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行-第4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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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哥,这一仗打完过后,咱们就可以回家了么。”疯狂的仪式结束后许久,在山脚下某处阴影里,响起了一个孱弱的声音。
“应该可以了吧,听孔松麻线说,打赢了这仗,杨土司就能升任万山之王,他都做了万山之王了,怎么可能不回去看看。”被称作“阿哥”的十夫长孟丹睁开眼睛,用身边族人们能听懂的方式,低声抚慰。
万山之王,是他随口编纂出來的,事实上,按照孔松麻线的说法,应该是湖广平章政事,但孟丹不觉得正事歪事有什么可干的,僚人属于大山,故乡那数不清的山头,才是无价之宝,至于平原和城市,那是汉人和蒙古人的地方,僚人既住不习惯,也不知道如何去适应。
“孔松麻线的说法,未必做得准,他还不得听冯南小锣的。”夜幕中,另外一个苍老声音幽幽地响起,听在人耳朵里格外沮丧。
其余的诸苗,们闻听,立刻纷纷出言反驳,“阿达,你说什么呢,孔松麻线可不是一般的麻线,他会说汉人的话,还给张军师抬过滑竿。”
“就是,他能在张军师身边走动,听到的东西,肯定比咱们多。”
“可不是么,张军师懂得占卜,用龟壳就能算出敌军的位置來。”
小锣、麻线、阿哥,是军中的掌权者,相当于官府那边的千户、百户和十夫长,而军师,在“诸苗”们的母语里,却跟汉语是一样的意思。
据传很久以前,有一个睿智的军师叫诸葛,他打败了群山之王,洠в懈笊酱鴣砘倜穑锤矫衩谴鴣砹寺笾趾统罚跃υ谏矫衩茄劾铮褪墙龃斡诖笸了竞痛蠹浪镜拇嬖冢谎砸恍校加涤形奚先ㄍ
他们现在的军师叫张昱,据说是个绝世智者,不久以前,大伙将数万红巾军骗进树林中活活烧死的妙计,就出自此人之手,所以很多新兵都觉得此人已经得了诸葛军师的真传,无所不能,说出來的话当然也肯定可以兑现,(注1)
然而,在老兵阿达眼里,自家军师的权威,却打了极大的折扣,只见他用力伸了个懒腰,撇着嘴悻然补充道:“军师,那姓张的汉人也配,,在武昌城外,大土司下令将他们的同族全都活埋的时候,他在旁边看得可是比任何人都要开心,这种连自家祖宗是谁都不认得的玩意儿,说出來的话有多少信用,还不跟屁一般,放过就忘。”(注2)
注1:张昱,元末大才子,苗军首领杨完者闻其名,聘请其为幕僚,苗军军纪败坏,所过之处,对地方祸害“比红巾尤甚”,“苗蛮素犷悍,日事杀掠,莫能治”;“苗军素无纪律,肆为抄掠,所过荡然无遗”;嘉兴城经杨完者苗军之乱后,“城中燔毁者三之二,民遇害者十之七”,但张大才子对此皆视而不见,并且每每作诗,讴歌杨完者的盖世武功,杨完者败亡后,张昱归隐,朱元璋征召其出山,他嫌朱元璋出身寒微,婉拒,朱元璋见他年老,,随口说了句:“可闲矣。”便厚赐遣还,张昱此后便自号可闲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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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苗军不止是苗族,元朝官府对征召而來的各族山民,都称为苗军,其中杨完者这一支战斗力和破坏力都最为强悍。
第六十五章苗军下
一个屠杀起自己族人来毫不手软的家伙,绝不值得相信…79xs…
老兵阿达没读过四书五经,也没学过什么天地纲常。但是多年来在山中与豺狼虎豹搏杀的经历,却令他获得了另外一种智慧。
比任何书本上说得都直接,也比任何圣人之言都简单易懂。
狼成群,豺成队,即便是最蠢笨的野猪和狗熊,都会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在天地之威面前,任何独行者都难长久生存。山民们的寨子和也是如此,团结和忠诚,是生存和延续的根本。如果一寨一‘洞’出了反骨仔,则整个寨子很快就要面临覆灭的命运而收留了反骨仔的寨子,早晚也必遭天罚。因为那个反骨仔既然能毫不犹豫地出卖自己的族人,出卖起不是族人的收留者之时,同样也会毫不犹豫!
