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第7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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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关自此为赵氏所有矣!”
四月中旬,在楚军突然从陆浑撤军后不久,函谷关城头,盗跖一头乱发迎风飘扬,他傲然独立,肆意地站在城垛上眺望四方。
近处,兵卒们还在搜寻残敌,为了攻破此关,他们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一千赵卒丢掉了性命,两千余人受了轻重不一的伤,无法继续前进。
没错,虽然战损比高达五分之一,但盗跖依然要率领他们速速西去,他们的最终目标是风陵渡南岸。
休整一日后,盗跖留下伤兵和一千兵卒守备此地,其余八九千人再度启行,开始向西开拔。离开函谷关后,还需要走三十里“桃林道”,也就是函谷的西段,才能离开这处险要的谷地。
传说上古之时,来自东夷的巨人夸父逐日途经此地,因为口渴,他便俯下身子喝干了河渭之水,却仍不解渴,他便想渡河去HB饮大陆泽之水,然而却渴死在这一带,夸父的尸体倒下后化作了一道山,便是崤山,而他所弃的桃木手杖掉在函谷关以西,就是桃林。
桃林地区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崎岖在河岸高崖间,车不分轨,马不并鞍,赵军通过还须攀抓草根石棱,这才可免于坠落下去。
于是赵军的队伍拉成了一条长蛇,沿着蜿蜒的小道缓缓前行,预计走到下一处地势较为开阔的城邑瑕邑,得花一天一夜时间。
盗跖骑着马走在队伍的中段,不时抬起专属于他的“千里镜”观察周围情形。
桃林的确有许多桃树,时值四月,正是桃花最为璀璨的时刻,在白日成昏的幽谷之中,却点缀着灿烂的鲜花,近万浴血的大军穿行在谷底,美丽里也带着一丝诡异。
不过赵军的气氛倒很轻松,苦战之后人人精神都有些松懈,他们这一次远征可以说战无不胜,战后论功行赏必定人人都有份,于是便有盗跖的亲信在身后美滋滋地说道:
“袭汝阳,动乱地,战洛水,败游速,屠郑俘,解韩围,破函谷,军将之功,战后当受重赏了!”
“上卿多半会给我一个虚职的高位,外加一个看上去很大的封邑,然后打发我去养老吧。”盗跖不以为然,他心里很清楚,不管立下多大的功劳,战后赵上卿肯定会卸下自己的军权。
至于借口,或是平息洛水杀俘一事的影响,或是关心盗跖的身体,可真实的原因,大盗看得很清楚。
赵军无论是武卒、郡兵,或者说独立的代郡、上郡骑兵,都牢牢掌握在赵无恤手里,鲁国那边也不例外,冉求、虎会分掌兵权,唯一的特例,就是盗跖手下这支由群盗、流民整编而成的军队了,换了一个将领,大概就指挥不动他们了。
在晋国未定,赵氏未将精力转移到整合鲁地的时候,赵无恤可能还需要这支军队的战力。可等中原尘埃落定后,指不定就要将这柄良弓藏起来了,不仅是盗跖要引退,连这支屡建奇功的军队也会被拆散,以免他们功高而傲,闹出一些危及赵氏的事……
若是放在十多年前,盗跖肯定要愤愤不平,索性带着这些人西入秦国,去秦岭里继续占山为王也说不定,可现在嘛……
他抚了抚鬓角的白发,和十多年前不同,盗跖现在年近五旬,儿子也到行冠年纪了,虽然他觉得自己还能领军,还能打,但一路走下来,不仅手上沾满血腥,连手下的老兄弟也越打越少……
这与他们最初被收编时只求活,只求一片容身之地的初衷,渐行渐远了啊。
这次远征盗跖是极其卖命的,甚至不惜让手下死伤惨重,他是为了什么呢?还不是为了让这支军队能证明自己的价值,赵氏重老兵,经历此战后,这一军中几乎人人都有军功,好歹在被拆散后,或分到一大片田地、房宅、奴隶,或留在军中,当上伍长、什长、卒长之类。
“等这场仗打完了,士卒们铸剑为犁,过安生日子,而我就此远离疆场,第一件事就是要请上卿把大野泽里的东山岛封给我,在上面教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子打渔驾船……”
再然后,自然是父子仗剑,畅游五湖四海了。
如此想着,盗跖心里不免宽慰了几分,一夹马肚,便朝前面走去,同时大喊对士卒们道:“吾知道二三子腹中饥饿,可再忍一忍,等出了桃林山谷再埋锅造饭不迟……”
因为桃林险峻,若山谷上有一支敌军设伏,他们说不准就会重演秦军崤之战的惨败……
一时间抱怨声、嘘声一片,将军待兵卒如弟,兵卒亦视将军如长兄,军中的嬉笑怒骂实属常事。
谁料话语刚末,巨大的号角声却从山谷上方响起……
“敌袭!”
