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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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时每刻都是活生生的、都走向活的方向、都有完全的活。
每一个刹那都淳珍宝爱、都充满热诚与美、都有创造的力。
那么,生命就会有钻石的美好、钻石的光芒了。
水中的蓝天
开车从莺歌到树林,经过一个名叫“柑园”的地方,看到几个农夫正在插秧。由于
太久没看到农夫插秧了,再加上春日景明。大地辽阔,使我为那无声的画面感动,忍不
住下车。
农夫弯腰的姿势正如饱满的稻穗,一步一步将秧苗插进水田,并细致敬谨的往后退
去。
每次看到农人在田里专心工作,心里就为那劳动的美所感动。特别是插秧的姿势最
美,这世间大部分的工作都是向前的,惟有插秧是向后的,也只有向后插秧,才能插出
笔直的稻田;那弯腰退后的样子,总使我想起从前随父亲在田间工作的情景,生起感恩
和恭敬的心。
我站在田岸边,面对着新铺着绿秧的土地,深深的呼吸,感觉到春天真的来了,空
气里有各种薰人的香气。刚下过连绵春雨的田地,不仅有着迷蒙之美,也使得土地湿软,
种作更为容易。春日真好,春雨也好!
看着农夫的身影,我想起一首禅诗:
手把青秧插满田,
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为道,
退步原来是向前。
这是一首以生活的插秧来象征在心田插秧的诗。意思是惟有在心田里插秧的人,才
能从心水中看见广阔的蓝天,只有六根清净才是修行者惟一的道路;要趣人那清净之境,
只有反观回转自己的心,就像农夫插秧一样,退步原来正是向前。
站在百尺竿头的人,若要更进一步,就不能向前飞跃,否则便会粉身碎骨。只有先
从竿头滑下,才能去爬一百零一尺的竿子。
人生里退后一步并不全是坏的,如果在前进时采取后退的姿势,以谦让恭谨的方式
向前,就更完美了。
“前进”与“后退”不是绝对的,假如在欲望的追求中,性灵没有提升,则前进正
是后退,反之,若在失败中挫折里,心性有所觉醒,则后退正是前进。
农人退后插秧,是前进,还是退后呢?
甲得从前在小乘佛教国家旅行,进佛寺礼拜,寺院的执事总会教导,离开大殿时必
须弯腰后退,以表示对佛的恭敬。
此刻看着农夫弯腰后退插秧的姿势,想到与佛寺离去时的姿势多么相像,仿佛从那
细致的后退中,看见了每一株秧苗都有佛的存在。
“青青秧苗,皆是法身”,农人几千年来就以美丽谦卑的姿势那样的实践着。那美
丽的姿势化成金黄色的稻穗,那弯腰的谦卑则化为累累垂首的稻子,在土地中生长,从
无到有、无中生有,不正是法身显化的奇迹吗?
从柑园的农田离开,车于穿行过柳树与七里香夹道的小路,我的身心爽然,有如山
间溪流一样明净,好像刚刚在佛寺里虔诚的拜过佛,正弯腰往寺门的方向退去。
空中的蓝天与水中的蓝天一起包围着我,从两颊飞过,带着音乐。
咸也好,淡也好
一个青年为着情感离别的苦痛来向我倾诉,气息哀怨,令人动容。
等他说完,我说:“人生里有离别是好事呀!”
他茫然的望着我。
我说:“如果没有离别,人就不能真正珍惜相聚的时刻;如果呋有离别,人间就再
也没有重逢的喜悦。离别从这个观点看,是好的。”
我们总是认为相聚是幸福的,离别便不免哀伤。但这幸福是比较而来,若没有哀伤
作衬托,幸福的滋味也就不能体会了。
再从深一点的观点来思考,这世间有许多的“怨憎会”,在相聚时感到重大痛苦的
人比比皆是,如果没有离别这件好事,他们不是要永受折磨,永远沉沦于恨海之中吗?
