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第19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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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象先自然不愿看到事态升级,所以才出来平息,一边说好话一边说歹话,谁也不得罪,他就是这样的人。李承宏算个精明的主,一听有人解围,也顾不上动气莽撞,急忙顺着台阶下来:“左相所言极是……”
短暂的矛盾渐渐缓和下来,但是大伙都看得明白,太子现在根本不是对手,现在大家应该站那边显然是一目了然了。
最没骨头的窦怀贞反应最快,立刻就问薛崇训:“晋王所言纸钞,既然朝廷能印,民间也私印。暴利之下必有以身试法者,查之不绝会不会造成泛滥之势?”
他这么一问,看似刁难薛崇训,实则就是帮他说话了。既然人家一帮幕僚谋划出纸钞的方案,哪里在细节上没有准备的?窦怀贞不愧为官场老油条,拍个马站个位简直可以做得滴水不漏,根本就没有阿谀奉承的感觉,就润物细无声地拍出马|屁来了。
薛崇训便神情自若地解释道:“自然要多方防伪。首先是质材,要用桑皮加特殊配料造纸,控制原料,保密配方,便可使仿制困难;然后是用印,印中带暗记;还要编码,三年以旧换新,如发现有数字重复便有作假,就要严加追查。最后便是重赏举报者、严惩造假者,以儆效尤。如此一来,也许无法完全杜绝造假,但绝不可能造成伪币泛滥。”
窦怀贞又问:“薛郎言新铸银币,为何没有金币?黄金价贵,也是便于度量携带之物啊。”
薛崇训笑道:“那是因为金与银兑换比例本身就在变动,黄金更有成色区别之大。一两银子换一千成色好的铜钱,恒古不变,银币便于度量;而金银之兑换却不同,我朝开国时银少,一两黄金只值四两白银,现在银矿开采,商业繁荣,兑换比例大大增大,与世而变也。故只造银币,以两钱银为一枚,换钱二百文,再配以大小面额纸钞,使得钱币标准度量,必将大大促进商贸繁荣,增加朝廷税赋,国富民强!”
两人说得热乎,窦怀贞尽挑些没难度的问题“刁难”,自然是让薛崇训对答如流。这时陆象先说了句比较公心的话:“自古农人充实仓廪,工匠修筑广厦,而商贾逐利轻义,逐利者太众未有生产,图耗五谷衣物,非国家之福。”
薛崇训笑了笑,心道士大夫的思想毕竟比较狭隘,不明白商业促进社会发展的作用。他也不想和陆象先争论这种问题,和一个老头子争论原则性的认知,不是蛋|疼么?便轻描淡写地说道:“商贸繁荣,各城各市人烟密集繁华,不失为盛世之象,害处并不大嘛。”
第五十四章册子
廷议时薛崇训费了好大的劲游说,总的还比较顺利,但朝里没有马上同意,其中有个重要的原因是太子李承宏把其中干系说得太明白了,虽然最后太子没赢还被反打脸,但是话都明了诸相公大臣就不得不慎重缓慢处理。
薛崇训回家之后想起来对太子十分不满,感觉这厮并不是适合的皇储人选。如果厉害的太平公主尚在,她可是能废立皇帝的主,多半要把李承宏给废了。薛崇训的权势比太平公主还有点距离,擅行废立之事他不太容易做到,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对李承宏的敌意。
他刚坐到客厅里休息,内厂宇文孝就进来说事了,说些亲王国组建的情况,还有安排眼线的进度等等。
薛崇训没啥兴趣听那些琐事,只说道:“李承宏这太子,没必要长期监视了,要尽早把他弄下去,免得养虎为患。”
宇文孝忙问其故,薛崇训便把今日在庙堂上被太子公然对抗的事儿说了出来。不料宇文孝听罢便笑了:“次子自不量力,式微而不能韬光养晦,非大器之材,薛郎不必太看得起他了。”
薛崇训愤愤地粗言道:“话虽如此,但这世道很奇怪,不怕智者就怕傻叉!当初武三思没死在实力派韦后、母亲手里,却死在一个傻兮兮的李崇俊手里,不得不说是个讽刺。先下手为强,现在李承宏还没机会展开,扼|杀在襁褓之中最是容易。”
宇文孝听罢便说道:“那我给薛郎出个主意……太子不是和他同父同母的长公主住在一起?咱们叫人私下里印小册子传发,说他与姐姐通|奸。”
薛崇训愕然道:“宇文公怎地出这样的主意?下作也就罢了,我是不计较手段高下,可是有什么用?”
