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第7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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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赵无恤的军令,只要破了函谷,控制风陵渡南岸,河东就彻底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大瓮。
然而这座刚建立不到五年的城塞却不是那么好破的,还没到函谷关,盗跖就理解了为何提及此塞,韩虎和他手下的将吏们会一脸无奈。
作为东去洛阳,西达秦国的咽喉,函道是盗跖这辈子走过最难走的险径之一,泰山的夹谷、太行的羊肠道比起这里也只能自愧不如。崤山至函谷关的路段多在涧谷之中,深险如函,故称函谷,这里到处都是松柏,行人在幽深的谷底,但闻山中老猿悲鸣,仰首却难见天日。
从虢城到函谷关,足足有一百里地,盗跖带着人走了整整五天,有时候一日仅能前进十里。好在秦魏联军撤退匆忙,在这里没有设防,未能多做抵抗,四月初时,盗跖终于带着两万赵、韩军队抵达关隘。
……
看清这座关城的模样后,别说在这里栽过跟头的韩军了,连挟大胜之威,满身血气的赵军将吏也顿时没了信心。
虽然函谷关才建立了不过三四年,远不是后世那“天开函谷壮关中,万谷惊尘向北空”的不可攻克之城,可已经初具规模。
关前是弘农涧,它构成了函谷关的一条护城河,时值初夏,涧中水流湍急,人马难渡。
盗跖所帅的东来军马必须在函谷关北渡过弘农涧,过河后,又须沿河西岸南行,进入关前一条滨河倚着高岗的窄道后,才能逼近关城,那条窄道只能容纳两匹马并行,大军根本无法展开。不止如此,关楼东西两端都是高崇的黄土塬,它们犹如一道天然的城墙,成为外敌不可逾越的防御工事。
“秦人是怎么选的城址……”盗跖只想翻白眼,他开始觉得自己带那么多兵马是徒劳无益,因为以这里的地形,任凭千军万马也无从施展。难怪几年前进攻秦国时,赵无恤给韩氏分的任务就是进攻这里,结果河西都打完了,韩氏还顿兵城下,一筹莫展。
可再难打也得打,据盗跖所知,关内仅有三千人,其余都被拉去河西抵抗赵氏骑兵,接应韩、魏从蒲坂渡河了。
在花了数日制作好简单的攻城器械后,盗跖让人发动了试探性的进攻,结果都以失利告终,不仅如此,就在四月中旬时,他还从后方得知了一个噩耗。
楚王亲征,帅大军兵临陆浑!
盗跖听闻后笑骂道:“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于是他便面临一个抉择,是继续进攻函谷关,还是回头去救援陆浑,阻击楚王?
“陆浑城同样是险隘,楚军攻此地不比吾等攻函谷简单。”盗跖一点没有去救王孙胜的意思,以他对王孙胜的了解,此子很看重复仇和名声,也不至于立刻投降。因为他若降了,不但赵氏恨透他,喜欢忠勇的楚国人也要看不起他。
所以就让他自生自灭,阻挡他的楚王叔叔为吾等赢得时间吧,虽然没有直说,但盗跖就是这打算。
“只要吾等于楚王破陆浑前攻破函谷,遣一师留守此地,再西入桃林、瑕地,控制风陵渡南岸,便能完成上卿之令,断绝秦魏逃窜的最后机会……”
到时候就算楚军全取河外又有什么关系呢?函谷关会把他们挡在外面的,等收拾完河东残敌,赵氏十万大军,还怕他五万楚军不成?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弃车保帅的觉悟,听说楚王进军伊洛,韩氏的家主韩虎就慌得不行。
在这次战争里,韩氏大概是赵无恤阵营里最大的输家,因为地势的缘故,他们第一个受到秦魏的进攻,郑国也过来凑热闹,报复前几年的虎牢关之战。这三方虽然打不过赵氏,打韩氏却轻轻松松,从一月到三月下旬,韩氏一直在吃败仗、丢地盘,以自己可怜的身躯抵挡敌军进攻,为赵氏集结大军赢取时间……
现如今,韩氏仅剩万余人,河东与河外领地也多受蹂躏,粮食被抢掠一空,领民为避兵祸窜逃入赵,仅剩一个虢城,以及州、野王、平阳等还算完好。
韩氏再也受不起损失了,反正留在函谷关,韩卒也被盗跖满怀恶意地点去蛾附攻城,几日下来损失近千,还不如借此机会撤走。
于是韩虎便与盗跖就是否回援产生了分歧,盗跖坚持要攻函谷关,韩虎却认定破关无望,不如回头阻止楚军深入。
