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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蝴蝶-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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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的眼睛,“剿匪总司令部”的布告;三整三查的紧张空气,一次又一次的检讨,在中国共
产党人付出了人类所能付出的最大的代价以后,解放军摧枯拉朽,坦克、骑兵、炮兵与红绸
舞、腰鼓队、秧歌队一起行进。一进城就先扭秧歌,一进城就响彻了腰鼓。人们甩着红绸解
放了全中国,人们扭着秧歌可以扭到天堂,而一敲腰鼓,仿佛就会敲出公正、道义和财富。
他那时29岁,唇边有一圈黑黑的胡髭,穿一身灰干部服,胸前和左臂上佩戴着“中国人民
解放军××市军事管制委员会”的标志。在他的目光里、举止里洋溢着一种给人间带来光
明、自由和幸福的得胜了的普罗米修斯的神气。他每天可以工作16个小时,18个小时到
20个小时。他不知道疲劳。他有扭转乾坤的力量。他正在扭转乾坤。他比一切年轻人都更
年轻,因为他前途无量。他比一切老年人更有经验,因为他是只占居民人口的千分之几的凤
毛麟角的“老”革命家。他担任这个中等规模的城市的军管会副主任,他每天接待地下党组
织的负责人、驻军领导、工会和学联代表、科技人员、资本家和国民党军政起义人士。他的
话,他的道理,连同他爱用的词汇——克服呀、阶段呀、搞透呀、贯彻呀、结合呀、解决
呀、方针呀、突破呀、扭转呀……对于这个城市的绝大多数居民来说都是破天荒的新事物。
他就是共产党的化身,革命的化身,新潮流的化身,凯歌、胜利、突然拥有的巨大的——简
直是无限的威信和权力的化身。他的每一句话都被倾听、被详细地记录、被学习讨论、深刻
领会、贯彻执行,而且立即得到了效果,成功。我们要兑换伪币、稳定物价,于是货币兑换
了,物价稳定了。我们要整顿治安,维护秩序,于是流氓与小偷绝迹,夜不闭户,路不拾
遗。我们要禁毒禁娼,立刻“土膏店”与妓院寿终正寝。我们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们不要什
么,就没有了什么。有一天,他正在对市政工作人员讲述“我们要……”的时候,雪白的衬
衫耀眼,进来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现在想起来,那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就像
小时候走也走不完的长街,长大了以后一看,原来是一条小巷。
    她那时是多少岁呢?16岁,实足年龄只有16岁,比她小13岁。瘦瘦的,两只热
情、轻信而又活泼的大眼睛。她进来了,她说话的时候两眼紧盯着你,她那么愿意看你,因
为,你就是党。她当时是一个教会学校的学生,学生自治会的主席。(后来把自治两个字去
掉了。不知为什么。)她的同学们因为参加欢庆解放的军民联欢游园活动和讨论社会发展
史,同校董事会和几名外国修女发生了冲突。海云激动地向他诉说事件的始末,说得他也热
血沸腾起来……等到这个事情以中国青年人的彻底胜利而结束以后,海云又来了,“我们全
体同学都希望您去做一个报告,讲一讲我们的斗争的胜利的意义。”“全体同学?那么你自
己呢?”他问。他为什么要这样问呢?他这样问可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但是,这个不大不小
的姑娘闯进他的办公室使他觉得愉快,就像白鸽使蓝天变得亲切而鱼儿使海水变得活泼。他
对这个姑娘的明亮的眸子产生了一种好感。“我自己更不用说了,我愿意天天听您讲话。”
海云回答。她为什么这样回答呢?这难道不是爱吗?当然是爱,然而爱的是党。叮叮当当,
蓝色的火花打响在头顶上,他和海云坐在有轨电车里。那时候还没有那么多小汽车,那时候
他并不注意出门的时候要小车,那时候小汽车远没有日后那么大的意义。有轨电车的司机叉
着腿,用脚踩着铃铛,刚把手柄放开,刷地一下又关掉了电门。他们没有座位,他们各自握
着一个悬挂在皮带上的赛璐珞白环。就这样海云也不住嘴地说了许多。“我们班有两个特
