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第38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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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贤手里这份《守则》,便是礼部官员本着太祖精神拟定出来的,要是按照上面的规定执行,怀挟舞弊者十有八九会蒙混过关。本来这也无妨,多少年来都是这么稀里糊涂过的呗,他又是个荤腥不忌之人,自然不会为难举子,恶心自己。
但这次的总监官可是纪纲,这位顶头上司兼头号仇人,可对自己虎视眈眈呢!王贤甚至有强烈的感觉,自己之所以会出现在搜检官这个位子上,就是纪纲这厮的主意——若真如此,自然绝不是提携,而是挖了个大坑让自己往里跳!
因为经过这么多年的经验积累,其他各环节的防作弊手段,已经很完善了,唯独搜检这个环节,因为太祖皇帝一句话,变成了舞弊的重灾区,而且因为怀挟文字特别容易,作弊者都会集中在这个环节,怪不得那么多人递条子给自己……王贤已经能想到,一旦自己按《守则》对举子采取放纵的姿态,那身为总监官的纪纲,完全可以派亲信,在考试过程中突击检查,若是发现夹带舞弊现象十分严重,自己这个搜检官首当其冲、难逃其咎。那时候,太祖皇帝的玉训可救不了自己……就算性命无忧,但一旦失去了镇抚之位,之前在北镇抚司的心血白费不说,全家都难逃纪纲的毒手!
但要是严格搜检的话,自己岂不要被考生骂死,恐怕就连主考,乃至整个士林,都要视自己为敌人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那些递条子的贵人,自己一旦要严查,就不能区别对待,那样会引爆举子们的怨气的。而条子上的举子八成是有挟带的,要是被自己揪出来进不了考场,恐怕那些贵人们都会恨上自己。
想到这,王贤不禁满头大汗,纪纲这一招好狠毒,让自己不论往左往右都会掉到深坑里去。
这一夜,王贤失眠了,他发现自己之前实在高估了自己,低估了纪纲……以为靠着皇帝的庇护和自己的本事,能让纪纲自顾不暇,看着自己站住脚跟。但事实却是,纪都督之前那是被他乱拳打懵了,一旦让人家缓过劲儿来,瞅准机会,随随便便一出手,就能让自己遭遇难以摆脱的困境。
到底该严查还是姑息,王贤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中……
翌日是开考演练,王贤主要负责入场前的搜检,和入场后的巡场,责任可谓十分重大,他与归属于自己的三百名搜检兵丁碰头,又向他们宣布了搜检时的规矩。
那些兵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本来听前辈说,所谓搜检不过是走个过场,但现在这位王大人却要他们从严搜检,不放过一个夹带者。
“考生入场时,”本来众人还以为王贤不过是说几句场面话,但当他将连夜拟定的细则递给担任副手的一名监察御史,命其念出来时,众人才知道他是务必认真的。那御史按着心头的惊涛骇浪,大声念道:“头门、二门内负责搜检的士兵排成两行,对考生进行严格搜检,命其脱下鞋袜、解开头发,还需要解开包括内衣内裤在内的所有衣服等待搜检……搜检时,由两名士兵先后进行搜检,严格检查考生的衣服并携带的所有物品。为了强化搜检责任,这些士兵之间是相互监督的,如果第二个搜检士兵,搜出考生携带作弊物品,就要处罚第一个。作为奖励,搜出一个作弊的考生,便奖励五两银子!”
哪怕是对京卫的士卒,五两银子也是他们一个月的粮饷了,只要揪出一个作弊的考生,就能赚到正常一个月的收入,要是搜出个十个八个,岂不是发大财了?何况还可以正大光明作践高高在上的举人老爷,众兵丁自然无不同意,一个个摩拳擦掌、兴奋不已,恨不得赶紧开始。
那位叫熊概的御史,又继续宣读了王贤撰写的搜检细则,诸如帽子、衫、袍、褂、衣、裤,除单层之外,都要拆开里子仔细搜检,就连鞋袜也一样。只要不是单底鞋,都要拆开检查。至于携带的物品,如考箱、烤篮、被褥、坐垫、装考卷的考袋,毛笔、砚台、烛台、水壶、字圈、风炉、茶铫等考试用品也必须要经过严格检查才能带进考场。
第五百五十七章坚持
待熊御史宣读完了之后,王贤才沉声道:“诸位可能只知道本官姓王,自我介绍一下,本官王贤,忝任北镇抚司镇抚使!”
