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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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司户越想越伤心,最后竟伏案无声痛哭起来……
“大人……”正哭得伤心,帘子被掀开了,户房另一名荀典吏,也是他提拔的心腹进来,便见李晟哭得梨花带雨。荀典吏打了个寒噤,就想退出去。
“什么事?”李司户已经坐直身子,把头侧向窗外道。
“外头风传……大人要离开县衙了,是不是真的?”荀典吏小声问道。
“不错。”李司户淡淡道:“大老爷对我另有任命。”心中叹道,这种时候才能看出远近,不枉我对他栽培一番,还知道来看看我。
“那,有没有说……”荀典吏小声问道:“谁来接大人的班?”
“滚!”李晟登时气炸了肺。还以为是好心来安慰的,原来是惦记自己空下来的这把椅子。
“你那么大动静干什么?”荀典吏却没像往常那样应声而滚,而是拉下脸道:“你当我是你养的狗么?在位的时候随便你折腾,下台了也还任你折腾?”
“你……”李晟气得险些吐血。
“估计你现在还不知道,是谁搞的你吧?”荀典吏撇撇嘴道:“我告诉你,是那个你最瞧不起的王贤。”
“他,怎么可能?”李晟哪里肯相信?如果是被自己的副手击败,他还能好受点。要是被那个他视若狗屎的王贤,那他岂不是连狗屎都不如?
“是张华亲口说的,”荀典吏道:“他说昨天去探视王贤,那小子拿出一份清单,上面是他核查永乐五年的账簿时发现的问题,请他转交知县。他怕惹恼了王贤,再查出别的问题来,大家一起报销。是以昨晚想了一宿,今天还是决定大义灭亲,保住大家……”
‘噗……’李晟一口鲜血,终究还是喷了出来……
他怎么能想到,自己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竟然栽在一个刚到衙门的新丁手上,而且还是自己亲手给他的刀子。
人生之悲惨有甚于此乎?李晟眼前一黑,又软软瘫坐在椅子上。
“大人,你没事儿吧?”荀典吏说完,便暗骂自己贱骨头。
“没事儿……”李晟突然想到什么,强撑着站起来,用袖子胡乱擦下嘴角道:“他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谁?”
“王……贤。”这是他第一次提到这个名字,没有用轻蔑的口气。
“吏舍。”
“带我过去。”李晟说完,便跌跌撞撞往外走。
荀典吏哪能再鞍前马后,只找了个书办,让他带李晟过去。
官家人的一大好处是,可以享受免费医疗。县医学的医官们,不能光顾着给外面看病赚钱,还得对衙门里的官吏差人承担起医疗义务。甚至老百姓在服劳役的阶段,也可以享受到这种医疗。当然规定从来不能当真,朝廷的政策能不能落实,还得看你的身份高低。
王贤虽然只是个非经制吏,但有他爹的面子,加之吴大夫对自己救活的‘活死人’,难免怀着特殊的感情,是以这点小伤也亲自出诊。
吏舍中,吴大夫正在给他换药,痛得王贤哎哟哎哟地叫唤……
“行了,别装了,你瞒得了谁,也瞒不了我吴康远。”吴大夫说着,往他腚上撒了点药粉道:“老夫在医学坐馆十几年,看过的屁股比你见过的脸都多。还看不出你这是最轻最轻的皮外伤,瞧着血淋淋的,其实屁事儿都没有。”
“还是很疼的。”王贤这个尴尬啊,以他的耐受力,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但这是苦肉计的一部分。必须要装得很惨很惨……
“你这是要骗谁啊?”吴大夫说着,便听外面有人问道:“王贤兄弟在哪个屋?”
“这儿呢。”吴大夫手麻脚利地给王贤把腚包上,便见个书办和李晟出现在门口:“王贤兄弟,李大人来看你了。”
“嗯……”王贤呻吟一声,仿佛浑身都动弹不得,“是李大人……来了,吴大夫快……扶我起来,给大人磕头……”
“还是算了吧,”吴大夫鄙视王贤一眼,替他遮掩道:“棒伤发作,都烧糊涂了……”
“算了算了。”李晟忙道:“吴大夫,我想和王贤兄弟单独说两句话。”
吴康远点点头,和那书办退出去。
吏舍中,两人一趴一立,李晟深深看王贤一眼,然后,竟扑通一下,双膝跪地,俯身磕头道:“是我一时糊涂,害惨了兄弟,我给你磕头赔罪了!”
