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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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撒玲娜
在加里福尼亚州的路上,我路过一个小城,马上被那城美丽的外貌迷惑住了。
城的建筑全是两层的小楼,楼是灰色的,依山傍水显得格外幽静,行走在街上的人
们也不像美国一般城市一样匆忙,他们慢慢的踱着步,让人几疑走进了十九世纪的欧洲。
有一些服装店百货行也使我想起或者鹿港或者淡水那些故乡的地方,尤其是商店走廊的
砖头走道,干净、清爽,让走着的人不知不觉慢下步来,看着两旁的风景。
我不知道那城的名字,只知道那城像许多优雅的小城,让你一眼就喜欢的那种。终
于在一家卖着蜡烛的小店问了店员那座城的名字,她微笑的说:“叫撒玲娜
(Salinas)!”
“撒玲娜!多美的名字,好像在哪一本书里读过这个名字?”我说。
“呀!是斯但贝克的书。”她笑得更开心:“斯坦贝克是我们撒玲娜最有名的小说
家,他也是美国第六位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
那位年轻充满善意的美国少女的话仿佛划了一根火柴,点着了我心里的灯火,我像
她那样年轻时(也许只有十九岁)曾经那么狂热的喜爱过斯坦贝克,可是我竟然忘记了
他的家乡,忘记了他的小说全是以他的家乡为背景,直到在这陌生的异地才被点醒;我
年少时读斯坦贝克,在孤灯下的景况全涌了上来——哎,我竟然毫无准备的就闯到斯坦
贝克的故乡来了。
大概是看我突然陷进沉默的思绪里,少女着急他说:“你听过斯坦贝克吗?”
“当然,我像你这般年纪时就读过他的《愤怒的葡萄》、《小红马》、《人鼠之
间》、《伊甸园东》,这些伟大的作品,还曾经深深的感动过哩!”
然后我们不知不觉的谈起斯坦贝克,借着这位已经逝世十四年的美国作家,我们谈
起了文学,文学在这个时候是奇妙的,它跨越了时空、跨越了国籍,在任何地方的某一
个人里,我们读过相同的作品,并且体验了同一个作家的心灵世界。
少女不厌其烦的把英语说得很慢,用以解释斯坦贝克这个人对她的影响,以及给她
家乡带来的荣誉。她说,斯坦贝克在城外不远的地方做过农场牧场的工人,还在筑路队
里当过筑路工人,还做过很多不同的零工,所以对低层的人有很深的了解。最妙的是,
斯坦贝克曾在史丹福大学读了五年还拿不到学位,结果现在有很多专门研究他小说的史
丹福大学生……
少女利用了几分钟的时间就为我讲述了斯坦贝克简要的生平,我想在撒玲娜镇,也
许随便找一个镇民都可以为我做一次斯坦贝克的演讲,文学在这个地方发挥了伟大的力
量,像撒玲娜人,他们可能忘记前一任警长或议员的名字,可能忘记前一任总统的名字,
然而他们不会忘记斯坦贝克,他使他家乡的名字永远存在这个世界。
“你是一个中国人,你怎么会喜欢斯坦贝克?”少女问我。
我想起少年时代在书摊上买书,看到《愤怒的葡萄》,深感纳闷,而斯坦贝克的中
文译名不知道为什么给我一种坦克车的感觉,我买了那本书,就那样一路读了下来。少
女听了我的话,高声的大笑起来。
在撒玲娜,因为斯坦贝克过去的描述,完全祛除了我在异地陌生的感觉。这个曾经
居住过许多爱尔兰移民的城镇,经过一世纪还没有完全美国化,几乎在空气里就可以感
觉到它过去的那种安静和平的气息。午后的阳光缓缓的移动着,和风淡淡的吹送,即使
是路上的行人也是优雅有礼的。我想,斯坦贝克最后一篇以他家乡为背景的小说《伊甸
园东》,把撒玲娜称为“伊甸园”是有它的道理。
后来,我在街转角的地方找到一家小而闲适的咖啡屋,是用红砖砌成的,可以从落
地窗里望见整个蓝天,也许斯坦贝克曾在这个咖啡屋里坐过,因为它看起来是有一些历
史了。喝着咖啡,我慢慢想起《伊甸园东》的情节,在这本史诗一样的书里,斯坦贝克
曾经塑造了一位充满深思的可敬的中国人“阿李”,阿李的形象,以及他对人世的观察
和他的语言都像一个哲学家,穿过时空竟是不朽了起来。“阿李”这个人是我读过的美
国小说里最可敬可爱的中国人,光是这一点,斯坦贝克就令我敬重。我在咖啡屋里坐到
黄昏,傍晚美丽的霞光照耀了整个撒玲娜,在斯坦贝克的年代,撒玲娜是什么面貌呢?