宇文孝的老脸上露出奸笑,薛崇训恍然道:“还有后招?”
宇文孝点点头,靠近了悄悄说了一番话,薛崇训想了想,顿时哈哈大笑:“手段是阴损了点,不过够他喝一壶了。有了这事儿,以后万一他不明不白死掉,不就合情合理啦?”
干坏事薛崇训是毫无压力,实际上他在平时就没干过几件好事。于是他便干脆让内厂去印那种小册子。
内厂那些货也够损,编造个故事罢能描述得像真的一样,连通|奸的前因后果、具体细节都能写得一清二楚,就仿佛他们在人家床底下亲眼见了一般……更牛的地方是:居然还有插图!
于是那些小册子散发出去之后,除了是丑闻,还可以当小黄|书来看,图文并茂,就算很多不识字的升斗小民也可以看图识话。
朝臣们也不知事情是不是真的,小册子的事儿有人怀疑是薛崇训干的,也有人觉得薛崇训没必要用这样下作的小手段来诋毁别人。
不过这事儿本身并不是什么大事,宫廷乱|伦有啥好稀奇的,很多事情只是史官们不好写,只有野史敢写罢了。汉朝时有藩王喜欢叫亲生女儿侍寝的,皇室毫无压力啊。所以大臣只当笑话来看,并不想瞎掺和,更不可能因为这样的事就废太子,何况根本没真凭实据。
只是那王贵妃却是气炸了,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自己亲生女儿儿子被人闲话搞那档子事,她做母亲的愤怒可想而知。
王贵妃把李承宏姐弟俩叫到蓬莱宫质问,大姑娘都招了驸马了,而且李守礼那帮女儿的生活本就放|荡|淫|靡,公主压根不当回事。而李承宏则很愤怒,对他|娘说道:“目前还信这样的事?瞎子都看得出来就是晋王搞得鬼,他还真是做得出来这样的脏事,高看他了!”
王贵妃回骂说难道我比瞎子还瞎?她并不认为是薛崇训,在她眼里儿郎们都是正大光明的,那些阴损伎俩只有妇人才干。王贵妃说:“薛崇训为嘛要做这种事?我觉得高皇后最有嫌疑……嗯,对!一定是她。上次我暗示陛下她与晋王的奸|情,她这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定是她指示宦官出宫干的龌龊事!”
李承宏头大:“我不是叮嘱过母亲不要和皇后生事,您怎么就不停呢?”
王贵妃愤怒道:“这妇人不守妇道,与那晋王私会,还每每眉来眼去,把咱们家的脸都丢尽了,我气不过而已。倒是你干嘛又得罪上晋王了?”
李承宏道:“我那是正事,岂能与妇人间的勾心斗角相提并论?薛崇训一门心思就想把持朝政,如果坐视不管,他就是第二个王莽、司马氏!我李唐子嗣,捍卫祖宗江山死而无悔!”
“你干嘛成日死啊活的,我听的心里慌。”王贵妃急道,险些要弄出点眼泪来劝,“你就安生点做你的太子,让大臣们都觉得你做太子好,位置稳了还怕她高皇后作甚?”
李承宏听得烦,借口有事便要告辞,并说小册子不用计较,关系不大。
说罢和长公主一块儿出宫,不料他姐姐居然笑得出来,说看了那小册子写得好生臊|人,咱们姐弟没干坏事吧也成坏人了,实在冤得慌,还不如真干了那种事呢。
李承宏怒斥了几句,分道扬镳。
……不料此事还没完,薛崇训指使一个御史上书严查此事,严惩始作俑者。虽然大臣们都觉得事情不大,但也是可大可小的,毕竟事关皇室颜面名声。堂堂李唐皇储,被市井小民贩夫走卒笑话……居然还有图,公主的不雅之处都画出来了,岂不让皇家威严扫地?