……
箭矢、滚木、飞石从山谷顶端落下,一些赵卒躲避不及,顿时头破血流,随着一块巨石轰隆隆滚落下来,拉成一字长蛇阵的大军也被一截为二!
“勿慌!敌军伏兵不多!”从遇袭的那一刻起,盗跖便冷静了下来,敏锐地发现这次伏击并不剧烈,敌人也是仅在山顶大呼恐吓,未敢突然杀出进攻赵军。
以他多年的剪径抢劫经验,盗跖料定,这支敌军大概是去支援函谷关的秦人,数量不超过一千!
“冲上谷顶,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他拔出剑,指着谷顶指挥自若。
然而一支箭矢从不远处的树林里射来,以刁钻的角度射入了柳下跖的胸口,他有些茫然地看了看那支箭的羽端,随后便眼前一黑,从马鞍上滚落下来……
“保护军将!”嘶喊声在他耳边回荡,纷乱的脚步,破空而去的箭矢,他的“跖之徒”们愤怒的怒吼……
时间忽然变得很慢很慢,慢到让柳下跖窒息,然后又突然变快,快到他目不暇接。
他仿佛又回到了只身逃离曲阜的深夜,前方层层阻碍,他却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留下一地尸骸和三桓的震惊,拂衣而去。
他仿佛回到大野泽畔,统领九千群盗,高喊着“凌暴诸侯,横行天下”的口号,在湖中小岛做他的岛主,发誓要为这些没处去的苦兄弟搏一个未来,争一片田地。
他仿佛回到与赵无恤初见坐谈之时,几杯酒下肚,眼花耳热,意气霓生,他听赵无恤大谈要如何掀翻三桓的统治,如何在鲁国再造一个秩序,一个穷苦庶民也能拥有自己的耕地的新鲁国。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盗跖当时便说:“君若能办到,我对你稽首称臣又有何不可?”
这个诺言不幸成真了,盗亦有道,他自然要信守承诺。这之后十年,他大半时间都在为赵氏卖命的征途中,百里驰援,千里奔袭,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年之后,柳下跖不再是区区湖沼小盗,而是能把“诸侯名将”打得抱头鼠窜,威震中原的盗帅!让郑国小儿闻其名儿止啼的杀神!
这才是真正的凌暴诸侯,横行天下啊!之前算什么?
功成名就,此生……足矣……
但也有遗憾。
待盗跖再度张开眼时,他已经仰面躺在兵卒们的怀里,人人眼睛血红,泪流满面,而战斗已经告一段落,伏兵尽数被歼。
“终日射弋,今日却被小雀啄了眼……”
柳下跖苦笑着,这是他昔日剪径的手段啊,果然是从良已久,手艺生疏了么?但很快,他便不再关心这件事。
他仰头看到天空很蓝,像是大野泽最清澈的时节。
他看到白云朵朵,在风中缓缓挪动,像是在湖面上畅游的白鹅。
他第一次发现,阳光是如此的炫目刺眼,那是湖水带起的波光粼粼么?
他知道,自己是再也回不到波涛浩淼的大野泽了!
但他还是努力伸出手,想要再触碰一次波光云影……
有风从桃林上方吹过,拂动枝繁叶茂的桃树,朵朵盛开的桃花摇拽着,脱离了枝头。一时间谷中顿时飘满了粉红色的花瓣,其中一片落到了柳下跖的手背上、胸膛上,遮住了他身上的血迹……
手徒然垂落下来……
盗跖之名,终于桃林!
第1003章 纵死侠骨香
四月份,随着秦魏联军的仓皇撤离,整个中条山以北都被赵氏攻占,赵无恤的大本营也不断南移,从曲沃到安邑,再从安邑到盐池……
几日之内,他便从南方接到了不少消息。
在得知楚王北征,却病逝于陆浑时,赵无恤是松了一口气的,如此一来楚军南撤,他的作战计划便不用更改,也不必担心此战后还要与庞大的楚国陷入漫长的拉锯战。
在得知盗跖攻破函谷关时,他则是拊掌而赞,盗跖一军的南线攻势,是赵氏在整场战争里转守为攻的起点,将战火烧到了敌人后方,让盟友转危为安,现在又替他啃下了函谷关这个硬骨头,接下来只需要西进桃林,拔除瑕邑、风陵渡,基本就能抵定胜局。
然而就在数日之后,噩耗传来,柳下跖战殒于桃林……
一时间,帐内群臣惊诧莫名,赵无恤也默然无言,久久没有说话。
还是阳虎连连追问道:“柳下军将帅兵卒呢?函谷呢?”
