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业缭绕-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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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此刻燕王的面色已恢复如常,青城宣泄在脸上的一切心事,他也一一看在眼中:“楚之死,是他自己福薄。但这并不代表孤的儿也福薄。”
“是啊,楚是福薄……”青城的双眸之中,此时早已被泪痕浸染,可她依旧在笑着,嘲笑这该死的命运!嘲笑这可悲的世事!嘲笑这世人的愚昧!
“王上,您当年不惜出兵攻楚,难道,是因为知道了我的身世?知道我有皇后命格?”青城颤抖着声音质问。
“这只是其中一个缘由。另一个,是痕儿。”燕王隐晦作答。
第29章燕王赐婚(四)
只此一句,已让青城反应过来,原来燕王都已经知道了!她看向燕王,秋水剪瞳中是近乎惊惧的神色:“您既然知道一切,为何还要让我嫁给?您难道不怕……他们兄弟反目?”
“他们早就反目了,也不多你一个理由。”燕王面上隐隐泛起算计,好似乐于看到聂星逸和聂星痕兄弟相争。
青城唯恐自己是看错了听错了,连被赐婚的抗拒都暂且忘记了,只是心惊肉跳地问:“您究竟……是什么意思?”
燕王的面容明明是清晰的,却像是隐藏在了逆光之中,晦暗不清。他忽然将身些微前倾,探看向青城,低声笑问:“你想知道吗?”
此刻的燕王,就好似一条人形的巨蟒,从御案之后探出头来。他在对她吐露着蛇信,还有惑人的毒雾,那是一种危险与诱惑,令青城毛骨悚然。
她想要从地上站起来,想要不顾一切地逃离此处。奈何双腿跪得久,早已酸痛麻木,她似被定了身一般,怔怔跪坐在地上,半分也动弹不得。
然而心,却提到了嗓里。
“不!不!王上的家事,我不想听,不听……”青城心里清楚,一旦自己知道了燕王的心思,她就彻底跑不掉了!只能任由燕王摆布!
燕王却忽然低笑出声,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孤果然没有看错人,你很聪明。这就够了……”
“不!王上!”青城口中说着,只能勉强用双臂支撑起上半身,再次磕头:“请您为……另择佳偶……”
“另择佳偶?孤到哪儿再去找一个‘皇后命格’呢?”燕王低声一叹:“好像非你不可呢!”
“您若不收回成命,民女唯有以死明志!”青城缓缓闭上双眸,泪水已难以抑制地蜿蜒而下,滴滴坠落在这冰冷的玉石地砖上,溅出晶莹剔透的水光。
这样也好,也许更合她的心意。原本留下自己这条命,也无非是想为楚璃报仇,想替他看看楚地姓的将来。如今,以死明志,她就能提前去与他相会了。
在那条寂寂黄泉之上,她会踩着殷红的彼岸花瓣与楚璃重逢,对他诉说思念与衷肠。
“青城啊!”燕王遗憾的叹息声低低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听到他问自己:“即便是死,你也不肯做孤的儿媳?”
“一女不侍二夫,民女心意已决。”青城已是视死如归了。
听闻此言,燕王激赏地看了她一眼,却又摇了摇头:“如此倔强,倒有几分痕儿的风格。不像,过圆滑善变。”
青城不知该如何接话,她等待着燕王下令处置。
燕王也终于从御座上站起来,款步走下丹墀,站定在她面前:“这可如何是好,你若死了,永安侯必定伤心欲绝。”
永安侯?楚璃的父亲?燕王言下之意是……
青城不敢细想下去,只能努力仰起脖颈看向燕王,明眸怒睁:“王上,您到底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燕王看着圣书房东侧的窗户,似笑非笑:“你宁愿做他的儿媳,也不愿做孤的儿媳。他的儿死了,你还矢志不渝宁死守贞。这让孤的颜面往哪儿搁?”
话到此处,燕王像是唯恐青城没听懂,又慢慢地加上两句:“如今他是孤的臣,这岂不是犯了大忌吗?青城,你说是不是?”
第30章燕王赐婚(五)
这是摆明着威胁了!霎时,青城一颗心如坠寒潭深渊,冰冷彻骨。她是真得被逼急了,不管不顾说道:“王上!楚宗室已尽皆归降,离家弃国来此终老。如今他们恪守本分,未有一丝异动,您怎么能……”
“未有一丝异动?”青城的还没说完,已被燕王冷冷打断:“倘若楚宗室没有异动,那痕儿接你回来时,怎会被刺客刺伤?听说用的还是惊鸿剑。倘若孤没有记错,惊鸿剑一直是在楚人手里吧?”