务,她们现在很惊慌。她们造谣说蒋介石的空军把上海给炸平了。我们组织了斗争会,在这
场斗争里有四个同学申请入团。”“我们组织了讨论,什么是共产主义的人生观。‘人最宝
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人只有一次而已……’我们把保尔·柯察金的话抄在了壁报上。”他
进入了礼堂,女学生们拚命鼓掌,鼓掌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所有的眼睛都乌黑,晶亮,闪烁
着崇敬和喜悦的泪光。麦克风坏了,先是发不出声音,后来又嗡嗡地响个不住。等待麦克风
的修理就用了半个钟头。海云站到了台上:“同学们,咱们唱个歌儿好不好?”“好!”回
答的声音比上课还齐。“你们那一角是第一部,顺序往这边是第二部、第三部……”她一挥
手就把学生分了四部,韩信当年指挥军队也不会这么利索。
    民主政府爱人民哪,爱人民……
    共产党的恩情,恩情……
    说不完哪……说不完……不完……
    呀呼咳咳依呼呀呼咳,呀呼,呀呼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全礼堂都在“咳咳咳咳咳咳”,好像在抬木头,好像在砸石头,好像在开山,好像在打
铁。是的,打铁。
    我们大家,都是熔铁匠,
    锻炼着幸福的钥匙……
    快把那铁锤,高高举起,
    打呀打呀打……
    和声部分开始了,只有从充满了热情、欢乐和神圣的革命目标的少女的心灵里,才能唱
出这么动人的歌。海云指挥着,她的头发舞动如火焰,张思远看到了激情在怎样使她的年轻
的身体颤抖。她就是刘胡兰,她就是卓娅,她就是革命的青春。麦克风终于修好了,他开始
作报告。“青年团员们!”鼓掌。“同学们,向你们问好!向你们致以革命的、战斗的敬
礼!”鼓掌。“你们是新社会的主人,你们是新生活的主人,先烈的鲜血冲开了光辉而宽阔
的道路,你们将在这条道路上,从胜利走向胜利!”点头称是,一字不漏地往小本子上记,
但仍然不影响频频地鼓掌。“中国的历史,人类的历史,开始了崭新的篇章,我们再不是奴
隶,再不是任凭命运摆布的可怜虫,我们再不用悲叹,再不用流泪……我们要用我们自己的
双手来铸造我们的未来,一切失去了的,我们都要夺回来!一切还没有的,我们都要创
造……在消灭了剥削,消灭了压迫,消灭了一切自私、落后和不义之后,我们失去的只有锁
链,我们得到了全世界……”更加热烈的鼓掌。他看见了海云的激动的泪花。泪花在女学生
们的睫毛中间滚动,泪光里闪耀着红旗、灯塔、军号和水电站。那一次,他怎么那样口若悬
河,热情澎湃?他讲了许多空洞的、幼稚的话。但是,他是真诚的,他是相信的,她们都是
相信的。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被革命的烈火烧成了灰烬,而新的生活,新的历史,就像那洁
白、光滑、浑圆的电车上的赛璐珞环一样,掌握在她们自己的手心里……
    然后是通信、打电话、见面、散步、逛公园、看电影、吃冰棍和冰淇淋。他和海云在一
起。然而主要的并不是公园、电影和冰棍,主要的是政治课,是海云提问和他进行解答、辅
导。他像全能的上帝一样,可以准确无误地回答海云关于世界、关于中国、关于人生、关于
党史、关于苏联、关于青年团支部的工作的一切问题。海云用那样虔诚、热烈而庄严的目光
看着他。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突然把海云搂到自己的怀里,吻了她。她没有一点抵
抗,没有一点儿对自己的保护,没有一点儿疑虑,甚至连羞怯也没有了。她只是爱慕他,崇
拜他,服从他。他不是同样地觉得她亲近吗?他不是从第一眼起就觉得她已经是自己的亲人
了吗?上级和同事的一切劝告对于他都没有起作用,就像海云的父母的激烈反对对于海云没
有起作用一样。他们结婚了,他30岁,海云虚岁18。爱情和革命都在洒满阳光的大道上
迅跑。为了他们的婚姻,海云中学都没有上完,她到一个党委机关做打字员去了。1950
年,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就在这第一个孩子降生的时候,朝鲜战场的局势发生了重大的变
化,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国参战。而在这个城市出现了一起反革命破坏事件。为了支前,为了
