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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节

大官人-第2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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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王贤他们来说,这是一段令人愉快的旅程,因为几年前,皇帝下令重新疏浚了大运河,所以他们此行的辎重都是跟船走的,官兵们得以轻装北上。论节气,马上就是谷雨,谷雨前后,种瓜点豆。一望无垠的华北平原上墒情已动,柳条由黄变绿,榆钱儿绽青,牛欢马叫,春光如酒,行在宽阔的官道上,真如踏青一般。

这是王贤这辈子,第一次沿运河北上,一路上不可能到处闲逛,但过了淮河之后,还是明显感觉到,百姓的衣着外貌,都比江南要差了很多,尤其是那些拉纤的民夫,衣不蔽体、面黄肌瘦,表情麻木,没有生气。这样的面孔,王贤在杭州的灾民身上看到过,没想到在山东一省,尽是这样的表情。

“山东遭灾了么?”路上,他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

“遭灾不假,却不是天灾……”如今已经提升为副千户的许怀庆,是济南府人氏,闻言喟叹一声:“但说天灾也对……”

“什么意思?”王贤问道。

许怀庆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才小声道:“讲了是要惹麻烦的,但军师是俺信得过的……山东不讨当今皇上喜欢啊。”

“嗯。”王贤一转念,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山东,尤其鲁西,是靖难之役的主战场,朱棣发兵靖难,打破李景隆五十万大军,正待一鼓作气、趁势南下,却在济南府踢到了铁板,被铁铉揍得满地找牙,险些老命不保,打了两年眼看就要树倒猢狲散……后来实在没办法,只好铤而走险,绕道南下,谁知却吉星高照,入金陵当上皇帝,再调兵包围济南,最后费了老大牛劲才打下来。

朱棣在山东、在铁铉身上吃尽苦头,自然要展开疯狂的报复,不仅烹了铁铉父子,还对山东展开报复性大屠杀。之后数年里,无论是征漠北、还是修运河,他都先征尽山东民夫,同时哪怕灾年也不肯免一粒粮税。百姓赋役重于天下数倍,如何得以聊生?

行在这条由隋炀帝开掘,永乐帝疏浚的大运河旁,看着河边愁苦万状的民夫……王贤心说,乖乖隆地洞,自己就到过浙江、直隶和山东三地,三地百姓都把朱棣视为仇敌,这永乐皇帝还真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不过当大军离开山东,他又看到完全另一番景象,尤其是过了沧州之后,一路上全都是香烛鲜花、万民欢呼迎送的场面……那种沿途数百里,都有百姓香花醴酒,望尘拜舞的场面,是任何官府也没能力组织出来的,何况朱棣也不知是为了避免遇到尴尬,还是怕耽误农事,早就下旨各级官府,只需提供纤夫,不许迎来送往了。

“这到了陛下龙兴之地,”莫问是通州人,他家就是军户,自幼练习武艺,学习兵法,加上才华过人,才显得鹤立鸡群。只不过他排行老七,怎么也轮不到继承军职,这才考了武举人。他轻声为王贤解释道:“皇上起家的军队,都是我们幽燕一带的人氏,皇上靖难成功后,不仅屡次减免我们这边的赋税,还赏赐给百姓钱帛,以谢他们从龙之功……”说着小声叮嘱道:“在这儿可不能说皇上半个不字,让老百姓听到就麻烦了。”

“怪不得皇上一年总有半年住在北京呢。”王贤点点头,心说世上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建文旧臣多半是浙江人,朱棣登极后就恢复了洪武朝对这浙江的重税,所以浙江的老百姓都不喜欢他;京城百姓几乎家家都在永乐初年的清算中有人死去,怎么可能不恨这个皇帝?山东就更不用说了,济南府到现在还人烟罕见呢……怪不得朱棣后来会迁都北京,人当然想找个都喜欢自己的地方住着了。

王贤的历史知识再不好,也知道朱棣迁都北京,但他却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年了。

“是啊,皇上离不开北平,将长陵都修在昌平了。”莫问小声道:“燕京的百姓都传说,皇上将来要把都城迁到北平……哦不,北京呢。”北平是旧名,到了永乐朝,才因为是朱棣的龙兴之地,升格为陪都,称作北京的。

“哦……”王贤心道,不是传说,而是一定。但这话他万万不敢说出口,要是传到锦衣卫耳朵里,十个太孙也保不住自己,弄不好还得满门抄斩。

到了北京城下,他更确信自己的判断……这座宏伟的都城已经基本建成,比在南方的那座要更高更大更雄伟,更有泱泱天朝的气概。从尚未命名的巍峨城门楼下进去,笔直宽阔的大道四通八达……虽然诸般建筑尚未最后完工,看起来仍是个大工地,但已经能感受到那种宏伟,无比的宏伟!就像突然进入一个庞大的世界!令人震撼到忘了呼吸的宏伟!