他停顿片刻,又笑了:“或者,是在楚宗室手里?”
“王上!”青城张口欲辩,想要说出聂星痕遇刺的实情,却被燕王摆手阻止。她抬眸死死盯着对方,看到他的双目之中闪烁着异样的精光,那意思分明是在告诉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是的!燕王什么都知道!所有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底!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解释、她的辩驳、她的抗拒都还有什么意义呢?
燕王打了胜仗,楚宗室已亡国——亡国之人,从来都只能仰战胜者之鼻息!即便这一次燕王放过他们又如何?来日方长!
毕竟燕王是君,楚宗室已为臣属——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甚至都不用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只要燕王有所命,楚宗室就得亡族!
十九年来,青城从没像此刻这般感觉强烈。在君威之下,在王命面前,人就渺小得如同一只蝼蚁!
一直以来,在楚国灭亡之后,她一直不敢去探望楚王。可即便是刻意疏远,燕王还是知道了她的心思!捏住了她的软肋!
她是否要用楚宗室的性命,来成全她自私的忠贞?如若她执意违抗燕王之命,九泉之下,她是否还有颜面去见楚璃?
可是,若她真的改嫁给聂星逸,做了燕妃,她依然没有颜面去见楚璃!
她无论如何选择,都是对楚璃的背弃!
青城的意志前所未有地动摇起来。
然而就在这一刻,燕王又给了她最后一记迎头痛击:“为了永安侯一门,你当真不再考虑考虑?”
“还用考虑吗?”青城沉默片刻,笑着抹去泪水:“蒙王上恩典,民女……不胜荣宠。”
“好,既聪明又重情。孤没看错人。”燕王边说边慢慢转身,重新走到御案前落座。
青城却渐渐露出讽刺的笑意,喃喃自语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姓为刍狗……”
燕王虽年过五十,耳目却还算是聪灵,显然听到了她的话:“入道短短两月,你倒是领悟了不少呵!《道德经》得不错。”
青城似是未闻,神情恍惚不知所想。
燕王见她已无心再听,也知事关重大,需要让她慢慢接受。何况今日软硬兼施,能说动她改嫁已算不易,不能强求过多,遂道:“孤还有些事须嘱咐你。不着急,今日你先回去歇着吧!余后再议。”
“是。民女告退。”青城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忘记了双腿的麻木与僵硬,似失了魂魄一般吃力地往外走,踉踉跄跄地冲出了门去。
燕王见状颇有些担心之意,便召来内侍宝公公,命道:“你派人送青城回璇玑宫。告诉她,年前孤会再行传召。”
“是。”宝公公不多说一个字,领命而去。
十月的凉风穿门送窗,吹过空寂的圣书房,拂乱了御案上的奏章,却平复了燕王的一颗心。
第31章虔诚发愿
入夜。璇玑宫又结束了香火鼎盛的一天,月上梢头,人声渐悄。千霞山上,暮色沉沉,家家户户闭门歇息,炊烟袅袅。
峨眉刺的光华淬闪逼人,即便不点灯,也能照出屋内一片幽亮。这是四年前,聂星痕赠与她的定情之物,也曾是她最为钟爱的一样东西,几乎从不离身。
当时,她还只是一个在镖局长大的,由姨父姨母抚养着的女孩,十岁跟着镖局走镖,十二岁与土匪们喝酒,十五岁敢上擂台打擂。
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从遇见聂星痕的那一刻起,变得面目全非。
青城缓慢地伸出双手,将峨眉刺从锦盒中取出来。触手生温,偏又有寒意围绕,那种精巧锋利之感,与她记忆中无异。可记忆中的欢欣之感却再也没有了,从前对这双峨眉刺有多爱不释手,眼下便有多心痛难忍。
时光无情,碾磨了她一颗热血沸腾的鲜活的心,如今,早已化作死灰。
有多久没用过峨眉刺了?她自己都快要忘记了。在得知自己是燕王私生女之后,她入京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这双峨眉刺当掉,将换得的银钱寄给了姨父姨母,以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
