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业缭绕-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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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良媛低声说完当时的情形,抬眸却见微浓正盯着自己看。那目光清澈如流溪,锋利如冰刃,仿佛有穿透人心的力量,能看清楚她所有肮脏的心思。
魏良媛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位妃面前无所遁形。
“你在说谎。”果然,微浓戳穿了她。
魏良媛咬了咬下唇。
“当时我命你护送金城公主回灵犀宫,一上,你有的是时间与她单独说话,你甚至可以要求与她同辇而回。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选在临出东宫之时传递消息?”
微浓食指轻敲桌面:“须知公主的鸾轿当时就在东宫外候着,人前人后众目睽睽,根本就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你如此聪明,又怎会想不到?”
她话音甫落,魏良媛已是脸色发白,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我猜想你必定是在门槛上滴了什么油渍,才能让金城公主滑倒。你故意当着众人的面使这一招,好让人证替你撇清干系。而公主收了你的纸条,必定以为你是明尘远的人,也绝不会疑心你害她,反而还会维护你。是不是?”
“您真是好眼力。”魏良媛无奈地承认了。
微浓也无心对她的手段穷追猛打,只是质问道:“如今,你还要咬定你的主是明尘远吗?”
“妾身羞愧……但妾身的确是二公的人。”魏良媛轻轻阖上双眸,往事渐渐浮现在她眼前,凄清而绵远:“妾身本是明府家奴,十二岁以前,一直在二公身边当差。后来……相爷选中四个女孩送去教坊艺,因缘际会之下,无意中看到了妾身的舞姿,便宠幸了妾身……”
“原本我们去教坊艺时,用的都是新户籍,因此殿下一直不知妾身出身明氏。后来明良娣进了东宫,妾身便与她互相照应。”魏良媛跳过了细枝末节,直接说道:“直至今年明氏落败,明良娣因此与妾身有了龃龉,妾身才改投二公的。”
“明良娣知道你跟了明尘远,竟不戳穿你?”微浓将信将疑。
魏良媛笑了笑:“她原本是想告发妾身的,可一旦告发,妾身从前与明氏的关系便会被翻出来,届时后果更加严重。”
微浓恍然大悟,的确如此。
“那你为何还要加害金城公主?你难道不知,明尘远很希望留下这一胎?”微浓再问。
“那孩是大公的。二公虽然不计前嫌,可只要明良娣在,妾身就不能放心。万一明良娣日后挑唆孩报仇,便会对二公产生威胁。与其将这祸患留下,不如快刀斩乱麻。”魏良媛如实答道。
“你这些想法,好似逾越了本分。”微浓不客气地评价。
魏良媛又笑了,眸中落寞之意一闪而过:“金城公主是有福之人,以后……他们还会有孩的。”
微浓没再问下去。
“您看看金城公主,再看看妾身,便该知道相知相许多么不易。”魏良媛几不可闻地轻叹。
“你是来给聂星痕做说客的?”微浓毫不客气。
魏良媛沉吟片刻,只答:“妾身不知您与敬侯殿下究竟是何关系,但您的近况,晓馨都会定期送出去。二公每有新的指示,也必定嘱咐妾身护您周全。”
“原来我的消息,聂星痕都一清二楚呵。”微浓朱唇浮起一抹轻嘲:“我不会帮他的,你走吧。”
“那您是要帮吗?”魏良媛立刻反问。
微浓再次看向她的小腹:“他毕竟是你孩的爹,你真要背弃他?”
魏良媛眸色一痛,抚上自己的小腹:“这已不是妾身第一胎了……妾身福薄,根本留不住孩。这些年……也已经习惯了。”
她真的没有垂泪,虽然她的表情已是泫然欲泣。微浓见状沉默良久:“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万一……万一敬侯反败为胜,你当如何自处?”
魏良媛早已想过这个问题了,不禁苦笑:“万一敬侯反败为胜,妾身是良媛,怎么可能再跟着二公呢?”
“你可以换个身份,重新来过。”微浓将自己的经验传授。
岂料魏良媛摇了摇头:“这宫里认识妾身的人多了,教坊里也是……妾身自知配不上二公,届时会效仿青城公主,入道求去。”
好久没能听到自己这个封号了,微浓竟也感慨万千:“若非向道之人,还是不要去搅乱道门清净为好。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意思,你可以不听。”
“妾身明白,多谢您。”魏良媛缓缓点头:“其实妾身所求不多,有生之年,能为二公一用,无论是成是败,妾身总是对得住他的。即便他败了,妾身还是良媛,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又是一个痴人儿……微浓已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了。
倒是魏良媛先反应过来,再次笑叹:“妾身原本是有备而来,没想到对着您倾诉一番,有些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那就不要说了。”微浓态很坚决:“我与聂星痕有不共戴天之仇,你去告诉他,我不会帮他的,我恨不得看他死。”
“二公已猜到您会如此说了,他只让妾身带了一句话给您。”
“什么?”