“函谷无虞,仍在我军手中,至于柳下军将的兵卒……他们……”
愤怒的“跖之徒”们在杀退伏击的敌人后,抬着柳下跖的尸体继续沿着桃林小道西行,一路上不知又中了多少次小埋伏,但也未能阻止他们的脚步,抵达瑕邑时仅剩八千人。这八千愤怒的鲁国子弟在监军、校尉的率领下花了一天时间拔除瑕邑,将这座策划了桃林伏击的小邑夷为平地,全城皆屠……
当这份消息送到时,这些人已经席卷大HN岸,夺取风陵渡南岸码头!
“如此便好……”阳虎和帐内群臣都松了口气,随即猛地意识到自己这时候说这话有点不合适,众人连忙改口道:“柳下军竟然战殒于小小桃林,真是遗憾万千……”
是啊,为将者马革裹尸而还,虽然这是纠纠武夫最好的归宿之一,但赵无恤唯独没有想到,柳下跖竟会这么早早地离去。
初识柳下跖,是在十多年前他初入鲁国之时,听冉求谈起此人事迹。到了曲阜后,他又听柳下惠、三桓等人痛斥过盗跖,在贵族眼里,和当地贫苦百姓口中,盗跖俨然是完全不同的形象,一时间赵无恤也分不清楚,他究竟是凌暴诸侯,屠杀百姓的恶徒?亦或是杀富济贫,带着氓隶百姓翻身把歌唱的大侠?
无论真相是什么,当时的赵无恤作为大野泽周边的领主大夫,当然不能容忍群盗势力继续存在下去。但盗跖也是他遇上最难缠的敌人之一,他花了数年时间,通过军事、民生双管齐下,才瓦解了盗跖的势力,并借了赵鞅的威势,才将此人收服……
盗跖号称“盗亦有道”,言而有信,归服后再没生出反意。那之后十多年里,赵无恤也敢用他,爱用他,历次大战都少不了他的身影,可以这么说,“跖之徒”和武卒、骑兵一样,在历次战役里起着关键作用。
不过此人也有些桀骜不驯,难以笼络,之前在洛水边屠杀五千郑国俘虏的事情,就一度让赵无恤这边陷入舆论被动。虽然无恤在这场大战结束前不打算追究此事,但他也意识到,盗跖和他的手下们虽然能打,却是军队里一个不稳定因素,战时能利用他破敌掠地,和平时期却只能鸟尽弓藏……
不过他没料到的是,还不等他来一出杯酒释兵权,盗跖就以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他之前做过的事情,无论多么天怒人怨,都不重要了,赵无恤心里只剩下了惋惜和遗憾。
但看着帐内群臣那“这桀骜不驯之人,死了也不算件坏事”的态度,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应该给柳下跖这一生,下一个公允的定论。
但给历史人物下定论的困难之处在于,他们的所作所为常常是矛盾的,在盗跖身上尤甚。
是大盗还是良臣,是豪侠还是屠夫?
赵无恤起身道:“取纸笔来……”
子夏应诺,很快就取来最好的白纸和烟墨,长长的纸卷在案几上铺展开来。
赵无恤右手持笔,粗豪入墨让它吸足墨汁至精神饱满,同时颦着眉静静望着身前纸卷,心里浮现的是盗跖的这一生。
他的功,他的过,他的侠气,他的果断,他的惊鸿一现,他的突然陨落……
赵无恤提笔出砚,脑中浮现的却是盗跖率军冲锋时如厉剑出鞘。
他落笔入纸,恍如盗跖率军奇袭敌人后方,似刀锋入骨,一笔就搅活了整个局势!
瞬息之间,纸上已经多了一撇,像是盗跖浓郁胡须,带着一丝聪明人讥诮的意味。
随着破纸第一触,赵无恤笔势便再无停顿,刷刷刷,巨大的墨字跃于纸上!
意尽,笔落,赵无恤将笔一扔,当着众人的面,怆然泪下。
“惜哉子石!”
“惜哉军将!”
众人连忙拱手一同呜呼哀哉,半晌之后,阳虎才抬起头来,望向案几上,却见白纸上只有十个字,十个狂放的草篆……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
周王匄三十一年(公元前489年),四月二十六日……
这个月风云变幻莫测,先是楚王的病逝,楚军虎头蛇尾地撤退,随即盗跖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