幸好,人生有离别。
因相聚而幸福的人,离别是好,使那些相思的泪都化成甜美的水晶。
因相聚而痛苦的人,离别最好,雾散云消看见了开阔的蓝天。
可以因缘离散,对处在苦难中的人,有时候正是生命的期待与盼望。
聚与散、幸福与悲哀、失望与希望,假如我们愿意品尝,样样都有滋味,样样都是
生命中不可或缺的。
高僧弘一大师,晚年把生活与修行统合起来,过着随遇而安的生活。有一天,他的
老友夏丐尊来拜访他,吃饭时,他只配一道咸菜。
夏丐尊不忍的问他:“难道这咸菜不会太咸吗?”
“咸有咸的味道。”弘一大师回答道。
吃完饭后,弘一大师倒了一杯白开水喝,夏丐尊又问:“没有茶叶吗?怎么喝这平
淡的开水?”
弘一大师笑着说:“开水虽淡,淡也有淡的味道。”
我觉得这个故事很能表达弘一大师的道风,夏丐尊因为和弘一大师是青年时代的好
友,知道弘一大师在李叔同时代,有过歌舞繁华的日子,故有此问。弘一大师则早就超
越咸淡的分别,这超越并不是没有味觉,而是真能品味咸菜的好滋味与开水的真清凉。
生命里的幸福是甜的,甜有甜的滋味。
情爱中的离别是咸的,成有成的滋味。
生活的平常是淡的,淡也有淡的滋味。
我对年轻人说:“在人生里,我们只能随遇而安,来什么品味什么,有时候是没有
能力选择的。就像我昨天在一个朋友家喝的茶真好,今天虽不能再喝那么好的茶,但只
要有茶喝就很好了。如果连茶也没有,喝开水也是很好的事呀!”
有风格的小偷
走过一家羊肉炉店的门口,突然有一个中年人的声音热情的叫住我。
回头一看,是一位完全陌生的中年人,我以为是一般的读者,打了招呼之后,正要
继续往前走。
没想到中年人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臂,说:“林先生一定不记得我了。”
我尴尬的说:“很对不起,真的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中年人说起二十年前我们会面的情景,当时我在一家报馆担任记者,跑社会新闻。
有一天,到固定跑线的分局去,他们正抓到一个小偷,这个小偷手法高明,自己偷过的
次数也记不得了。据警方说法,他犯的案件可能上千件,但是他才第一次被捉到。
有一些被偷的人家,经过几星期才发现家中失窃,也可见小偷的手法多么细腻了。
我听完警察的叙述,不禁对那小偷生起一点敬意,因为在这混乱的社会,像他这么
细腻专业的小偷也是很罕见的。
当时,那小偷还很年轻,长相斯文、目光锐利,他自己拍着胸脯对警察说:“大丈
夫敢做敢当,凡是我做的我都承认。”
警方拿出一叠失窃案的照片给他指认,有几张他一看就说:“这是我做的,这正是
我的风格。”
有一些屋子被翻得凌乱的照片,他看了一眼就说:“这不是我做的,我的手法没有
这么粗。”
二十年前,我刚当记者不久,面对了一个手法细腻、讲求风格的小偷,竟自百感交
集。回来以后写了一篇特稿,忍不住感慨:“像心思如此细密、手法这么灵巧、风格这
样突出的小偷,又是这么斯文有气魄,如果不作小偷,做任何一行都会有成就吧!”
从时光里跌回来,那个小偷正是我眼前的羊肉炉老板。
他很诚挚的对我说:“林先生写的那篇特稿打破了我的盲点,使我想眼:为什么除
了作小偷,我没有想过做正当的事呢?在监狱蹲了几年,出来开了羊肉炉的小店,现在
已经有几家分店了,林先生,哪一天来给我请客吃羊肉呀!”
我们在人群熙攘的衔头握手道别,连我自己都感动了起来,没想到二十年前无心写
的一篇报导,竟使一个青年走向光明的所在。这使我对记者和作家的工作有了更深一层
的思考,我们写的每一个字都是人格与风格的延伸,正如一个小偷偷东西的手法,也是
他人格与风格的延伸,因此,每一次面对稿纸怎么能不庄严戒慎呢?
现在由我来为这个改邪归正的小偷写一个结局:
“像心思如此细密、手法这么灵巧、风格这样突出的小偷,又是这么斯文有气魄,
现在改行卖羊肉炉,他做的羊肉炉一定是非常好吃的!”
