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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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空心菜可以开出这么美丽明亮的花,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我问农夫说:“可是
我也种过空心菜,怎么没有开过花呢?”
他说:“一般人种空心菜,都是还没有开花就摘来吃,怎么会看到开花呢?我这些
是为了做种,才留到开花呀!”
我仔细看水田中的空心菜花,花形很像百合,美丽也不输给百合,并且有一种非常
好闻的香气,由于花是空心的,茎也是空心的,在风中格外的柔软摇曳,再加上叶于是
那么绿,如果拿来作为瓶花,也不会输给其他的名花吧!可惜,空心菜是菜,总是等不
到开花就被摘折,一般人总难以知道它开花是那么美。纵使有一些作种的空心菜能熬到
开花,人们也难以改变观点来看待它。
我们只有完全破除对空心菜的概念,才能真正看见空心菜花的美,这正是以空心来
看世界。
但是,人要空心来面对世界,真的比空心菜还难呀!
玫瑰与刺
在为玫瑰剪枝的时候,不小心被刺刺到,一滴血珠渗出拇指,鲜红的血,颜色和盛
放的红玫瑰一模一样。
玫瑰为什么要有刺呢?我在心里疑惑着。
我一边吸着手指渗出的血珠,一边想着,这作为情侣们爱情象征的玫瑰,有刺,是
不是也是一种象征呢?象征美好的爱情总要付出刺伤的代价。
把玫瑰插在花瓶,我本想将所有的刺刮去,但是并没有这样做,我想到,那流人玫
瑰花的汁液,也同样流人它的刺,花与刺的本质原是一样的;就好像流入毛虫的血液与
流入蝴蝶的血液也是一样的,我们不能只欣赏蝴蝶,不包容毛虫。
流在爱情里的血液也是一样呀!滋润了温柔的玫瑰花,也滋润了尖锐的棘刺。流出
了欢喜与幸福的,也流出了忧伤与悲痛。在闪动爱的泪光中,也闪动仇恨的绿光。
但是我始终相信,真正圆满纯粹的爱情,是没有任何怨恨的,就像我们爱玫瑰花,
也可以承受它的刺,以及偶然的刺伤。
百合
很久很久以前的女朋友,突然打电话给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谈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其实,那时候,我离开你的时候还是很爱你的,连我自己到现在都弄不清为什么
要离开你。”她说。
我拿着话筒,沉默无言,苦笑,正如我到现在都找不出被背叛的原因。听着那段话,
非常的陌生,好像来自异域。
她又说:“改天,找个时间,我们一起喝咖啡,谈谈以前的事。”
“我看不必了吧!”我听到自己非常冷漠的声音,我因为这冷漠而心痛,因为我平
常从不冷漠的。
挂了电话,我孤独地坐在灯下,看着桌上一朵非常孤单的百合花,百合花如此纯净、
优美、芬芳,有着近乎透明的细腻质地。心情竟有如潮水,汹涌起伏。
这世界,能爱百合花的人很多,能珍惜那纯净、优美、芬芳的品质的人很稀有,这
是百合花显得如此孤单的原因。
口里说出相爱的话语是何其容易,心里真正相知与疼惜是多么艰难呀!
人要“一合”都不易,何况是“百合”呢!
琼麻开花
朋友带我沿着恒春的海岸线,去看今年的琼麻开花。
清晨的海风与水气,使我们感到十分清凉,这初秋的早晨如此静谧美好,光是在海
岸散步就够幸福了,不一定要去看琼麻开花。
沿路,我和朋友都沉默着,享受这难得的海岸步行。我想起昨夜在朋友家,他曾试
图形容琼麻开花的情景:像几千株铁树上都开了月桃花、像放大了一百倍的铃裆花,像
插在海边的万国旗……朋友说了半天,懊恼地说:“我无法说清楚,你明天看就知道
了。”
远远的,我们就看见成排的琼麻花了,琼麻树丛坚硬利落,真的像铁树一样,琼麻
花从树丛中孤挺而出,拔高数尺,那么自负自信的样子。琼麻花形确实有些像月桃花,
只是比月桃花巨大、洁白和奔放,这时我想到朋友说的“几千株铁树上都开了月桃花”
也是十分贴切的,但那种辉煌繁盛的开花景象,没有亲见是难以体会的。
朋友说:“我昨天在形容的时候,你一直笑,好吧!现在你站在琼麻花前面了,你
形容给我听!”