宣传,更为了和反革命分子作斗争,他竟一个多月之内没有回一趟家,虽然他家离他的办公
地点不过三公里。那天,在一个重要的会议上,他接到了海云的电话,说是孩子发高烧,很
危险。“我正忙啊!”他说,电话挂上了,他似乎听见了海云的哭泣,他的心动了一下,他
有点儿责备自己。“散了会我要回去一下。”他对自己说。其实他如果真的想回去他早就回
去了。但是,大家都在忙,连科长和干事也是每天开夜车,一连多少天不回家,不但每个星
期六和星期天,就连新年和春节也在忙于工作。革命无常规!常规非革命!多加一分钟的
班,世界革命就能提前一分钟取得胜利,纽约的贫民窟就会早一分钟照上太阳,而朝鲜代表
在保卫和平大会上讲的那些苦难就会早一分钟消逝。那一天开完会是深夜1点40分。他有
意识地提前结束了会议。一个和外国间谍有牵连的反革命集团被侦破了,很快撒下了天罗地
网,两个小时后开始行动。抓个空子他回了家,进门的时候他还在看手腕上的表。然而……
    孩子,他和海云的第一个孩子已经死了。
    海云在发呆,她的茫然如洞的两只眼睛使张思远倒吸了一口冷气。他问,他劝,他安
慰,她始终木然。他检讨自己,他哭了,他甚至想跪在死了的孩子和呆了的小母亲面前,她
仍是木然。“可你不能只想到自己,海云!我们不是一般的人,我们是共产党员,是布尔什
维克!就在这一刻,美国的B29飞机正在轰炸平壤,成千上百的朝鲜儿童死在燃烧弹和子
母弹下面……”他忽然激动起来了,他说了许多过后看来是冠冕堂皇的和不近人情的,在当
时却是非常严肃和认真的话。到时间了,警卫员前来催他,他匆匆地走了。
    从此他和海云互相变得陌生了。海云还是一个未经事的,没有得到足够的改造的锻炼的
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们的思想往往是空虚的。他们的行动往往是动摇的。她既平庸而又
琐碎,而他在海云的眼里呢,也许愈来愈显得冷酷、自私、夸夸其谈。他意识到自己的责
任,他谴责自己破坏了海云的学业,甚至是海云的幸福。经过他的努力,海云到上海的一个
名牌大学学外国文学去了——是海云自己最喜爱的专业。在火车站上,当汽笛鸣叫了三声,
当广东音乐《娱乐升平》的曲调响起,当机车沉重地喘了几声粗气,当学生打扮、穿着朴
素、用一根橡皮筋束起了头发的海云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向他挥手的时候,他看到了海云的
笑脸上的光辉。恋爱、婚姻,压缩到最小最小的家庭生活,孩子的生和死,所有这一切好像
并没有当真发生过,海云仍然是教会女子学校的学生自治会主席,到了上海的大学,她将仍
能指挥上千名学生高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而他呢,仍然是一个年轻的老革命,一
个忘我地工作的领导干部。他们之间的关系,仍然是那么质朴,那么纯洁,那么高尚。正像
没有邂逅便没有友谊和爱情一样,没有离别也就没有感情的留恋。海云走了,他们通着信,
他想念海云,想得很苦,很苦。正是沸腾的岁月,“三反五反”,打“老虎”,他领导运动
的几个单位一共揪出了14个贪污数字过亿(旧币)的大老虎,虽然后来经过复查,真正能
够成立的只有两个人,他仍然充满了胜利的喜悦。肃反,大家结合学习《“关于胡风反革命
集团的材料”的按语》进行揭发、检举、交代、追查和斗争。搞出了枪,搞出了电台,搞出
了一个又一个的反革命分子。又查清了一大批人的历史。运动接踵而来,他们正在荡涤旧世
界的污泥浊水。五六年,他被任命为这个市的市委书记。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影响到
全市30万人,就连他的皱眉或者微笑,他的表情和手势,他的目光和步伐,都受到各方面
的注意。他就是城市,他就是市委,他就是头脑、心脏、决策。他殚精竭虑把全市的工作做
好,不论是打苍蝇还是盖工厂,他们的工作都走在前面。他成为一架辉煌的、巨大的机器的
一部分,在这机器的运转中,他感受到自己的觉悟、智慧、精力、责任心,感受到自己的分
量,他的生存的意义。没有市委,没有他对于市委的指挥,也就没有他。
    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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