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第6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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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放在后世是不可想象的,还不立马就乱套了。但是大明百姓本来就是十户一甲的,无需临时搭配。
十户被放过栅门的灾民,便在一排桌前登记。桌后坐着户房的一众书吏,他们详细记录每一户的籍贯、里甲,户等、每个人的姓名、年龄、人口、健康状况……然后让他们签订互保书。
签了这份文书,任何一个人犯了罪,十户人家都要连坐的……不这样的话,魏知县岂能放心让三万外乡人涌进县里?
登完记签了字,灾民们便被领到下一道栅门外,他们身后,另外十户灾民开始登记……
进了第二道栅门,便有书办问灾民,要住什么档次的房子。
灾民们愣了,都有啥档次?
“三个档次,上等独门独院,每月一吊钱。中等两家一院,每月二百文。下等四家一院,每月一百文。”书办道。
“啥,住宿还要钱?”灾民们瞪大眼道。
“住宿啥时候不要钱了?”那书办眼睛瞪得更大:“你们住的房子,可是富阳百姓尽最大努力空出来,怎么可能白住!”
“咳咳。”一个穿青衫、戴吏巾的年轻人咳嗽两声道:“没钱也可以住……”灾民们还没来得及高兴,又听他道:“先记着账,日后以工付租即可。”
“吓,”灾民们不乐意道:“怎么什么都要钱,从没听说,安置灾民还收钱的。”
“别的县都是搭窝棚,本县也在河边搭了窝棚,”那书吏正是王贤,他面无表情道:“诸位不愿住房,可以去住窝棚,同样是不要钱的。”
尽管不情愿,但已经到了这一步,何况房租真便宜,还可以先欠着,十户人家都选择了花钱租房。
于是书吏便给每家发了个竹牌,正面是户主名,背面是所赁房屋的信息,吩咐道:“你们分在十三里,出了这道门,里长就在外头。你们持牌与他碰头,后面的事情由他安排,你们在富阳县这段时间,亦由他负责了。”
这波人出去,下一波又进来,周而复始,似乎无穷无尽……
王贤看了一会儿,抬头瞧见牌坊上那十六个大字,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这真是上司动动嘴、下级跑断腿……何止跑断腿,简直是殚精竭虑,伤透脑筋好吧!
以一县之力,来完成三万人的赈灾工作,同时还要保证本县百姓的生活,这项工作之难之繁冗,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王贤却要以一人之力,来完成整个规划、并制定细节,乃至现场监督……毫不夸张地说,魏知县只负责两项工作——露脸和发号施令,最伤脑筋的谋划和最麻烦的具体执行,却都是王贤的差事。
若非有个高效率的团队支持,即使以王贤的专业能力,也无法胜任此事。好在户房经过他调教,效率大大提高,这才让他不必为具体事务劳神,得以集中精力谋划大略。
如今的富阳县,二尹三衙四老典成了具体办事儿的,魏知县大权独揽,却对王贤言听计从,在赈灾这件事上,甚至让他全权谋划,自己都听候差遣。因此刁主簿等人阴阳怪气地说,现在富阳县一个坐的泥塑县令、一个站着的青衫县令……
司马先生也向魏知县提过这茬,然而魏知县浑不以为意,他说汉高祖治国不如萧何,计谋不如张良,带兵不如韩信,为什么三位却是他的手下?无它,因为刘邦能识人驭人。
当然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是,两人的地位相差太大,魏知县不担心权威会被王贤夺去。
其实若有可能,王贤也不想这样锋芒毕露,但非常时期,赈灾最大,一个弄不好就是鸡飞蛋打,根本容不得他藏拙。
之前王贤最担心的,就是灾民们会不会不接受‘以工代赈’和‘以工付租’,闹出什么事端来。直到这会儿,看到大部分人都平静地接受了安排,他心里的大石才落了地。
甭管他的计划多高明,首先得都接受他的玩法才行。好在这年代的老百姓还是很淳朴的,作为灾民更是小心翼翼,对于官府的安排,只要不太过分,都会逆来顺受。
至于富阳百姓之所以如此配合,除了王贤相对合理的安排外。还因为魏知县宣布,但凡为灾民提供住房、且不出问题的人家,都可以蠲免全年赋税。但还不够,这种几乎牵扯到每一户人家的大动作,没有大户巨室的支持,是万万不可能实现的。
魏知县以不大修黄册为条件,换取到富阳大户的支持……
对此魏知县十分痛苦,但他也知道不以此为交换,那些老奸巨猾的大户,是不会配合的。
“不大修就不大修吧,只要能漂亮地完成赈灾,东翁的声望就足够了。”司马求安慰他说:“本来重修黄册就是个雷,就算修成了,东翁也不大可能全身而退。”
“本官也知道,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魏知县叹气道,“但为了重修黄册,我与仲德去岁费尽心力……”
“老师无妨,”王贤笑道:“没有去岁捕到的鱼,怎能换来熊掌?”
