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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江湖人-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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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姑娘柔婉一笑道:“别说了,十几年不见了,好不容易见了面,你在这儿待的几天里,要让你吃住不舒服,我会一辈子不安。睡吧,我走了,洗脸水我打好了,就在墙角那边,别忘了熄灯,也别忘了盖被,后半夜凉。”

  说完了话,大姑娘头一低,走了。李玉琪呆呆地站在那儿,没动,也没说话。

  大姑娘说的一些话,跟这临去时的左叮咛,右嘱咐,代表着上—代的深交,以及他这一代儿时的那段可贵友爱。

  换个人谁会对他说这些?谁又会左一句叮咛,右一句嘱咐,李玉琪只觉那一句句,一声声,像针,像钢针,扎在心头。

  他没洗脸,但熄了灯;他上了床,但没脱衣裳。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手放在胸前,眼望着房顶,脑海里装的很多,可也像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蓦地,一股轻淡的幽香钻进鼻子里,他一怔,旋即明白,这股轻淡幽香来自头下的绣花枕头,他的心又为之一震。

  心神经过这—震,他的脑海里更乱了。的确,这是很难选择的。

  在他来说,如今肩头上像顶着一座泰山。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经过了多久……

  蓦地,眼前一亮,他猛睁双目,微微一怔,翻身跃起,窗外已然大亮,跃起时才发现,被子从身上滑了下去,他记得,清楚地记得,隔晚他没盖被子,便连伸手去碰也没碰一下。

  他坐在床边上,呆呆地,是没睡醒,要不就是发了愣?

  不一会,轻盈步履响动,门上响起了轻微的剥啄声,还有大姑娘轻而甜美的话声:“玉琪哥,起来了么?”

  李玉琪倏然惊醒,连忙站了起来,道:“是凤妹妹么?请进来。”

  门开处大姑娘走了进来,李玉琪看得清楚,大姑娘换了另一身褂裤,光梳头,净洗脸,蛾眉淡扫脂粉未施,那张娇靥,那张昨晚上见面时还白里透红的娇庸,如今那娇红没有了,有点苍白,那双清澈、深邃的美目,有点失神,也有点红红的,他心里又一阵难受。

  大姑娘美目深注,未语先笑:“什么时候起来的?”

  李玉琪忙道:“刚起来,我刚起来……”窘迫强笑,又接道:“真不好意思,头一天就睡到太阳老高。”

  大姑娘含笑瞟了他—眼,道:“你又不是新媳妇儿,怕什么?”

  李玉琪强笑了一下,道:“三叔呢,他老人家起来了么?”

  大姑娘道:“早走了,天刚亮就走了,吃这碗公事饭没那么容易,替人家干,不能像老太爷似的享福。”说着,走近床前,伸手就要叠被子。

  李玉琪抢上一步按住了大姑娘的玉手,道:“凤妹妹,我不敢,让我自己来。”

  大姑娘抬眼轻瞟,含笑说道:“跟我还客气,要让你叠不知会叠成什么样儿,洗脸去,我等着你吃饭呢。”

  李玉琪一怔,道:“怎么,你还没吃?”

  大姑娘道:“等你一块儿吃不好么?”

  李玉琪道:“三叔吃过了?”

  大姑娘道:“吃过了,他老人家吃得早。”

  往日三叔什么时候吃饭,大姑娘她绝不可能耗到如今,而今儿个她到现在还没吃,这……

  李玉琪心里又一阵难受。

  只听大姑娘低低说道:“放开我,洗脸去。”

  李玉琪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仍抓在大姑娘那欺雪赛霜,柔若无骨的玉手上,他心一跳,脸一热,忙抽回了手。

  儿时握手嬉戏,小心灵里没什么感受,而今,十五年后的今天,一个是玉树临风俊汉子,一个是亭亭玉立大姑娘,不但懂事,而且成熟,当两只手儿再相触时,那感受便跟十五年前截然不同了。

  可不是么?李玉琪心跳脸热,大姑娘她不也红云满面,且透过了那雪白娇嫩的耳根么?

  看见了这,李玉琪只觉得脸上更热,心跳得更厉害,他窘迫而不安地嗫嚅道:“凤妹妹,别怪我,我无意……”他这能算机灵?不描还好,越描越黑,傻子。

  瞧,大姑娘低下了头,话轻得令人难听见:“谁恼你了,快洗脸去吧。”

  李玉琪毕竟听见了,忙应了一声,往后退去。

  洗着脸,他没话找话,问了一句:“凤妹妹,是谁给我盖的被子?”