虽然随着魏曼多被杀,魏驹叛国,韩虎已经升到了晋国次卿的高位,可盗跖岂是轻易低头的人?他嫌韩虎不会打仗,屡屡失败,对其放低姿态的请求完全不理。
韩虎怒极,虽然赵无恤承诺时候会补偿他,可那些还算不得数,于是他便带着八千韩卒原路返回,比起进攻,他宁可防守……
盗跖对韩虎的患得患失嗤之以鼻,在他看来,行军打仗和为盗并无太大区别,冒得起险才能获得最大利益,尽管韩军先行撤离,但函谷关这个硬骨头,他还是得硬着头皮啃下去。
“若是有少梁砲就好了……”
虽然带了部分鲁地工匠,可少梁砲是赵氏的核心技术,寻常工匠接触不到,盗跖只能让他们做一点云梯、冲车、投石机,外加军中携带的弩砲,对函谷关正面进行连续不断的攻击。好在这里不缺木头,不缺石头,赵军虽然很难展开进攻阵型,可猛烈的火力仍旧让关内的秦军守卒抬不起头来。
但这还不够,光靠火力压制是无法破关的,必须有人登上城头才行。过去几天里,盗跖已经利用韩虎的兵卒做填沟壑者,极大消耗了守卒的精力,又狂轰数日,利用投石机和弩砲砸坍一座城楼后,他下达了蛾附进攻的命令……
所谓蛾附,就是让士兵扛着木梯靠近城墙,接连不断向上攀爬登上城墙的攻城术,是最为原始,也损失极大的一种方式。
有将吏反对:“蛾附之法,纵然成功也会导致兵卒损失惨重……”
“但这却是破函谷关唯一的办法。”盗跖不为所动,从洛水边屠戮郑俘后,他便比以前更加冷酷,更加无情了。
与冉求爱卒如子的治兵之法不同,盗跖却认为在此之外,为将者唯有严厉和残酷才能训练出一支强军。
善用兵者,能杀卒之半,其次杀其十三,其下杀其十一;能杀其半者,威加海内,杀十三者,力加诸侯,杀十一者,令行士卒……
这不仅是在形容军法之严苛,也可是认为是作战能承受的损失比例,韩虎连十分之一都忍不了,所以才屡战屡败。而盗跖,他认为完全可以以数千条人命为代价,攻破函谷关!
军令如山,兵卒们硬着头皮将云梯搭上城墙,首先被驱赶上去的是沿途抓获的秦国俘虏,然后是运气不好的当地百姓,一时间城头箭如雨下,滚木石块也被乱扔下来。
惨叫连连,不断有云梯被推倒,也不断有人从上面跌下来摔碎脑袋,城下的尸体堆又高了一层。
盗跖看着这个不断吞噬性命的屠场不为所动,他心中有自己的打算:函谷关内粮食应该还剩下不少,可箭矢却越来越少了,刚来的时候秦人射箭毫不吝惜,慢慢地却只在情势危急时射,箭头也从铜的变成石制的、骨制的,箭杆上的羽毛也渐渐稀疏,直至变成光秃秃的,其中不少还能看出是新制作出来的。
等到守卒箭矢消耗完毕,只能就地取材用砖石和木头砸下来阻止进攻时,盗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他猛地一挥令旗,赵氏的弓弩手开始肆意进入函谷关百步之内。
虽然嫌弃韩氏的羸弱战力,可对于韩氏工匠的技术和效率,盗跖却是认可的,虢城里别的不多,箭矢和弩箭却造了无数。因为怯于肉搏,韩兵偏爱弓弩,这反倒便宜了盗跖,韩虎虽然走了,但辎重仍然远远不断地通过函道运来。
于是漫天箭雨飞向城头,密密麻麻的箭矢如同一片乌云密不透风,强弓硬弩让城下的赵军可以远离城头扔下的石块砖瓦,三千弓弩手尽情的挥霍着一支支利箭。
函谷关远不是后世“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的雄塞,城墙也不算高,在这样猛烈的攻击下,没人敢抬头。
盗跖眼看时机成熟,毅然下令攻城。
几十面大鼓同时响起,沉闷的鼓声犹如来自九幽的死神呼唤,催促着战场之上的所有人。
弓弩手逐渐撤向两侧,维持着对城头的攻击,函谷关外200步,柳下跖抽出锋利的铁剑举过头顶,剑刃泛起一阵异常冰冷的光芒。
盗跖回过头,身后数千名赵卒将函谷关前的窄道占得密密麻麻,他们没有说话,没有抱怨,正在默默的注视着他。这些人大多是从鲁国远征而来的,其中不少是与他出生入死的群盗兄弟,被赵无恤招安成了为他卖命的死士。
感受着身后士卒那一道道充满着信任与敬畏的目光,也不知为何,盗跖突然眼眶一阵温热。
此战之后,不知有多少人再也看不见明天的太阳,再也无法回到千里之外的故乡。
食赵氏之禄,受赵氏之田,为赵氏而战。
先秦之人心里没太多弯弯曲曲,哪怕这些曾经的群盗也是如此。简单的理由,简单的逻辑,却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促使他们来到这里。
食人田禄替人卖命,也是盗亦有道!