我想再读一段他的描写:
山谷宽广平坦的耕地上铺着一层肥沃的泥土,只要冬天里一次充沛的雨水,就能使
草木花卉生长起来。在多雨的年头,春天的花朵是不可置信的美。整个山谷平地,包括
山麓在内,铺满了羽扇豆花和罂粟花。有一次一个女人告诉我,假如在有颜色的花中间
衬上几朵白花,那花会显得更鲜艳光彩。每一瓣蓝色的羽扇豆花都镶上白边,于是整个
原野的羽扇豆花比你所能想像到的更蓝。掺杂在其间的是斑斓的加里福尼亚罂粟花。这
些花也是色泽耀目的——不是橙黄,也不是金黄,假如纯金溶解了能凝成膏状,那金黄
色的凝脂可能就是这些罂粟花的颜色……
今天的撒玲娜不再有那么多蓝的、白的、金黄色的花了,但是这无关紧要,斯坦贝
克的小说比这些花的本身更多彩,如同黄昏的晚霞照着撒玲娜,我从来没有像那一次,
在作家的出生地体会文学那么深刻。
——一九八二年五月二十日
边城之夜
到圣地亚哥时已经夜深了,正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的时候,打开地图,发现圣地亚哥
正好在墨西哥的边境上。夜的圣地亚哥很美,可是和美国西部的城市一样,一人夜就没
地方可去了。随便问了旅馆的服务生,他说:在墨西哥的边城蒂娃娜夜里营业到凌晨,
有许多又便宜又好的墨西哥皮货。
妻子一听雀跃起来:“我们就去蒂娃娜吧!”
我们赶上最后一班开往边境的巴士,乘客寥寥落落,显得十分清冷;有几位合法到
美国工作的墨西哥人,正用急速而有点亢奋的西班牙话交谈,他们的话在巴士里转来转
去,竟让我觉得是坐在回旋的车上。
天很冷,一月的美国西南边疆,却带着一点北国的风味。车窗玻璃上重重的结了一
层雾,那雾真如帐子一样,你用手拨开,一霎眼它又悄悄的爬上窗子。我正在用手拨开
窗上的雾帐,一个热情的墨西哥人叽叽啦啦的讲了一串西班牙话,我们一句话也听不懂,
比手划脚半天,才知道他说:汽车暖气坏了!
另两位墨西哥人,从巴士的前排往后走,也靠过来找我们聊天,幸好他们两位是懂
英语的,问了我们一大堆话:从哪里来?到墨西哥干什么?墨西哥城很漂亮,要不要去
走走,由于他们的问话太快,丝毫没有考虑的余地,一时之间不知叫我们如何回答。
“你们喜欢墨西哥吗?”其中一位长得秀气的青年问,他这个问题使我们忍不住笑
起来:“还没有去过,不知道喜不喜欢。听朋友说是一个充满原始风情的地方。”妻子
的反应比较快,她说:“这个问题应该我们来问你,你喜欢墨西哥吗?”
墨西哥青年们忍不住笑了,但是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陷入沉思,抬头望向车头,
车头远处,正是我们要去的他们的故乡。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要是真的喜欢,就不
会去美国工作了,可是自己的家总是自己的家呀!”