  “爹。”大姑娘道:“还说呢,爹叨唠了大半天了,说你这么大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连被子都不知道盖。”

  这,也只有亲人才会留意。李玉琪沉默了,旋即他丢下手巾走了过来。

  大姑娘已把床上收拾好了,望着他含笑说道:“走吧,那边吃饭去!”

  大姑娘等他先走,可是他没动,却凝目说道:“凤妹妹,昨晚上灯花儿爆了没有?”

  大姑娘微微一愕,可是她冰雪聪明,玲珑剔透,旋即就明白了,神色一黯,脸色微变,强笑说道:“你来了,灯花怎会不爆?”

  李玉琪心里的难受带到了脸上,道:“凤妹妹,你这是……”

  大姑娘头一低,道:“我饿了,你不饿么,走吧,饭菜都凉了。”

  李玉琪口齿启动了一下,但他没再说话,双眉一扬,迈步跟着走了出去……

  有大姑娘陪伴着,日子好打发,也令人有只恨日短之感,一晃三天,大姑娘丢下一切,关门落锁,陪着李玉琪遍游燕京八景,除了西山霁雪不是时候,没看着之外,其他的是足迹遍历,人影儿成双,全到了。

  其间,就连文丞相祠、谢垒山柯、松筠庵、陶然亭、香冢、鹦鹉冢、白塔寺、法源寺、天寒寺、五塔寺、大钟寺、白云观都没放过。

  李玉琪对白云观有偏爱,只因为这座道观跟他的义父碧血丹心雪衣玉龙朱汉民有渊源。

  大姑娘褚凤栖则独留恋那座香坟。

  香冢究竟是何人之墓,推拟甚多,传说不一。

  有人说是香妃的玉骨埋处。

  也有人说是京师名妓菁云不欲嫁重利轻别离的富贾,自尽死,葬于此。

  凤栖爱的是冢旁那块小碣: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这三天,凤栖阴霾尽扫,娇艳照人,充分地流露出女儿家特有的娇、甜、美,跟温柔。

  褚三也笑口常开,绝口不提拿贼的事。

  然而,李玉琪的心情,却不如他那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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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章 伊 人 肠 断
 
  第三天晚上,褚家堂屋里灯火通明,把院子里都照亮了,褚三备了几样大姑娘凤栖下厨亲手做的菜为李玉琪饯行,大姑娘凤栖作陪,她卸了围裙,洗了把脸,刻意地修饰了一番,抹了胭脂描了眉,灯下看,今夜大姑娘凤栖特别娇艳动人。

  老少三个喝着酒,欢畅地聊着天,褚三的酒量不必说,江湖上出了名的,李玉琪也有江河之量,大姑娘凤栖平素滴酒不沾,今夜她也喝了个满盅儿。

  就这么一盅儿,她已面泛桃花,酒意盎然,益显妩媚,有好几次李玉琪都瞧直了眼,要不是大姑娘凤栖嗔怪地拿眼白他,他还真不自觉呢。

  褚三跟大姑娘凤栖爷儿俩笑口常开,很高兴,席间并没有太浓的离情别绪。

  怪的是李玉琪竟也心情开朗,谈笑风生,他一口菜一口菜地吃,他就不知道那菜里有大姑娘凤栖的多少眼泪。

  二更不到,褚三仍是个没事人儿,江河量究竟比不上海量,李玉琪却已不胜酒力,醉态可掬。

  散了,大姑娘凤栖扶着他进房,褚三一个人站在桌前,刹时间满脸的阴沉,他低头叹了口气,也转身走了。

  堂屋里只剩灯光伴着那—桌残席。

  第四天一早,褚三跟大姑娘凤栖双双送李玉琪到大门口,褚三满脸强笑,神色有点憔悴,大姑娘凤栖虽然也挂着泪,而且两眼红红的,不知是昨夜没睡好,还是那离情别绪,今早一股脑儿涌上心头。

  再看李玉琪,他却像个没事人儿一般,没说几句话就走了,一点没有留恋,一点没有依依不舍。

  望着那逐渐远去的欣长背影,大姑娘凤栖脸上堆起了阴霾,很浓很浓的阴霾,模样儿有点迷惑,说道:“这就是当年的玉琪——”

  褚三站在那儿没说话。

  大姑娘凤栖接着又道:“爹,您不觉得世道人心变了么,什么朋友,什么交情,哼,以我看全是假的——”

  “丫头。”褚三开了口,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这也不能怪他,谁叫他是——”

  摇头一叹接道:“我上营里去了,你进去吧。”转身走了。

  大姑娘凤栖忙叫道:“爹。”

  褚三停步回身,道:“怎么,还有什么事儿?”