此言一出,本来还因为兴奋而显得有些躁动的众兵丁,一下子鸦雀无声,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大人,居然是北镇抚司的老大,怪不得如此刁钻狠辣。众兵丁凛然,看王贤的眼神都变得充满畏惧。
“所以你们不用担心我的决心,天子开科取士,是为了为朝廷选拔真才实学之士,绝不是给弄虚作假之辈大开方便之门的!”王贤语调严肃地接着道:“所以尔等切勿玩忽职守,搜检出几个作弊的考生,我便奖你多少银子,不用担心赖账。如果尔等玩忽职守,没有把作弊者找出来,一旦被后面搜检的人发现,杖责二十!等出了贡院,再去北镇抚司领刑!”
“喏……”众人畏惧地应声道。
“不要怪本官过于严苛,”王贤叹口气道:“按规制,如果考生在考场中被查出有怀挟文字入场,那么负责搜检的官员和兵丁,都要被处罚。”说着目光无情地扫过众人,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冰冷的字道:“谁要是连累了老子,我要他的命,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众兵丁畏惧道。
“我没听见!”王贤暴喝道。
“明白了!”众兵丁忙提高了声调,声嘶力竭道。
“去吧!”王贤这才摆摆手,让他们下去跟着陈老六学习如何搜检,如何找出藏在各种物品中的夹带。
待众兵丁下去,王贤看看身边有些呆滞的熊御史,神情稍缓道:“抱歉,和这帮丘八说话就得这样,污了元节兄视听。”
“哪里哪里。”那熊御史忙使劲摇手,吞口唾沫道:“只是实在想不到,大人这次竟要严加整顿一番……”
“呵呵,元节兄是不是怪我事先没打招呼?”王贤笑笑,坦诚的目光直照熊概的心胸。
“哪里哪里……”熊概在王贤的目光下,竟感觉无所遁逃,“大人也是一片好心。”
“这话倒也没错。”王贤点头笑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件事你就不要掺和了。”
“下官既然是大人的副手,有什么事自然要一起承担,”熊概是御史言官,见王贤这样说,不禁老脸一红道:“只是不知大人此番举措,事先知会主考大人了么?”本年会试的主考叫梁潜,江西泰和人,官居翰林学士。解缙出事之后,他便接任《永乐大典》的总裁,算是胡广之后赣党的二号人物了。而熊概是江西吉水人,虽然为官正直,但也不能免俗,身为江西帮的一员,自然不能知情不报。不过他还是很厚道的,不愿瞒着王贤打小报告。
“未曾。”王贤摇摇头道:“元节兄可以去代为禀报。”
“还是大人自去禀报吧。”熊概轻声道:“有什么话也可以当面说清。”
“也好。”王贤点下头,便往至公堂去了。
“王大人这番主张,恐怕与太祖宽待举子的玉训不符吧。”王贤知道,熊概但凡那么说了,自己就没法先斩后奏了,与其让熊御史被夹在中间难做人,还不如自己来跟主考大人说明白。不出所料,主考大人对王贤的规定很不感冒,不过还是给他留了点面子,还算客气道。
“太祖皇帝之所以说要宽待举子,是有前提条件的,是他们知书达理识廉耻,不会作弊,”王贤回道:“然而世易时移、世风日下,下官早就听闻如今的举子却颇有趁机钻空子之举,辜负了太祖皇帝的一片好心。”说着面色一正道:“下官以为为了正视听、服人心,的确应当严肃考纪、彻查一次。如果果然没有人夹带,那么便说明我大明的举子,果然没有辜负太祖皇帝的期许。”又顿一下道:“况且临来前,圣上耳提面命,我们监考的官员不仅要自己不枉法,还要火眼金睛,不让营私舞弊者侥幸得脱。下官也以为,国家取士,实乃简拔为皇上牧民的官员,为官者首先在德,德行不好的官,能力越大危害越大。我们严打作弊者,不正是将德行不好者挡在科场之外,让正直清白的举子得到公平取中的机会么?”
王贤好一番长篇大论,且不说梁主考如何,他自己先老脸通红,天,老子不就是走歪门邪道中的举么?这不是自己骂自己吗?还骂得这么义正词严?