“但望您能袖手旁观,不要助纣为虐。”魏良媛道。
“助纣为虐……”微浓重复着这四个字,很是迷惑:“到底谁才是‘虐’?敬侯既然知道的手段,却能对生父见死不救,难道他就是好人了?”
“敬侯如今自身难保,根本无力挽救。”魏良媛眉心微蹙,抿唇思一瞬,又劝:“娘娘,您正直,也单纯。妾身在宫中生活良久,有句话想要告诉您,不知当讲不当讲。”
“咱们已交谈至此,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微浓相请。
“世事并不是非黑即白,它是五彩斑斓的。”魏良媛诚恳说道:“您无欲无求,故而纯良如白;可世人皆有所求,便不可能清清白白。敬侯殿下有悖于您的原则,但并不代表他是个坏人。”
“久居宫廷之人,都是五颜六色。只不过,渐趋于黑,而敬侯殿下独属于灰色。”魏良媛见微浓已露出思之意,
便也点到为止:“妾身没什么问,也不知这比喻恰不恰当。您是剔透之人,必定懂得妾身的意思。”
“我总算知道,魏良媛为何能盛宠多年而不衰了。”微浓无比感叹地道:“你才是真正的剔透之人,相比之下,我很汗颜。”
“您别折煞妾身了。”魏良媛盈盈笑道:“凡事总要换个心思考虑,那么如今,敬侯殿下与二公的请求,您肯答应了吗?”
微浓垂了眸,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动摇之色:“我会考虑一下。”
魏良媛知她性执拗,也不泄气:“登基在即,殿下与二公都不想让您受到任何伤害……还望您尽快做出决定。”
“我会的。”微浓仍不肯松口,只道:“你也好生养胎,若有我力所能及效劳之处,千万不要客气。无论彼此立场如何,我都希望你保重。”
“我会的。”魏良媛不觉改了自称,慢慢从座上起身,一瞬间,她又成了那个恪守礼节的良媛:“逗留久,会惹旁人起疑,妾身先行告退了。”
微浓也起身颔与她见礼,目送她步态轻盈地走出殿门。若是聂星逸不说,微浓根本看不出来,魏连翩这婀娜纤细的身段,竟然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这个自称没读过书的女,以低微的出身傲立于东宫众姬妾之上,以她独有的处事方式,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与喜爱。
也许,魏连翩是对的。这世事纷繁复杂五彩斑斓,并不是非黑即白。是自己过有棱有角,便要求所有人都认同自己的处事原则。但其实,自己也已经不是纯白如纸了,又如何能苛求别人呢?
“良媛且慢,”就在魏良媛即将推开殿门之时,微浓忽然唤住她,“我想好了,烦请你告诉明尘远,我可以袖手旁观,甚至什么都不说。但我有两个条件。”
“一,楚王室不能受此事牵连;二,事成之后,让聂星痕放我离开。”
第95章珠胎暗结(一)
隆武十九年八月十六,燕王聂旸因患心疾久治不愈,午时刻驾崩于龙乾宫,上谥号“武大圣大广皇帝”,庙号“高宗”。监国聂星逸宣读先王遗旨,授封位顾命大臣,因宣诏时不胜悲痛,以致罢朝日。
八月十八至二十,群臣次奏请复朝登基,谓曰:国不可一日无君。
八月二十一,聂星逸应奏复朝,正式继位,改元“天德”,大赦天下。尊王后赫连璧月为后,册封妃暮微浓为王后,加封敬侯聂星痕为天策上将,建邸天策府,命其长驻京州。
八月二十,高宗梓宫在殿停满七日,新王聂星逸亲自扶灵送入王陵下葬。丧葬典仪持续日,举国致哀。
此后一月,新王以雷霆手段整饬朝纲,整肃调动了一批朝臣,有擢升,有启用,有外派,有发落。因发生在聂星逸继位之初,燕史称之为“天德朝案”。
转眼已是十月底,微浓的封后仪式也在平稳中进行完毕,毫无疏漏与差池之处。对于朝中所发生的一切,她秉持了一个态,便是“袖手旁观”。