早觉
我在不知不觉间就参加了早觉会。
在住家附近有台北的四兽山,近几个月时常清晨去攀爬,认识一些早觉会的人,他
们说:“林先生这么早起,也算是我们早觉会的人了。”
我就这样参加了早觉会。
像我这样的年纪参加早觉会是有一点尴尬,因为“早觉会”的成员大多数是老人和
妇女,不是早已退休,就是在家中无事,才有时间把一天最好的时光花在山上。
我既不老不少,又是个忙人,在“早觉会”中是个异数。
不知道“早觉”这两个字是怎么来的,意思可能是“早睡早醒”的人。那么,是不
是所有早睡早醒的人都可以说是“早觉”呢?
在我们这个社会,有很多人早睡早起,但是他们是为了谋求更大的权力、独揽更大
的利益、追求更大的名声,他们虽然也早睡早起,但睡觉时千般计较,醒来时百般需索,
这种人,算不算是“早觉”呢?
早觉,应该不只是早睡早起。
早觉,应该是“及早觉悟”。
由于看清了权位名利终必成空,及早开启自已的性灵之门,这是早觉。
知道了人生的追求到最后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及早去探索自己的神明之钥,这是
早觉。
体会了现在乃是生命惟一可掌握的时刻,进入一种清明欢喜的境界,这也是早觉。
因此,早觉不只是早睡早起这么简单的事,早觉是放下、拾得、无所牵绊的大丈夫
事。
有时起得更早,唱着许多年未唱的歌,内心就随着早晨的微风与鸟鸣飞扬起来。
感觉那些早觉的人,个个像赤子一样。
俯望着台北东区过分拥挤的楼房,我就祈愿:希望这城市多一些早觉的人呀!
知了
山上有一种蝉,叫声特别奇异,总是吱的一声向上拔高,沿着树木、云朵,拉高到
难以形容的地步。然后,在长音的最后一节突然以低音“了”作结,戛然而止。倾听起
来,活脱脱就是:
知——了!
知——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蝉如此清楚的叫着“知了”,终于让我知道“知了’这个词的形
声与会意。从前,我一直以为蝉的幼虫名叫“蜘蟟”,长大蝉蜕之后就叫作“知了”了。
蝉,是这世间多么奇特的动物,它们的幼虫长住地下达一两年的时间,经过如此漫
长的黑暗飞上枝头,却只有短短一两星期的生命。所以庄子在《逍遥游》里才会感慨:
“惠蛄不知春秋!”
蝉的叫声严格说起来,声量应该属噪音一类,因为声音既大又尖,有时可以越过山
谷,说它优美也不优美,只有单节没有变化的长音。
但是,我们总喜欢听蝉,因为蝉声里充满了生命力、充满了飞上枝头之后对这个世
界的咏叹。如果在夏日正盛,林中听万蝉齐鸣,会使我们心中荡漾,想要学蝉一样,站
在山巅长啸。
蝉的一生与我们不是非常接近吗?我们大部分人把半生的光阴用在学习,渴望利用
这种学习来获得成功,那种漫长匐匍的追求正如知了一样;一旦我们被世人看为成功,
自足的在枝头欢唱,秋天已经来了。
孟浩然有一前写蝉的诗,中间有这样几句:
黄金然桂尽,
壮志逐年衰。
日夕凉风至,
闻蝉但益悲。
听蝉声鸣叫时,想起这首诗,就觉得“知了”两字中有更深的含义。
什么时候,我们才能一边在树上高歌,一边心里坦然明了,对自己说:“知了,关
于生命的实相,我明白了。”
大佛的避雷针
我带孩子到南部乡下去玩,顺道参访南台湾的寺庙,才发现台湾的大佛愈来愈多,
而且好像在比高一样,十几层楼高的大佛到处都是。有一些很小的寺庙前面也盖了大佛,
在视觉上造成一种荒谬之感。
有一天,我带孩子去参观一座刚落成不久的大佛,有十层楼那么高。
孩子突然指着大佛像说:“爸爸,大佛的头上有避雷针。”
“是吗?”我顺着孩子的手势往上看去,由于大佛太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