极为繁琐的礼节,不是骑快马一天赶到京中就能完成的。
午前,林续文派人来邀他们到北边用餐去,林续文要亲自给林续宏等从江宁过来的林家人洗尘接风,希望林缚,林梦得一起参与。林缚让林梦得先去北边,他还有些事情要跟曹子昂再商议一下。
林缚赶着饭时候带着护卫穿过临时的封河大坝到北边的津海都漕运司官署,看到林梦得给马朝拉着往汤浩信的住处走。林梦得给他挤了两个眼色,林缚一时犯迷糊也没有搞明白林梦得所使眼色是什么意思,便直接先去找林续文说私粮之事。
林缚欲将私粮绕过津海仓,绕过户部运到京畿贩售,想要瞒过汤浩信很容易,汤浩信毕竟在津海没有什么眼线,想瞒过林续文却难。
除了林续文实际掌握河间府地方大权外,林缚要将大量的粮草从江东运抵津海,离不开林记货栈的协作,很难瞒过林续文,也没有必要瞒过林续文。
林缚甚至想在津海势态暂时稳定下来之后,他将集云社的海船悉数抽出南下,组成精锐水营,而将贩售私粮之事,完全交给林家的船队来做。
东海寇的势力已经强大到能在两浙攻城掠地的地步了,林缚不能再放缓组建水师的步伐,他第一步就是要将集云社下面所有适合改造成战船的坚固船舶都抽出来。
私粮之事不能公然商议,林缚走进衙署后宅,看到林续文与林续宏等在堂上谈笑风生,便直接邀他到密室议事。
“大哥,你或许想不到刘直上午找我说了什么事情?”林缚说道。
“什么事情?”林续文问道。
包括津海都漕运司,津海盐铁司等重要衙门都在聚到涡口新城来,朝廷也刚刚同意河间府治都迁过来,也就意味着要在晋中残兵的基础上重新组建一支精锐武备来拱卫津海,这也合乎李卓平虏策的三路布置战略构想——刘直很可能会出任津海军观军容使来行使对津海驻军的监军权。
林续文知道自己在军事上的威望远不抵林缚,所以他个人对即将成立的津海军的掌握力远远比不上林缚对江东左营的掌握,刘直当江东左军监军时没有什么作为,并不意味他来当津海军监军还不会有什么作为,朝廷多半也不会希望看到津海沦为林家的私军,那更会加重刘直在津海军里的权势。
林续文甚至担忧即将组成的津海军会跟现在的蓟北军一样,形成阉臣实际领军的格局。
林续文现在只能尽可能的拉拢并保护马一功,杨一航等晋中将领,防止他们给刘直将来从津海军中踢出去,只要他们还在军队时,至少还能与刘直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林续文听林缚提到刘直上午找过他,耳朵都竖了起来,要听林缚有什么关于刘直的密事要议。
“刘直是代表郝宗成过来,希望我给蓟北军多拨些粮食,”林缚说道,见林续文一时没有想明白其中的关节,便又直截了当的说道,“如今京中存粮几乎都由户部所属的京畿大仓控制着。虽说按规定每天向平民定量供应平价粮,但是这个供应量很少,老弱妇孺皆不等,平摊开来说,每人一天四两粟米都不足,但是京畿大仓实际放粮量达到每天每人八两左右,这多余的部分绝大多数都流入私户粮商手里……除平价供粮外,京畿粮价已经是津海这边四五倍之高了。”
“郝宗成也想插手这一块捞一笔?”林续文问道。
“对,郝宗成颇贪,之前想捞私粮的好处,但没有粮源,这时候他也不敢过分的私扣饷粮,”林缚说道,“他让刘直来找我,大概就是看到我们这趟从崇州运了一万多石粮食过来才起了这个念头。这笔粮食是在户部的计划之外,入不入津海仓,其实都是我们决定的事情……”
林续文摸着下颔,说道:“会不会让汤浩信他们起疑心?”
“有什么疑心能起,郝宗成贪饷粮不是一日两日,何曾见过汤,张在这事上去意图去扳倒郝宗成?”林缚说道。
如今京中每日放粮量在四千石左右,平价供应不足一半,多余的部分几乎都流到粮商手里高价牟利,所牟得的巨利并不是说为户部,为朝廷所得,恰恰都给这些个粮商贪婪的拿走。
张协现在就控制着户部,非张协的私人,几乎无法从京畿大仓搞到多余的粮食。粮商牟得巨利,自然有相当一部分流入张协的私人囊中。由于这些粮商可以说都是张协的私人,粮源又是户部下属的京畿大仓,所以说如此畸高的京畿粮价,实际上张协等人有意为之:既将民众中的容忍程度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又不妨碍他们从民众里收刮油水落入个人的口袋之中。
要是京畿民众手里的余财都给张协等人刮走,张协会好心的降下粮价吗?
不会的,一旦起了贪念,人心是很难控制的,就算张协还有顾及大局的心思,但是他下面的那些粮商们就会变得难以控制。
这时候就应该放郝宗成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