“也是。”魏知县闻言露出笑道:“是不是不用修黄册了,你感到如释重负?”
“知我者老师也。”王贤不好意思地笑道:“学生也不想把父老乡亲都得罪了,最后没法在富阳立足。”
“唉,乡愿,德之贼也,果然不虚。”魏知县摇摇头,揭过此事道:“一定要把赈灾办好,不然为师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是。”王贤沉声应道。
得到乡绅大户的支持后,王贤才能号令动富阳县的县镇乡村,他除了下令各里限期腾房外,还命各里长甲首负责灾民的看护任务,约束乡里刁民,严禁骚扰灾民、敲诈钱财。如有违反,以‘破坏赈灾’的罪名扭送大牢,不死也得脱层皮……
各县长官为何最不愿接收灾民?因为这些外来户会跟土著抢食。哪怕不需要官府放粮,他们还是会抬高当地粮价,挤占土著的营生。是以各县都把灾民视为包袱、看作累赘,自然百般抵触。
王贤却不这么看,他知道人是最宝贵的资源,灾民们不过是失去了家园,却没有失去劳动力。若非海啸让他们成了灾民,富阳县焉能获得这么多廉价的劳动力?
把这些劳动力调动起来,他们怎么可能还是累赘呢?而且只要安排得当,完全不会挤占富阳人的营生,反而会极大的促进富阳的发展。
具体该怎么做?王贤那个来自六百年后的灵魂,实在是再熟悉不过,那便是大兴土木呀!
当魏知县为三万灾民无所事事,必然会滋生是非而发愁时,王贤献计道:“老师,您不是一直发愁,本县的田地太少,以至于粮食太依靠外购么?如今有这么多便宜的劳动力,为何不趁机大造梯田呢?”
魏知县闻言眼前一亮,好主意!
要知道朝廷对官员的考察,是以人口和田亩为两大重点的。不能增加人口,开出荒地也是极好的。而且官府开出荒地来就是官田,最对朝廷胃口!
富阳这地方比较特殊,八山半水分半田,适合种庄稼的平地,只有全县面积的一成半,且又被住宅地侵占,能到一分田就不错了。再想扩大耕地,只能造梯田了……
富阳最不缺的就是山丘,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梯田,不过却大都是茶园,因为起先种茶的收益比种田要高。但当大家都开始种茶时,茶价渐渐下行,粮价却渐渐上扬,如今种茶和种粮的差距已经没那么大了。而且作为县衙来说,更应该考虑的是民生,尤其在这个年代的官员看来,八成的粮食靠购买,实在不成体统。如果能增加田亩,让本县粮食产量提高一些,实在是再好不过。
“好,你这就定出章程,除老弱病残者和年幼儿童外,让灾民们都去营造梯田,以工代赈!”魏知县兴奋的直搓手道:“此法甚好,可谓一石四鸟!既让灾民有事做,不至于滋事,又给本县增加了官田收入,还能缓解本县的粮食受制于人的状况。再则,也让赈灾粮食的发放有了依据!”
“此事学生已经与工房的人商量过了,他们负责找富有经验的老农,来指导造田。请老师亲自负责工程指挥和赈粮分派之事!”王贤沉声道。
“哦?”魏知县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大笑道:“好,本官也亲自去挑石造田,给富阳百姓留一段‘魏源田’!”
人人皆有所好,魏知县不爱财不爱色,只爱个名。到时候就算只造出几百亩梯田来,造福百姓有限,却仍可堂而皇之地写进县志、勒石刻碑,乃至当作先进事迹报上去,又是一段清名在人间!