不只是王贤,所有初到北京的官兵,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们虽然从京城而来,但金陵城依山傍水,对一座超级城市来说,地势十分逼仄,诸般建筑不得不因地制宜,根本顾不上什么中轴、什么对称,从气势上自然无法与北京城相比。

“想不到,竟然完全是新建的……”莫问咽口唾沫道:“我小时候来过北平,当时距离中山王修北平城,也才二十几年,城墙和建筑都还新着呢。”

“呵呵,”王贤笑道:“皇上气吞山河,可能是想要一座全新的都城吧!”

“嗯,”莫问点点头,小声道:“可也够劳民伤财的……”前几日还嘱咐王贤,不要说皇帝的不好,今天他这种谨言之人,自己却忍不住了。

“大战在即,不要说伤士气的话,”王贤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赶紧让将士们入营歇息吧,皇上开恩休整三天。再出发,就没好日子了。”其实好日子从通州就没了,运河到了尽头,将士们的负担登时重了很多,再没有之前的轻松了。

不过更悲剧的是朱瞻基,好歹王贤他们还享受过一段悠闲时光,太孙殿下却每天都要跟着几位师傅念书……这是皇帝的旨意,朱棣特令内阁大学士每日严加教导太孙,使其文事武备皆不可偏废。这就好比出来旅游,本以为终于可以放松,结果还跟着家庭教师,你说悲惨不悲惨?

朱棣对这座北京城的要求极高,永乐七年,在燕邸旧宫的基础上修建的奉天殿完工,但他看过之后不满意,便下令推倒重建。在紫禁城修好之前,又下令修了西宫为暂居之处。

虽说是暂居,却也一点不含糊,也有奉天门、午门、承天门、奉天殿……凡殿屋一千六百三十余间,规格与南京的皇宫相仿。可见虽说是行在,但朱棣并未将北京当作驻跸之所,而是正经的都城。

此刻,皇帝换上便袍,在奉天殿的暖殿中悠然踱步,声音透着难得的愉悦道:“说来也怪,朕只要回到北京,就又生龙活虎,什么毛病都感觉不到。”

“北方的气候干燥,风湿自然无法作祟。”王贤曾有一面之缘的那位内阁首辅胡广,出现在皇帝身边,他其实居丧未满,但因战事被夺情起复,伴驾出征。这位大学士最大的好处,就是从来不惹皇帝生气,何况还是皇帝这么高兴的时候,“微臣也是浑身舒泰,老骨头都像年轻了几岁。”

“对,就是这个感觉。”朱棣面色红润,精神抖擞,快步走到御案边,展开一份地图,用手指着说:“北京是个好地方啊,金元两朝都在这里建都,不是没有原因的!”大臣们就没在南京城,听到过皇帝这样响亮激动的声音,“它是连接长城内外、大漠南北的咽喉,东南面是广阔无垠的平原,西边是一直延绵到山海关外的山脉。山间的关口,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据此山川形胜,足以控鞑虏制天下,为我大明万世之基!”说着有些动情道:“所以永乐五年,皇后薨逝,朕没有在紫金山修建皇陵,而是把朕和皇后的长陵,修在了昌平,就是要让天下人明白,我大明朝的国门,是由天子来戍守的!”

“皇上肺腑之言,听得微臣铭感五内,臣代天下黎民叩谢皇上了!”胡广忙大声称颂起来。见他跪下了,其余大臣心里暗骂马屁精,也只好跟着称颂起来。

“呵呵,都起来。”朱棣开心笑道:“朕是不会亏待你们的,等着过两年京城彻底完工,你们再看,保准来了就不想走。”

皇帝这话里的暗示,连那些公侯武将都听得出,他们大都是燕京人氏,当然愿意衣锦还乡,自然乐不可支。但文臣们就乐不起来了……他们可都是南方人啊,在他们眼里,北京甭管叫什么,都是边塞苦寒之地,谁愿意从江南搬到这儿来?但是人家皇上又没明说,他们也无从反对,只是心里暗暗警醒,看来要想保住京城,必须早作打算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宣府

朱棣看得出文臣笑容的勉强,但他不在意,话头一转,回归正题道:“朕命阿鲁台来京城觐见,他来了么?”