聂星逸见她顺从地接受了王后之位,还以为是自己的威胁起了作用,也并未多想,更无暇多想。两人依旧不甚和睦,聂星逸继位以来,只在册封大典前见过微浓几次,之后一个入主龙乾宫,一个移居凤朝宫,两座宫殿隔得又不近,二人便各自忙碌,互不相见了。
微浓觉得,当初建造这座燕王宫时,时任燕王与王后必定感情不和,又或许是夫妻做得久了,积攒了一些不欲为枕边人所探究的隐秘,才会将两夫妻的寝宫修建得相望。
不过,这正合了微浓之意。
宫人们对此议论纷纷,都疑惑于新王对王后的态。若说王后不得宠,可国丈定义侯却得到了重用,得以时常出入王宫,与新王私下商议朝政;可若说王后得宠,新王继位以来几乎从不踏足凤朝宫,每每有宫人提起王后,新王也总是沉了脸色。
与王后的失宠形成鲜明对比,明丹姝与魏连翩恩宠日盛。明丹姝从良娣一跃成为明淑妃,魏连翩则因身孕之功,升为九嫔之的昭仪。微浓心里清楚,作为聂星逸登基以来的头一胎,魏连翩无论生男生女,封妃都不过是早晚而已。并且,聂星逸必定会将这个孩视为福星,宠爱至。
如此不咸不淡地过着日,燕王宫看似又恢复了平静,除了明丹姝偶尔的挑衅之外,一切尚算安闲。只是聂星痕一直未见什么动静。
说来也是奇怪,去年十月底时,京州气候骤然转冷,聂星痕遇刺重伤的那个月,更是史无前例的严寒,滴水成冰。而今年的这个时节,京州城却是气候怡人,毫无冬季到来的征兆,日日暖阳。
唯有遍地枯黄的落叶,诉说着季节的凋零,还有人心的凋敝。
冬月初,一个消息打破了这种难耐的平静——金城公主聂星彩再次有了身孕!
自从驸马明重远赐死之后,金城公主一直住在燕王宫里。从养胎到落胎,从燕王病重到新王继位,她好似越发懂事起来,对一切风波都不闻不问,每日除了去燕王榻前侍疾,便是安安分分地呆在灵犀宫日。
怎么突然就有了身孕!她明明今年六月初一才落了胎!前后算起来刚满五个月而已,又重新怀上了!
是明尘远频繁出入了燕王宫?还是金城偷偷溜了出去?微浓猜想无论是哪一种,金城珠胎暗结之事,都足以让赫连后与聂星逸大发雷霆。
显然金城自己也做此想,她根本没敢将有孕之事告诉母亲与胞兄,第一个便想到了微浓。经过上次在东宫含紫殿小产之事,她也聪明了,这次没有亲自过去,而是差人去了一趟凤朝宫,请微浓过来。
微浓听到消息后,立即赶往灵犀宫。由宫人引着进了偏殿,便瞧见金城斜斜倚在一张鎏金乌木榻上,衣装朴素,长发披垂,满是娇弱无力的模样。可让她未曾料到的是,聂星痕居然也在。
前一次正式相见,还是在长公主的寿宴之上,后来她怒闯宣政殿时,明知他也在殿上,却没有看他一眼。
世事难料,这半年里彼此都经历了多变故,从前的恩怨情仇仿佛都已消磨殆尽,唯独那种陌生而熟悉的疏离感,始终依旧。
微浓明白了,必定是明尘远不方便进宫,才让聂星痕来代为探望金城。她忍不住打量对方,觉得他又瘦了,比从前还要清朗嶙峋,而这也更加显得他一张俊颜棱角分明。眉如墨裁,鼻梁挺直,似将山川河流锦绣巍峨都融在了这一张脸上,气质沉着,姿态沉稳,却是夺人心魄。
尤其,是他望着她的目光,令她无所遁从。
当着宫人们的面,她也不好表露什么,只得与聂星痕略微客气了几句。
金城也是有眼色,当众自责:“我身不适,还要劳烦王嫂凤驾,实在是过意不去。”
“无妨,总不能让你病中来回折腾。”微浓语气有些僵硬。
“下个月便是王兄的寿诞了,我这做妹妹的备了件礼物,也不知能不能拿得出手。恰好王嫂与二哥今日都在,能帮着参谋参谋吗?”金城口中如是说,目中已流露出企盼之意,眸光闪烁地看着微浓。
微浓抿唇沉默,聂星痕便低声调侃金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