于是朝廷下令御史台监督京兆府、万年县长安县官吏追查此案,搞成了御案,多半是要弄几颗人头来做替罪羊。
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结果京兆府负责此案的人是周彬的一个好友……周彬是投靠了宇文孝的人。这下子事情就闹得鸡飞狗跳了。
周彬是有酷吏的名声,以前被太平公主派去办过刘幽求的案子,刘幽求本人没抓住,他就拿刘幽求家里人问案,各种酷|刑用遍,连女|眷都被折磨得体无完|肤,有传言说刘幽求的女儿什么东西都被割完了。
周彬那做京兆府官员的好友也不称多让,到处抓人打板子逼供,搞得长安民怨四起。酷吏的牛|比之处在于胆子够大,他们一通严刑逼供顺藤摸瓜,连朝臣都牵涉进来了,又跑到京官家里抄|家……
人们没法去恨一个酷吏,就如正常人和一个疯子计较作甚?其怨气自然就到了太子李承宏头上。吗的你一个太子搞自己姐姐也就罢了,管咱们何事,平白被皇室的丑事牵连,心里不怨恨反倒奇怪。
其间还发生了一件意外,有个印刷商被官府给抄家了,混乱之下他家一个奴仆的老婆被胥役给拖到柴房强|暴了。事后主人只想息事宁人,一个奴仆也没地儿说理,他视为奇耻大辱,一不做二不休,提了把菜刀躲在路上想砍去上朝的太子……当然不可能成功,事发突然把一个侍卫的耳朵给砍掉一个,然后被乱刀剁得血肉模糊。
李承宏被阴得一身脏水,民心支持率直线下降。这手段确实下作,但无疑是可以见效的,现代权力场都玩在的东西(一些国家大选时为了打击政敌各种下三滥手段),自然在唐朝也不会太差。
太子被搞得身心疲惫,毫无作为。这时候薛崇训的第二波动作又展开了,他先是死缠烂打的积极手法;紧接着马上施以缓法,急缓配合张弛有度:筹措善款把城隍庙后面那座废弃的公家宅基改造成慈善堂,说是要帮助那些无依无靠的穷苦人。
他差人到处找士族、富户捐钱,其实大伙也捐得不多,百文、千文那样的,却要在城隍庙外头立块石碑,把出资人的善名刻在碑上。这下大伙满意了,出点点钱财弄了个好名声,多欢乐的事儿!
动土那天薛崇训与众士绅亲临城隍庙,看热闹的人非常之多。他穿着一身紫色的官袍,面脸的善良微笑,还把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抱在怀里。那孩子的娘见薛崇训一张黑脸,而且居然是个大官,在妇人眼里薛崇训哪里是什么善良的微笑,简直是阴|笑,妇人生怕他伤害到自己的孩子,在一旁急得什么似的,被官差们逮着过不去,眼泪都哗哗出来了……简直是个讽刺啊。
李承宏等人听说了这事自然暗骂薛崇训惺惺作态恶|心得慌。但薛崇训自己是无压力的,普通士绅百姓们又不太了解政权内部的事儿,既然人家在做好事,多半也是个善人不是。
晋王府的幕僚们也是回去大拍马屁,说要让薛崇训多多参加这样的善举义举,以彰明正直忠善的形象。他自己倒是明白,作为一个当权者,去搞个什么慈善堂完全就是为了名声,否则就是浪费时间。虽然大家都说他是忠良,倒没有把他弄晕。
本来想叫王昌龄写篇文章流传千古的,可是王昌龄写不出来……对于真正的文人,文章发自内心,明显弄虚作假的事他恐怕真写不出感觉。薛崇训只好找其他幕僚写,不过影响力就没那么好了。
第五十五章数字
薛崇训觉得中国古代有远见的谋略家,对大事结果的预测主要是建立在历史的经验和总结上的,如汉朝立国后谋略家会总结秦朝的经验教训提出有远见的预测。也许能算得准,认为那是宿命,其实那只是经验。
而薛崇训已不太信宿命,如果真有宿命,太平公主不得人心、不顺历史大流,何以最终战胜了仿佛真命天子一般存在的“玄宗”?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一些细节,如果薛崇训没有得到前世回忆,如果……往事没有如果,一些偶然的细微的东西改变了大事。
偏偏细微的东西最难把握,不过这也是人生有意思的地方吧,变得复杂微妙所以才有趣。
马车里一身麻布葛袍的他胡思乱想时,反倒心境平和了一些。因为车里没有其他人,不必在作秀,不必在脸上带着善意的面具。
他很害怕冷清和寂寞,所以很怕变成失败者要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逃避;却又很享受孤单,寂寞能使得心境平静。
人真是很矛盾的东西啊,那些大隐隐于市的人,也是这样一种感受么?
轻轻掀开竹帘的一角,有一缕明亮的阳光照进比较昏暗的车厢,能看见细细的灰尘在那缕阳光里轻快地飞舞,毫无规则。沿着那道缝|隙看出去,能看到入苑坊的坊门,入苑坊就是众王子府的所在,太子李承宏也住在里面。
过得一会,果然就见到骑兵开道,李承宏的仪仗从里面出来了。敲锣打鼓的,街上的人纷纷让道,摆小摊的贩夫走卒慌忙收东西,场面就如现代的小贩见到城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