“回禀皇上,”白发苍苍的北京行在兵部尚书、泰宁侯陈珪忙禀道:“年前已经派使者晓谕和宁王,当时他一口答应,但今年初,臣又派使者催他启程时,和宁王说是病了,不能骑马,故而……”

“我看他是心病。”朱棣冷笑道。

“是心病,”与陈珪同守北京的广平侯袁容轻声道:“他还担心自己杀了丘福他们呢……”

“哼……”朱棣哼一声,大殿里的气氛登时冰冷一片,那是大明朝开国以来的第一次惨败啊!因为淇国公丘福专横跋扈,不停劝告,轻敌冒进,以至十万大军尽丧于鞑靼之手。尽管朱棣马上就提五十万大军,把瓦剌打成了筛子,报了深仇大恨。但这道疤留下了,便不会消失……否则以朱棣念旧的脾气,也不会把这位靖难大功臣的遗属,全都发配到海南岛去。

也得亏袁容还有一层身份,是朱棣的大女婿,向来深得岳父信任,才敢说这话。

“朕若是要怪罪他,又怎会封他为和宁王呢?”朱棣吐出一口浊气,哂笑道:“狗鞑子以为朕以天子之尊,也和他们一样言而无信呢!”

众臣僚心说,您老言而无信的事儿还少么……比如说那啥、那啥、还有那啥……

“不过臣已经勒令他南下了,”陈珪道:“臣说皇上提五十万大军来替你讨伐马哈木,你若是不听召见,只怕圣心震怒,会有池鱼之殃。”

这话说得甚合朱棣心意,皇帝脸上有了丝笑意道:“他怎么讲?”

“他惶恐跪倒,说一欸能骑马,就到宣府迎候皇上。”陈珪回禀道。

“我看他不是真害怕,不然为何舍近取远,非要在宣府觐见?”袁容显然对阿鲁台充满了恶感道:“皇上,此獠虽已称臣入贡,但不过是重压之下的权宜之计,臣观他多年来反复无常,对我朝又存有戒心,万万不会真心归附!当趁他病要他命,不能再养虎为患了!”

“阿鲁台并非反复无常之人,”朱棣却冷笑道:“他目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生存,当他的生存得到保障,就会追求强大!当他足够强大,又会来劫掠我朝,这是鞑子的天性,管他马哈木还是阿鲁台,都是一样的。”

“皇上圣明,”老陈珪颤巍巍地抱拳道:“臣戍边多年才寻思明白的道理,竟教皇上一语道破了。”

朱棣淡淡一笑,其实他也是想了很久才明白,蒙古人就像草原上的离离原上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自己就算杀了阿鲁台、杀了马哈木,还会有阿齐台,驴哈木出来,几乎是无穷无尽的。所以与其老让没吃过苦头的愣头青来捣乱,还不如把老东西修理规矩,给他们心里种下敬畏,大明的边境才能安生。

不过这些话,他是永远不会说的,明白的就明白了,不明白就永远不明白,皇帝没有义务也没有兴趣,向朱瞻基之外的任何人解释。“先不说阿鲁台了,那个老货已经被朕和马哈木轮流打残了,朕这次亲征,目的是一举解决马哈木!”朱棣的声音铿锵有力,显出皇帝强大的自信,这种自信也渲染给殿中群臣,只听他冷笑道:“从永乐八年,这厮摘了桃子起,朕就一直对他纵容忍让……说实在的,朕对自己儿子,都没像对他这么好过!”

听了这话,朱高煦和朱高燧兄弟俩那个泪啊,父皇我们是亲生的么……

但朱棣的重点不是他俩,便听皇帝接着道:“朕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能毕其功于一役!不让马哈木膨胀到极点,我大明是没有这个机会的!”

众将恍然大悟,是的,不管蒙古人破落到什么程度,有一点是汉人永远比不上的——他们是马背上的民族,逃跑开了明军是追不上的。比如斡难河之战,其实明军杀敌不到两千,蒙古人就撒丫子逃跑了,明军追得尿血也没追上,只好收兵,若非让马哈木捡了桃子,他们很快会再次聚集起来,短时间就能恢复元气。

所以将领们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啥时候鞑子能和我们堂堂正正战一场,不要老跟耗子似的东躲西藏?

朱棣也是这样想的,这位当世第一名将,比别人强的地方就在于,他不仅能想到,还能做到……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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