“听说墨西哥不欢迎中国人去,是不是真的?”我问他。
“中国人太会赚钱了,把我们墨西哥的钱都赚走!”他想一想:“其实也不是不欢
迎,确实的原因我们也不清楚。”
车子快到墨西哥时,车道突然开阔了,变成六线道,使我突然想起台湾的高速公路,
“墨西哥到了,墨西哥到了。”他们高兴的对我们说。巴士缓缓地停在边境上,边境的
关卡赫然出现一块挂在高处的大招牌:“Mexico”,关卡旁的墙壁画了许多美女,广告
可口可乐、电视、手表之类的东西。
我们没有经过关卡就直接进墨西哥(从美国到墨西哥二十英里内不用检查),一进
墨西哥,就有许多计程车司机一拥而上向我们兜客,“一部车到蒂娃娜五十元美金”,
问过了一个又一个司机,都是五十元美金,我说:“这里到蒂娃娜开车不要十分钟,五
十元太贵了。”
“你到过蒂娃娜?”一位司机问。
“去买皮货买过好几次了。”我故意欺骗他:“我以前坐车都是一个人十元美金,
两个人二十元,如果你不载,我们就回美国去了。”我们作势要走,他赶紧拉住我们:
“好啦!好啦!就算二十元,但是要小费。”
“小费给你五元。”我说。他欣然同意。
其实,蒂娃娜比我们估计的还要近,墨西哥的计程车司机开车像亡命一样,我们七
分钟已经到了蒂娃娜,就停在市中心。我看看表,正好凌晨一点,下车后才知道糟了,
蒂娃娜城虽然还是灯火通明,可是商店全打烊了。我们不甘心坐原车回去,就随便在附
近闲逛,在街的转角处有两家饭店写着斗大的中国字,是中国人开的——在吃的方面,
中国人真是无远弗届。
老板操广东话,我们一句也不懂,幸好他的儿子会讲英语,我要了一瓶啤酒,妻子
要了一杯咖啡,老板搞清楚我们是中国人,特别优待,咖啡免费。邻桌有四位墨西哥人,
在深夜的饭馆里还带着宽边大草帽,听说是等着天亮排队去美国工作的,偶尔进来一两
位穿着人时的墨西哥少女,看神情举止是来拉客的。
老板说他们的店是二十四小时开放的,我们便打定主意不去找旅馆,要在饭馆坐一
夜;正这样想时,跑进来一对孪生的墨西哥小孩,长得一模一样,穿得破破烂烂,走在
后面的一个脸上还挂着鼻涕,长相很是清秀。为首的一个跑过来用非常生涩的英语说:
“为你们唱一首情歌好吗?”我点点头。
兄弟俩站定了,用很宽宏的声音唱起歌来,唱的是西班牙语,但是他们唱得很婉转
动听,光听曲子就知道是一首动人的情歌。他们唱得很卖力,还用脚打着拍子,只差没
有手里抱着吉他跳舞,妻子说:“这么小,情歌唱得这么好,长大怎么得了?”这首情
歌唱得足足有五分钟之久,唱完了,两个小兄弟羞涩的伸出手来,原来是要给钱的,我
给他们一块美金。
“先生,你给太多了,我们再唱一首还你。”流鼻涕的说,说完两人都笑起来。
这一次他们唱的不是情歌,好像是一首儿歌,因为节奏明快,句子很短,整个饭馆
一下子全感染了一种轻快明朗的气氛,清脆的童音在空气中流动着。他们很快的唱完,
很有礼貌的深深一鞠躬,说声谢谢,回身就要走,我说:“坐下来,我请你们喝茶。”
“不用了,我们还要赶到别家酒店去唱情歌呢!”说完,一溜烟跑了,我们不禁莞
尔。
我想,不管任何地方,任何国籍,任何苦难,所有的小孩子都不会完全失去他们的
天真。
我们在饭馆里坐了一夜,还有一些小贩带着东西进来推销,看到他们的穿着打扮,
我感觉墨西哥的人民是相当困苦的,没想到饭馆老板说:“蒂娃娜还是好的,因为它是
观光城,你再往内陆走几英里,真是穷得不得了。”
天亮了,我们走出饭馆,看到明丽的阳光轻柔的照在这边境的城市上,它是有一点
像美国的城市,但又别有一种风味,一种说不出的苦味,蒂娃娜是美丽而热闹的,但墨
西哥人民普遍的生活困苦,我在好几条街上,看到路标到处都是“革命路”,为什么墨
西哥革了几十年的命,把人民的生活都革掉了呢?
我们离开蒂娃娜的时候,在边境要检查护照,我看到大排长龙的墨西哥人,男男女
女老老少少,都站在边境的关卡边,等着要进入美国工作,有的还在夜风里发着抖;看
到这些人,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饭馆里为我们唱情歌的墨西哥小兄弟,我真担心有
一天他们也要来这里排队,那样的担心好像他们是我的好友一样。
可是,总不能让他们为陌生的过客唱一辈子情歌呀!
我在巴士上回头看海关上“Mexico”几个英文字母闪闪发光,车子竟像从不留恋这
个国家一样,加速驶去。我的眼帘闪过来时遇见的清秀的墨西哥青年,以及他茫然望向
故乡的眼神,那眼神猛一回想,原来是带着一点无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