下一个瞬间,孟丹阿哥周围的十几名山民,全都陷入了沉默当中。没有人再反驳老兵阿达的话,大伙或者以目互视,或者低着头把玩腰间的散碎骨头,谁都不想再言语,也不敢再去想何时能回家,这个明显没有答案的问题。
“姓张的心肠早就烂没了。你们看过他的眼神没有?一点儿人气都不带!我活了这么多年,没见过如此冷酷的眼神!一丝人气都不带,一丝都不带啊!”又过了片刻,老兵阿达朝着面前的火堆扔了块木柴,幽幽地补充。
红星一下子窜起老高,浓烟卷着山间的血腥气味,钻入人的眼睛,熏得大伙一把鼻涕一把泪水。但是,火堆旁却没有人抱怨老兵阿达的动作粗鲁,也依旧没有人再站出来反驳老兵阿达的话。因为他说得,全都是事实。
姓张的没拿他的同族当人看,那么他就会拿大伙当人看么?答案很显然,每个人心里都清清楚楚。
山民们没有自己的文字,却通过另外一整套办法传承自己的文明。而那些流传下来的歌谣里,无一不陈述着某个铁律。
狈给狼王出主意猎杀野鹿,不是因为他对狼王忠诚,而是他天生没有前‘腿’。而一旦狼王老去,狈的牙齿就会从身后咬断他的血管。然后蹦蹦跳跳地依附于新的狼王,哪怕为此祸害光先前的整个族群……(注)
“噢呜呜!”群山之间,有苍狼在嚎叫,深远而悠长,就像在召唤已经死去的英雄。
火堆旁,骠骑将军,江浙行省左丞,浙西宣慰使,飞山蛮土司杨完者通贯,猛地站了起来,极目远眺。
月光很亮,却不足以照见三里之外的岩石草木。在‘阴’暗处,仿佛有很多猛兽在悄然潜行。随时都可能靠到他身边来,猛然‘露’出冰冷的牙齿。
“大哥,怎么了?”杨完者的两个弟弟,杨通泰和杨通知也警觉的站了起来,手按腰间刀柄,低声询问。
“不是,应该没人!”杨完者的目光四下扫了扫,轻轻摇头,“也许是我最近太累了,总觉得被一头猛兽偷偷盯着。但是那边……”
说着话,他抬起右手,苦笑指向远处的幽暗之地,“那边我记得是一片断崖,除了猴子,谁也不可能爬得上来!”
“倒也是!”杨通泰和杨通知二人摇头而笑,按在刀柄上的右手缓缓放松,“朱屠户打仗,全靠着大炮。几百上千斤的东西,他怎么可能从断崖处背上来!”
“徐达用兵,素来都不喜行险。真的要跟咱们‘交’手,无论是走新安水东面,还是走衢州,都比直接翻越白起岭强!”
“我也是怎么觉得!”杨完者闻听,笑着轻轻点头。“山中作战,咱们兄弟还真不怕任何人。但小心使得万年船……”
猛然间语风陡转,挥了下胳膊,断然做出决定,“矮子,你带五百弟兄,去摩天崖那边看一眼。我今晚总觉得那地方好像不太对劲儿!”
“知道了!”湘南老爷峰下三‘洞’的少‘洞’主,苗军副万户钟矮子像只吹足了气的猪‘尿’泡般从火堆旁跳起来,大声回应。
他是杨完者最赏识的猛将之一,无论是忠诚度还是做事能力,都非常可靠。接到命令之后,随手周围几处火堆旁画了个圈子,就纠集起五百名擅长攀援的族人来,带着他们一道,飞一般向目标处奔去。
杨完者则目送着弟兄们离开,然后将面孔转向坐在自己脚边假寐的一名六旬老翁,带着几分试探地语气垂询,“弼公,你真的有把握给朱屠户致命一击么?那厮可不是彭和尚,自出道以来,好像还没打输过!”
弼公,是他对张昱张光弼的敬称。受过完整汉学教育的他,非常明白谋士的重要‘性’。而事实也证明,老儒张昱值得他这份敬意。三年前的武昌之战,就多亏了此老献计,苗军才能将人数远超过自己的天完红巾‘诱’入林地,然后一把火而焚之。
虽然过后张昱对被俘红巾将士之狠辣,连杨完者这飞山蛮的少土司都觉得有些残酷。但想想此人跟红巾贼之间的巨大身份差距,杨完者也就释然了。
像张昱这种巨富之家,又曾经到大都城拜见过皇帝的读书人,在湘南山中至少得是一个大寨主。而红巾贼是什么?不过是寨主家干粗活的奴才罢了!奴才们不肯老实蹲在牲口棚中干活,却抢了主人的家大屋,吃光了主人家的粮食。主人带兵抓到了他们之后,能善待他们么?张昱向自己提议活埋了他们,显然是大发慈悲,要是换了自己对待山寨中的逃奴,绑在‘毛’竹上活活让蚊子盯死才痛快!