第九十九章领养任务
现场指挥是为了体现魏知县建造梯田之功,赈粮分派则是在灾民中树立口碑,将来这些人回到家乡,亦能将他的美名传扬四方,对魏知县来说,这比升官还要爽。
见王贤忙于筹划之余,还不忘为自己扬名,魏知县心里那叫一个感动,“仲德,你为为师做得太多了,为师都不知该如何感谢你。”
“老师言重了。”王贤忙谦虚道:“这都是学生的本分。”
“仲德,为师必不负你!”魏知县感激地握着他的手道。
“老师……”王贤不着痕迹地抽出了手。
于是感情进一步升华的师徒二人,用了几个通宵,敲定了百姓出房安置灾民,县里以工代赈,灾民以工付租,为县里修桥铺路、建造梯田的大致方略,又一一细化,反复推敲,力求完美……
但让两人伤心不已的是,前日三位道台对这个方案都不感冒,孙道台甚至有等着看好戏的意思……更悲剧的是,为了落实方案,昨天魏知县去杭州,向郑藩台和虞知府汇报,二位上司竟也同样不看好……
郑藩台说的比较客气,“魏知县能针对以往存在的弊端,改革赈灾之法,很值得嘉许。只是……赈灾的目的是为了稳定,你这套新法未经验证,万一有什么地方考虑不周,会不会满盘皆乱?”
虞知府则从另一个角度质疑道:“这法子是否行得通,先放在一边。单说安置灾民还要收房租,难免为士林诟病。”
“府台容禀,房租是直接交给房东的,县里一文钱都不过手。”魏知县辩解道:“包括以工代赈,都是为了给富阳百姓个交代。再说让灾民自食其力,也省得他们无事生非。”
虞知府这才不再说什么。
不夸张地说,一众上司都对他的赈灾新法不以为然,只是时间紧迫,已经来不及修改,才勉强同意他尝试一下的。魏知县的压力之重可想而知,王贤的压力之重,亦可想而知……
为了开个好头,魏知县亲自带人上船,向灾民展示诚意、宣布政策,来一艘船说一遍,不打一点折扣。王贤则带手下在码头一丝不苟地登记灾民,分配住处。没白没黑忙了三天,才接收完三万灾民。
但三万灾民无法一刀切,其中两万七千多人顺利完成登记,领到口粮分到住处,剩下近三千人……主要是在海啸中失去亲人的孤老伤病。这些人没有劳动能力,又没人愿意接收,必须要另加对待,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这就要指望本县生老病死四大官办慈善机构了。
孤儿孤女由慈幼局收养,孤老残疾由养济院收养,需要治病疗伤的,归安济坊收治,实在治不了的,由漏泽园负责下葬……
这四大慈善机构由官府所办,委任素有名望、亦有爱心者为负责人。县里每年拨给经费,乡宦士绅们也会捐给善田,以维持这一恤幼养老、生养死葬的体系运转。
魏知县上任后,更是将这四大机构视为‘仁政’的体现,经费给得很足,对其负责人也很是尊敬。是以这四位虽然无官无职,却一个个当得有滋有味,对王贤这位财神爷,自然想方设法地讨好。
但这会儿,除了负责漏泽园的那位,另三位都一脸吃了黄连的样子。
“大官人啊,你不能这样哇……”慈幼局的局正李三才,苦着脸道:“慈幼局原先不到三十个孤儿,这次一下塞给我六百个,整整多出二十倍,还不如拿刀杀了我!”
“是啊大官人,”养济院的柯守业也一脸痛苦道:“就是杭州府的养济院,也养不了七百个老头老太太……”
“一千多伤病号,上哪找那么多大夫救治啊?”安济坊的管事叫张懋轾,是本县道会司道会张懋轩的弟弟,兄弟俩手里有朝廷发给的道士度牒,以名山大派的嫡传弟子自居。但平日里不穿道袍、喝酒吃肉,甚至还娶妻生子,让人怀疑他俩的度牒是不是花钱买来的?
“你不是经常说,医生只能治小病,大病还得道士治,”路过的吴大夫冷笑道:“不是有符水、咒语么,还找大夫作甚。”
“人太多,法力有限。”张懋轾干笑道:“还得靠老哥的草药哇……”
“我浑身是铁打得多少钉儿?”吴大夫冷笑一声,继续去给病患检查,还给众人泼下一盆冷水道:“而且许多灾民别看现在没事儿,陆续还会大批生病,县医学就这几个人,再加上私人医馆的大夫,也是杯水车薪……”
县里的医疗条件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