好在梁主考以为他满脸通红是激动所致,倒也没往那处想,反而暗暗惭愧。他知道王贤说的是实情,自从太祖皇帝说要宽待举子后,历年科举便大开方便之门,可谓是泥沙俱下,龙蛇混杂,每次不知多少舞弊者混进考场,又有多少真才实学的正直之士,被作弊者挤下金榜。这科举,也确实到了该好好整治的时候!
可是梁潜不希望在这一届整顿,那样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而且他作为赣党在此次科举的保护伞,要提携的同乡后进达五十名之多,虽然这些人没必要携带文字入场,但保不齐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后,旁人会因此寻自己的不是。
所谓正人先正己,自己都立身不正,自然没脸去管别人。自从洪武后期,江西人把持了会试,便一直搞这种资源垄断。自己把最好的名次都占去,自然不好再管别人搞小动作。所以说起来,如今科场风气败坏,这帮江西大佬真真脱不了责任。不过话又说回来,要不是科场风气若斯,以金问等人的爱惜名声,也不会帮王贤运作乡试了,实乃这科举营私舞弊,太过平常稀松……所以王贤要整风,一定会得罪一大批人。
梁潜一把年纪了,而且目睹了他的老上司解缙的遭遇,他早就对皇帝心凉透了,现在只想把自己这一班岗站好,送那些江西举子一程,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这次科举之后,便可以回翰林院安心编书修史,再不用为子孙发愁了……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是赣党的一员,他尽了自己的义务,将来他的子孙,自然有别人来尽义务……
所以虽然情感上认同王贤的说法,但梁潜不能容许王贤乱来,想一下说辞,他正色对王贤道:“你说得有些道理,可你想过这样做的后果没有?”
“无非就是骂名滔天。”王贤淡淡道。“主考大人是清流名臣,自然要顾及名声。但下官这个北镇抚司镇抚,却不在乎什么名声不名声的。”
“这……”梁潜这才想起,这个年轻的搜检官,本职还是皇帝的亲信特务头子。看着王贤微笑时露出森白的牙齿,主考大人不禁打个寒噤,他突然想到,王贤突然抽风似的非要严查,是不是奉了皇上的密旨?就算没奉旨,可他到时候向皇上打小报告,也够自己喝一壶的。不过梁主考毕竟是久经风浪的,定定心神道:“这不是惜身的问题,而是不管你如何做都是错。你想,要是搜查的结果表明,挟带文字者不过是极少数,那你这个搜检官可吃罪不起,往重里说,你这是蔑视太祖,违抗祖训啊!”
王贤知道他是在咋呼自己,可惜自己也不是吓大的,冷笑一声道:“大人认为存在这种可能么?”
“可能还是有的。”梁潜底气严重不足道。
“那好,只要主考大人立下字据,说如果从考场中搜出小抄文字之后,不算搜检官员和士兵的责任,我便依大人的。”王贤也有些动了火气,他从开始一直耐心地解释,姓梁的却敢睁着眼说瞎话,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梁潜也有些生气了。“难道出了事情,我这个主考能逃脱责任么?”
“我只关心自己和手下,会不会遭到罪责。”王贤面无表情道,言外之意很伤人,就是你这个主考如何,不在我考虑之内。
若换成等闲的搜检官,梁潜说不得就要摆出主考的威风,严厉训斥一番,然后让他有多远滚多远了。可王贤是北镇抚司的老大,更是太子殿下的头号心腹,自然不是他可以随意训斥的。
“好吧,”梁潜暗暗念一段不动心经,平复下心中的怒气,尽量平静道:“假使,我是说假使,搜检出大批怀挟文字的举子怎么办?”
“按照《大明律》,叉出场外,知会礼部取消举人资格。”王贤淡淡道。因为应考的都是举人,其实已经是官身了,在礼部没取消其举人身份前,自然不能随意处罚。但因为作弊被赶出贡院,谁也保不住他们,礼部肯定会取消他们的举人出身,这意味着他们将终生与科场无缘,对视功名为生命的读书人来说,这真比杀了他们还残酷。
“若是犯事的举子太多呢?”梁潜追问道。
“查出一个,叉出一个!”王贤杀气四溢道:“查出一千,叉出一千!”
“要是因此耽误了开考怎么办?”
“一天时间足够了,不会耽误开考的。”
“要是人数不够开考怎么办?”
“要是真出这种丑闻,”王贤冷冷笑道:“还考什么?直接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