消除了心中的疙瘩之后,杨完者对张昱愈发信任有加。投桃报李,张昱替杨完者谋划时也越发尽心尽力。不但帮着他对付红巾军,而且帮着他想办法跟朝廷讨价还价,骗取更高的官位和更多的支持。可以说,杨完者能从众多苗军将领中脱颖而出,并且在其父亲和叔叔兵败身死后,地位依旧扶摇直上,张昱在其中功不可没。所以,随着时间推移,杨完者也就越来越倚重张昱,非但自己以弼公称之,甚至还严禁身边任何人直呼后者之名。
今天,当他再度感到不安时,自然而然地,就又想起了“弼公”。而后者也反应足够迅速,猛然睁开了眼睛,大声回应,“那是他从前没遇到将军您!“将军别忘了,您自从出道以来,也是每战必克!”
话音落下,杨完者心中的紧张,就立刻又放松了许多。笑了笑,非常谦逊地说道:“那是因为弟兄们肯拼命,而弼公您又不嫌杨某愚钝!”
“将军过谦了!”老翁张昱被夸得眉开眼笑,‘花’白的胡子与满脸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极了一头正在讨食的野猫,“将军乃名将之后,天授英才,又肯礼贤下士,推赤心以待人。试问将军不百战百胜,谁还能百战百胜?倒是张某,侥幸赖将军而成名!”
“弼公,您老又在故意哄我高兴!”杨完者狈夸得浑身通泰,却强装出一幅愠怒的表情呵斥,“要是这次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我看您老怎么收场?!”
“不可能!老夫可赌项上人头!”老翁张昱对谋主,对他自己,都极有信心。立刻摇摇头,大声说道:“兵法云,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那朱屠户急于消除内忧,竟不惜千里挥师,去劫掠泉州。其兵马不动则已,一动,就已经有败无胜。”
“其二!”不待杨完者质疑,他又迅速补充。指点江山,成竹满腹。只可惜身体实在太差了些,说话时明显中气外泄,听起来效果至少打了一半儿的折扣,“朱贼乃朝廷的心腹大患,以往他凭着江河之险,火器之利,死守淮扬。朝廷也拿他没太好的办法。而这次他麾下兵马倾巢而出,满朝文武只要都不是瞎子,肯定会把握住良机。即便把握不住,朱贼为了确保老巢不失,也只能选择速战速决。”
“其三!”猛然间伸出三根手指,老翁张昱继续运筹帷幄,这一刻,宛若王猛附体,张元重生,“朱贼以往用兵,全凭火器犀利。而火器这东西,最大的缺陷就是消耗太迅速,对补给要求严苛。所以张某才给主公献策,让开建德,暂避朱贼锋樱。只要淮安群贼匆忙而过,主公就可以直‘插’其背后,断掉其运送辎重之道。届时,主公与石宜抹孙一北一南,定然让朱屠户死无葬身之地!”(注2)
越说,他思路越通畅,越说,他语气越兴奋。脸‘色’微红,山羊胡须在‘胸’前飘飘‘荡’‘荡’,仿佛目光穿越了时空,已经看到了朱重九授首刀下的那一刻般。
杨完者,杨通泰、杨通知,还有周围的其他苗军将领,如李才富、肖‘玉’、蒋英、刘震、李福等听他说得天‘花’‘乱’坠,不知不觉间就受到了感染。忍不住举起双手,抚掌赞叹,“善!大善。若真如弼公所言,主公您就直接挥师杀入扬州。抢光他们钱财,抢光他们的‘女’人,烧光他们的房子,然后让朝廷封您为扬州王,咱们兄弟也过几天舒坦日子!”
“抢光他们钱财,抢光他们的‘女’人,烧光他们的房子……”
“抢光他们钱财,抢光他们的‘女’人,烧光他们的房子……”
“抢光他们钱财……”
周围的亲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本能地扯开嗓子附和。
“啊啊哦,嗷嗷,啊喔,哇哦喔喔喔”更远处,各部大小祭司齐声‘吟’唱,每一个节拍中,都带着无比的庄严。
谁说山民就活该永远居住于山中?如果没见识平原的繁华也罢,见识过了之后,除了那些直心肠的大头兵之外,哪个上层人物,会愿意回山区去过那种闭塞而又无聊的日子?
而‘蒙’元朝廷当年,也不过和山民们一样,从几个寨子起家。但是其最后,却能夺下这‘花’‘花’江山。
汉人有句话叫,风水轮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