我说:“看到琼麻开花,使我想起禅宗的一个句子:‘珊瑚枝枝撑着月’,好像海
里的珊瑚一夜之间都爬到沙滩上,而月亮化成千万个化身,落在珊瑚的顶上。”“或者
也可以说把千万盏路灯全搬到海岸线来!或者……呀!我无法说清楚,你看不就知道了
吗?”
我学着朋友的语气说话,他听了哈哈大笑。
当我们从海岸回来,“心里就像被琼麻花撑开了,深深留着那美丽的画面。抬起头
来,看见国庆鸟灰面鹫在极高极远的天空盘旋,那么威严、那么静定,我深信那威严与
静定是飞越千万里江海山林而形成的,只是我要如何形容,才能让人看见灰面鹫满天飞
翔的美呢?
唉!这世界最美的部分,只能以感受得知,语言是很无力的。
百年含笑
在乡间的庭院,一个老人带我去看一棵百年的含笑花,说那是他的父亲亲手栽植的。
那百年含笑的高大使我大吃一惊,因为我们平常看到的含笑花只有几尺高,百年的
含笑花竟有两三丈高。
更令人惊奇的是,那棵高大的含笑,花朵开得密密麻麻,香气之盛有如一座香水工
厂,方圆几尺的地上都被洁白的含笑花瓣铺满了。
我想到小时候家里种的几棵含笑,盛开时,我最喜欢摘一些放在铅笔盒、放在书包、
放在口袋中,走到哪里就香到那里。含笑花的香有渗透力,有时春天过去很久,含笑都
谢尽之后,铅笔上还留着春天时含笑的香味,使我写字时有着欢喜的心情。
正在出神的时候,听到老人说:“这百年的含笑开得和它第一次开时一样的香,我
如果能像它一样,百年之后也能含笑归土,就好了!”
我说:“阿伯仔,这没有什么问题,你一定可以含笑归土的。”
老人笑了,笑得就如一朵含笑花,那么洁白、纯真,散发着香气。
“不管生命的历程变成怎样,我们每天每天都要含笑开放,让香气飘扬呀!”——
看着老人的笑,我心里这样想着。
平常的水果
朋友从美国回来,我问他:“这次最想做的是什么?”
“如果能吃到杨桃、莲雾、释迦、甘蔗、柿子、批把就心满意足了。”
我说:“这简单,但现在是秋天,恐怕吃不到莲雾和枇杷了。”
接下来的许多天,我们开着车在台北寻找水果,当我们买到杨桃的时候,朋友迫不
及待就在街边吃了起来,他的脸皱成一团,显然杨桃是很酸的,可是他脸上的喜悦满足
却令人感动。
朋友说:“我在国外时,做梦都几次梦见自己是在吃杨桃,醒来时才知道那就是乡
愁呀!”