  大姑娘凤栖满脸忧容,道:“怎么办,您说?”

  褚三道:“什么怎么办?”

  大姑娘凤栖道:“您明明知道,干什么还要我说。”

  褚三神色一黯,道:“就这么办,当一天的和尚撞一天钟,谁叫我吃人的粮,拿人的俸,走既走不掉,只有硬着头皮干了,求诸人不如求诸己,大不了把条老命赔进去……”

  大姑娘凤栖心里好难过,爹英雄一生何曾说过这种丧气话,心里难受脸上自然地带了出来,眼圈儿一红,就要掉泪。

  褚三突然笑了,好勉强,道:“丫头,说着玩儿的,你这个老爹就这么不济么,这个庙里的神不灵还有别的庙,进去吧,丫头,爹晚上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几块布回来。”

  转身走了。

  大姑娘凤栖心里何尝不明白,老父是怕她伤心,强颜装笑,装作不在乎,望着那犹勉强挺着的腰,难隐老迈的背影,香唇启动欲言又止,眼泪已扑簌簌湿了满襟。

  口  口  口

  前门大街是个热闹的地方,来来往往的人都往这儿跑,所以这条街上的客栈、酒肆、茶馆林立,隔不远便是一家,进出的人既多又杂,三教九流,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

  北京城本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除了天桥、八大胡同等有数几个地方外,卧虎藏龙处就数这前门大街了。

  面对前门右手边,有家酒肆叫一品香,门面不大,招牌也够陈旧的,但却是老招牌,老字号,日日满座,硬比别家生意好,前门大街卖酒的地方不下十家,可是别家的酒比不上一品香。

  说起来,一品香是个“清真馆”,掌柜的马回回不但酿得一手好酒,而且烧,炒,烤各样手艺也是一绝。

  马回回人胖胖的,留着两擞小胡子,长年一袭蓝布大褂儿,整天价笑口常开,人和气,会做生意,帐尽管挂,十回八回他对你仍是一样。

  北京城里的龙蛇提起他都翘拇指,谁都会说一声马回回是朋友,漂亮。

  他交游之广遍及内外城,就连内城各府邸里的,也没有不知道外城有一家一品香,一品香有个马回回的。

  大晌午,吃饭时,一品香更是座无虚席,四个伙计在人缝里忙得团团转,满头满脸是汗,手巾搭在肩头上,他就没工夫去擦一把,添酒的添酒,上菜的上菜。

  “留神,劳驾少回身蹭油靠边儿往里您呐。”

  就这一句,随时都能听得见,再加上人声,就别提有多乱了。

  马回回站在柜台里切菜,那把刀飞快,一盘又一盘,连他自巳都不知道切了多少盘。

  “哟,对不起,这位爷,踩了您了吧?”

  —名添酒的伙计冲着一名酒客直哈腰,他脚下没留神,踩着人家了。

  这位酒客人长得俊,放眼北京城,挑不出几个,一副颀长身材,一件合身的长袍,长眉斜飞,凤目重瞳,人很结实,眉宇间还有股子逼人的英气,瞧上去慑人。

  可是人家很和气,淡淡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既白又亮,不下姑娘家那扁贝般玉齿,道:

  “没有,没有,没关系,人多生意好,这种事儿难免,忙你的去吧。”

  那伙计满嘴一个劲儿地谢,挤着走了。

  “嘿,老二,你说这嫩蛋儿是汉子还是娘儿们,说他是汉子吧,他偏偏皮白肉嫩,能挤出水来,比娘儿们还俊,说他是娘儿们吧,他偏偏又——”

  俊汉子抬眼朝话声传来处一扫,他看见了,说话的是个浓眉大眼,一脸落腮胡的大汉,一身褂裤,打扮得利落,袒着胸,袖子卷得老高,—只脚踏在板凳上,一看就知道是北京城里的龙蛇。

  他旁边一个中等身材,白净脸的汉子,没等他把话说完,拿胳膊肘碰了他一下,低声叱道:“别胡扯,人家听见了——”

  那落腮胡大汉一蹬眼,道:“听见了怎么样,他能咬我么?我这条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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