“使不得,使不得……”王贤看一会儿磕头,才想起来微声道:“快起来吧……”
“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八岁儿子,我要是完了,他们都活不成。”李晟磕头哭泣道:“还请兄弟放我一马,我李晟发誓,将自己的万贯家财奉送给兄弟,这辈子当牛做马也要报答兄弟。我求求你了,不然我就不起来!”
“那就跪着吧……”王贤小声道:“不,我是说,我也没办法啊……”
“有,我做的账只有你能看懂,你只要说那清单,是你想报复我捏造出来的,我自然就得救了。”李晟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连忙道:“你不用担心自己会有事,我会承认错误,说自己不对在先,大人们看在你年轻无知的分上,自然会放过你这次。日后,我会好好栽培你,让你接我的班……”
他正滔滔不绝,突然听王贤含糊说了个字。李晟马上闭嘴道:“兄弟你说什么?”
王贤又说了一遍,但更含糊。
李晟便膝行上前,凑到他嘴边,侧耳道:“再说一遍。”
“我是说……”王贤声音微弱依旧,只是到最后一个字,突然暴喝一声道:
“滚!”
第四十二章凤凰落毛
王贤舌绽春雷,一个‘滚’字喷出。李晟猝不及防,被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耳嗡嗡,惊愕地望着他。
“你,你……”错愕之后,李晟恍然大悟:“你是装的!”
王贤只是冷笑,显然默认了。
“原来是你阴我啊!”李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霍地从地上弹起来,挥舞着双手,竟要掐死王贤。
他显然没见识过,当初何员外是如何屁股朝后平沙落雁的……
只见王贤双臂抱胸,双腿蜷起,两脚猛地一弹,便踹到了他的小腹上。
喔的一声,李晟便倒飞回去。吏舍狭窄逼仄,李司户的身形还没舒展开,后背就撞在墙上,狼狈地跌落到地下,又吐了一口血。
李司户满眼金星,痛不欲生,擦擦嘴角的血痕,目光阴狠道:“小子,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哈哈哈……”王贤如睡佛般侧躺在床上,笑容灿烂道:“你以为我爹会放过你么?”
“……”李晟眼前浮现出王兴业那张笑眯眯的面孔,登时不寒而栗,竟连狠话都不敢放了……
丢了魂儿似的从吏舍出来,李晟又直奔吏房,要求见王子遥。刘源说司吏大人不在,他根本不信,径直闯进了里间,果然见王司吏在怡然自得地喝功夫茶。
“大人,我拦不住他……”刘源小声惶然道。
王子遥摆摆手,示意他出去,才对李晟道:“坐下喝茶。”
李晟摇摇头,他的吏巾早不知去了何处,头发一绺绺散落下来,嘴角还挂着血丝,一身青衫更是脏得不像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唉……”看着他这样子,王子遥叹息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王大哥!王大人!”听到这一句,李晟掉下泪来,双膝一软,又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道:“看在多年兄弟的份儿上,拉我一把吧……”
“起来,像什么样子。”王子遥皱眉道。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
“那你就跪这儿吧。”王子遥作势起身道:“我走。”
“别……”李晟只好站起来,在杌子上搁了一丝屁股。
“还没看明白么?你把大老爷得罪狠了,这次非要撤掉你不可,”王子遥给他斟上一小盅茶汤:“连三老爷求情都没用,你找我有什么用?”
“我知道王大哥跟省里关系硬,看看能不能从上面使劲儿,让大老爷放我一马!”李晟忙道:“兄弟我愿倾家荡产,让大哥运作这件事!”
“……”王子遥面上八风不动,心里却欢喜异常,他知道李晟这些年,贪下了万贯家财。户富吏贵,自己这个群吏之首,可光是名头响,实惠比李晟差远了……这种敲大财主竹杠的机会,可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趁机把他骨髓都敲出来,哪能对得起他这么信任自己?
心里虽然如是想,面上却假惺惺劝道:“你捞也捞够了,回去买田置地当你的富家翁多好,何必在衙门里当牛做马受夹板气?”