没想到时隔年半光景,这双峨眉刺又经由明尘远送回到了她手中。可当初赠她峨眉刺的人,早已与她渐行渐远了。
即便答应燕王改嫁,青城也不想再留下这东西了。留着它,无疑是对楚璃的背叛。虽然,她已经背叛了。
这样想着,她却不知该如何处置这对峨眉刺。扔掉?送还?好像无论她怎么做,日后都会给聂星痕留下纠缠的话柄。
她虽不知燕王到底做何想法,可眼下却想顺从自己的本心。显然,她即将成为聂星痕的嫂嫂,彼此都该减少不必要的纠缠才对。
而在驿站曾对他说过的那番报复之语,也许不久的将来,就要实现了。
青城考虑良久,抱起装有峨眉刺的锦盒,往璇玑宫大殿方向走去。
长明灯照亮大殿深处,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座神像庄严肃穆,象征着天地万物由混沌初开到两仪的演生过程,天道无为、道法自然。
可她终究还是鸿蒙未开,根本无法参透这万物的玄妙,无法听任世事自然而然地发展。于是,也只能借着入道的名义,躲在这里安身立命逃避世事,独自思念着慰藉着,想要抓住渺茫的过往,还有过往里值得挽留的人们。
这一段执念挥之不去,让她无法真正地一心向道。明知己身力量微薄强求不得,却还是看不破参不透释怀不了,终至作茧自缚。
如今,又要重新踏入这罪恶的红尘了。
青城对着清神像,将面前的锦盒缓缓打开。氤氲的烛火之下,一红一绿两道幽光蓦然生出,摇曳出动人的光影,冷艳而逼人。青鸾与火凤相对交颈于云海之上,羽翼绽放,更衬得她寂寞彷徨,独自沦落这冷暖人间。
明知时辰已经很晚了,她却还是执意燃了炷香,伏地叩拜虔诚发愿:“弟玄真,有幸入道,却为身外之事所缚,未曾勘破世事。今日暂将峨眉刺寄于座下,愿能真正了却红尘俗事,清心修道。他日若得心愿实现,再来向位天尊还愿,毕生供奉。”
青城的声音平静而低沉,早已没了白日里在燕王宫的抗拒和惊恐,算是真正接受改嫁的事实了。如是许愿过罢,她便将炷香敬入神像座下的香炉之中,又将装有峨眉刺的锦盒置于香炉之后。
她知道,这里是璇玑宫大殿,又有燕国王室背景,即便每日香客千万矣,也无人敢动清神像座下的供奉之物。
若万一真是有人偷了去……那也不必她再费心处置了,就此散落天涯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第32章明月照人(一)疑似新目标粗现
暮色渐渐凝成黛紫,殿外寂寂风过,青城的影独自凝在巨大的地砖之上,又被摇曳的烛火吹得支离破碎。夜风吹过大殿,响起刻骨铭心的回声,似有人在她耳畔重复着那句话语,一遍一遍,经久不息——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命运虽一次又一次地捉弄了她,但总算也对她恩赐了一回,让她曾经遇到楚璃,让他抚慰她受伤的心灵。相聚的时光虽只有短短年,却是她最最弥足珍贵的记忆,足够她追忆一生,回味恒久。
此后,就算她被迫改嫁给任何人,在她心中,她也只嫁过他一个。
泪意在刹那间夺眶而出,不给她机会忍住。青城不知自己在地上跪了多久,哭了多久,才终于抽噎着擦干泪痕,想要离开了。
然而,面前洁白的地砖之上,除了她枯萎形单的身影之外,不知何时,已悄然多了一个人的影……
这让青城忽然想起在驿站的那一晚,那个暗中注视着她的人。这一次,她精明了,唯恐反应过大惊跑了他,便决定按兵不动。她默默盯着地上的影,佯作抽噎拭泪,半晌,猛地转身看过去:“谁?”
黑衣人显然没想到她会忽然转身,二话不说便往殿外跑。青城只觉眼前银光一闪,她下意识地闭了闭双眸,再睁眼时,黑衣人已经奔出了殿外。
青城闻到空气中飘来熟悉的药香,正是在驿站那晚闻到的气味。她脑中一热,不假思地追踪而去,可黑衣人腿脚快,殿外早已没了人影儿。
青城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轻轻嗅着残留的药香,循着那味道缓慢而行。只可惜夜风飘忽,很快便将这气息冲淡了,再也无迹可寻。
她不禁抬眸环顾四周,见层高的主殿楼阁上似有人影一闪而过,朝着北面的鼓楼方向跃去。她轻功不佳,只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黑影,一提着道袍匆匆追寻。
终于,那黑影在屋檐上几个起纵,从鼓楼到钟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