后来,我们一起吃了释迦和甘蔗,又在夜市买到许久未见的红莲雾,每次看朋友陶
醉的样子,我就想到这些只是平常的水果,但却象征了故乡最可贵的部分,仿佛饱含了
叫作“故乡”的汁液,可以治思乡的疾病。
朋友出国以后,我时常去市场买这些平常的水果,吃着吃着,就会思想起朋友那喜
悦满足的表情,那些平常的水果也就有了非常深刻美好的滋味。
小红西瓜
买到一种小如垒球的西瓜,皮色翠绿、果肉深红、清凉胜雪、滋味如蜜。
像我这么喜欢吃西瓜的人,每次看到有新的西瓜品种,总会迫不及待地买来吃,每
次吃总有一些惊喜。二十年前第一次吃到黄肉的小玉西瓜、十五年前第一次吃到澎湖西
瓜、十三年前第一次吃到无子西瓜的情景,都还历历如在目前。
在二十年前,台湾的人大概也难以相信我们的水果会有这么大的改良,我们在市场
上看到的芭乐、莲雾、木瓜、杨桃、梨子、柚子、哈密瓜、芒果、荔枝、番茄等等,几
乎没有一种不是改良的结果,并且样样都很好吃。
就好像小红西瓜,从前的人一定难以相信红西瓜可以这样小巧,这样好吃,而且一
年四季都有。
我每次出国,最想念台湾的就是水果,在回台湾的飞机上,只要想到水果摊那红红
绿绿的美丽画面,感觉就要醉了。
吃小红西瓜的时候——这西瓜的名字叫红菱——我不禁感恩那些为品种改良而奉献
心力的人,有了这种感恩之情,感觉西瓜的滋味更鲜美、更元气淋漓了。
太麻里枇杷
朋友从台东的太麻里来,送我一盒批把,只因我闲聊时说过我喜欢吃枇杷,他就不
远千里送来了。
我会喜欢吃枇杷,是和我的外祖母有关。住在溪洲的外祖母家,从前种了许多批把、
柿子、荔枝,小时候,外祖母经常亲手剥给我吃,从此这三种水果深植我心,每一次吃,
就会想起最疼我的外祖母,也会想念外祖母家的批把、柿子、荔枝。
朋友说:“太麻里的枇杷,乃是全台湾最好的枇杷。”
果然,太麻里杷杷泛出浅浅的金黄色,饱满而肥壮,吃在口中,水气淋漓,清香袭
脑。我感慨地对朋友说:“能种出这么好吃的枇杷,那士地是值得跪下来顶礼赞叹的
呀!”
经过了很久很久,我每次在市场看到批把,就会想起太麻里的山地朋友,觉得友谊
也是金色的,那友谊的金色,像枇杷,也像阳光。
我吃枇杷、柿子、荔枝的时候,依然会想念我的外祖母,就觉得亲情与美好的回忆
也是金色的。
那金黄的回忆之河,是批把的金,也是阳光的金。
金煌芒果
我在市场里,买到一个芒果,竟有三斤多重,全身金黄泛着红光,那颜色就像黄昏
衬着夕阳的晚霞。
那种超级芒果,名字叫作“金煌”。
金煌芒果不只是颜色与形状好,还有着特殊的香气,混合了香蕉、木瓜与蜂蜜的香
气,吃起来口感细腻而甜美。
我时常吃金煌芒果,只是没买过这么大的。
晚餐过后,我把家人叫来围在桌边,用一个非常美丽的盘子盛着那个金煌芒果,切
芒果的时候我有一种庄严喜悦的心,因为在这辈子,我还没有切过这么大的芒果。
我边切边想:到底有什么方法,可以使一个三斤重的芒果不掉落在地上?这么大的
芒果,是什么样的人种出来的,
听说“金煌”这种超大的芒果,是六龟一位年老的果农配种成功的,他取了几十个
名字都觉得不妥,最后用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叫作“黄金煌”。
唉!黄金煌,天生要种好芒果的名字呀!
金煌芒果真是很好吃。
砖隙的番茄树
阳台砖头的缝隙中长出一株小小的番茄树,不知道是风或小鸟带来的种子?
番茄树从春天时奋力长大,到了夏天就结出与砖块同颜色的果实。
我把番茄摘下来吃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甜美之感,想到因缘的奇妙和种子
的不可思议,树和人是多么相像,只要有好的因缘与好的意志力,即使在最贫瘠的土地,
也能开花结果。
选择肥沃的地方生长,在人生中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培养好的种子、有生长的意志则是可遇和可求的。
玫瑰奇迹
有一天,突然兴起这样的念头:到台北我曾住过的旧居去看看!于是冒着满天的小
雨出去,到了铜山街、罗斯福路、安和路,也去了景美的小巷、木栅的山庄、考试院旁
的平房……
虽然我是用一种平常的态度去看,心中也忍不住波动,因为有一些房于换了邻居,
有的改建大楼,有的则完全夷为平地了,站在雨中,我想起从前住在那些房子中的人声
笑语,如真如幻,如今都流远了。
我觉得一个人活在这个时空里,只是偶然的与宇宙天地擦身而过,人与人的擦身是
一刹那,人与房子的擦身是一眨眼,人与宇宙的擦身何尝不是一弹指顷呢?我们寄居在
宇宙之间,以为那是真实的,可是暮然回首,发现只不过是一些梦的影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