“我倒也想,可是没有这身皮,万贯的家财也守不住!”李晟咬牙道:“我要是离开县衙,王兴业肯定把我往死里整!大哥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那倒也是。”王子遥闻言颔首道:“你当年给何常支招,太不地道了,也难怪王兴业会恨死你。”
“这……”这看似不经意的一句,一下戳中了李晟的心窝,让他刚恢复点血色的脸,瞬间变得煞白煞白。
“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来着?”王子遥摇头叹道:“王兴业一直不明白,何常那种土老财,怎会知道何观察一定会乘机发难。他早就猜到有人在背后支招,这个人八成就是你。”
“……”李晟额头沁出汗珠,微微发颤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王子遥冷笑道:“他是粮长,你当年是粮科典吏,你俩交情可不是一年两年了。你又和王兴业有仇,他肯定第一个怀疑到你头上!后来何常下了狱,王兴业让李观私刑伺候,一问便知果然是你!”
“啊……”李晟的眼里,终于只剩下惊恐之色。
王子遥说得没错,当初何常之所以能在何观察来时上告,就是李晟在背后使坏。但后来王兴业咸鱼翻生,把李晟吓得不轻,才会对王贤表现得那么极端——他看不得王兴业的儿子在眼前晃悠,那会让他神经过敏的。
原本以为,王兴业只会报复他欺负王贤,破财就能免灾。但现在王兴业知道,是自己害他险些家破人亡,肯定会要自己老命的……
“大哥,救命……”李晟双膝一软,滑下杌子,又一次跪在地下。
“不是我不帮忙。”这次王子遥没让他起来,而是板着脸道:“弄不好,我可得得罪王兴业……听说吏部拟授他仁和县典史,也算是在省里为官了,你说我该交好他,还是得罪他?”
典史和典吏,虽然只差一横,但却是天壤之别。典史就是古代的县尉,掌管一县的狱囚警逻,也就是后世的县公安局长。虽是不入流的小官,但权力着实不小,尤其是让王兴业这种人来当,必然风生水起。
“大哥请放心,只要我能出得起,砸锅卖铁,绝对不含糊!”李晟反而松了口气,因为王子遥这话,分明就是要钱。
“这话说的,好像我管你要钱似的。”王子遥一脸正直道:“除了打点的花费,你一文钱不用多给。”
“那,我先准备一千两银子,如何?”他越是这么说,李晟就越不敢抠门,一咬牙道。
“一千两啊……”王子遥捏着小小的茶盅,享受地呷一口道:“先办办看吧,不够再说。”
“没问题,多谢哥哥。”李晟千恩万谢爬起来,又说了好些表决心的话,才离开吏房。
待他离去,王子遥将给他的那杯茶泼在地上,想了想,又把那个茶盅也扔到废纸篓里,啐了一口道:“晦气!”
待回到户房,李晟见大门已经锁了。原来散衙的时间一到,众书吏便把大门一锁,作鸟兽四散……浑不顾李晟的便装、挎包什么的还在里头。
见人还没走,茶就已经凉了,李晟不胜悲凉,望着房门前的一丛残菊,滚下几滴泪珠。
他就这样狼狈地回到家。李司户是不住在县衙吏舍的,他住在邻着衙门两条街的巷子里。推开虚掩的院门迈步进去,李晟心说终于回家了,不用再受气了……
谁知另一脚还没迈进去,他家的长工便操着根棍子出来,骂道:“你这叫花子,快滚出去!”说着就要打。
“二蛋,是我……”李司户险些被打到头,狼狈地躲开道。
“啊……”长工闻声惊呆了:“东,东家,你这是怎么了,掉沟里了?”
“没事儿。”李晟铁青着脸甩甩袖子,进去院子。他家从外头看不出什么,但一进去,就会发现里面出奇的轩敞精致,一重重门廊亭台、屋舍楼阁不说,竟还有花园假山花池子,可谓是内有洞天!
原来他买了相邻的两座三进宅子打通了,一座为家眷居住,另一座则推倒修成亭台花园,这样既享受到庭园舒适,又不招摇,显然花了大心思。
里头的摆设比何常家还要奢侈,不是亲见你根本想不到,这是一个小吏的住处。
此刻,他一妻四妾俩孩子,正坐在灯火通明的饭厅里,有说有笑的吃饭。因为李晟常在外面应酬,这个点不回来,肯定是到外面快活去了,是以家里人也没等他。
正吃着饭,却见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肮脏的男人闯进来。
一见到他,他六岁儿子尖叫一声:“鬼呀!”
他四姨太则怒道:“二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