盗跖不再想了,他的剑指着函谷险关,却没有像其他赵军一样,喊出“天命玄鸟”之类的口号。
而是群盗们熟悉的口号。
“跖之徒!听我号令!”
第1002章 跖之徒
函谷关的城墙并不长,半里不到的狭窄谷口横亘着数丈高墙,所以赵军没法一次性投放太多兵卒,而城墙又用石头垒成,坚固无比,非少梁砲无法摧毁。秦军只需要在这里布置一千人的队伍,分作两排前后协作即可,能以二敌百,这便是所谓的“百二雄关”。
但纵使如此,在城下火力的掩护下,蓄力已久的赵军很快就登上了城头,失去城墙掩护的守城秦卒只能忘死拼杀。弓箭没了,他们还有戈矛,戈矛残了,他们还有手脚,利用檑木、滚石等守城器具给赵军攻城步卒重击。所有人都清楚,只有将敌人赶下去,他们才有机会守住这处咽喉锁钥。
秦卒戈矛突刺,带起一溜血水,血雾飞扬,一个刚刚从城头露出脑袋的敌军被长戈啄破脑袋,他的身体离开了云梯,垂直往城下摔去。下面的赵军士兵看都不看一眼,继续往城墙上攀爬,然而就在这时,城头伸出守御用的木钩,抵住云梯……
几名秦卒用力推动长钩,云梯顿时剧烈晃动起来,云梯上的赵卒大骇,加速往城墙上冲去,城下的人也想靠云梯下面的底座稳往长长的梯身,一时间城上城下,双方用尽全力争夺着这架云梯。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秦军脸上青筋浮现,高喊着口号迸发出惊人的气力,这架云梯终究被他们推倒,上面的赵卒来不及躲闪,一连串地从上面掉落下来,重重的摔在地上,引起下面的一阵慌乱……
但赵军的云梯有数十架,几乎铺满了整个城墙,被推开一架,再搭上一架,虽然临时打造质量不太好,但这却是赵军走向胜利的阶梯。
赵卒没有气馁,他们前赴后继,犹如飞蛾扑火,惨痛的损失,横流的鲜血反而激起了这些鲁地青壮的回忆,仿佛回到了当年跟随盗跖起兵的日子……
十多年前,诸侯奢靡无道,各地天灾连绵,饿孚遍地,活不下去的鲁、卫、宋百姓流窜进入山林沼泽,为了躲避诸侯卿大夫追捕惶惶不可终日。是盗跖的出现将他们拧成了一股绳,他们跟随自号“将军”的盗跖与诸侯、大夫为敌,纵横大野泽多年。之后又一同战败被俘,一同被赵氏收编。
不知不觉十年过去了,他们也历经了数次大战,没有死在孟诸,没有死在凡、共,没有死在汶水,没有死在洛北,却死在了这座函谷关。看着亲如手足的袍泽永远倒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城上城下的赵卒眼中充满不甘,不由放声怒吼:
“跖之徒!”
如同时空轮回一般,更多的人颤声回应。
“跖之徒,从卒九千,凌暴诸侯,横行天下!”
所有人都精神一振,这个熟悉的口号激发了赵军士卒的血性。越来越多的赵兵开始加入呼号的队伍,发泄他们心中的悲愤,盗跖一时间也热泪盈眶,不由放声大喊道:
“跖之徒,听我号令,拔此城邑!”
“待入秦后,穴室枢户,驱其牛马,取其妻女……”
随即盗跖也身披铠甲加入了战斗,几步便沿着云梯登上城墙,他身后欢呼连连,抢钱抢粮抢女人,这就是群盗们最为兴奋的事情,十年的军纪也比不上这口号的刺激。兵卒们追随着盗跖的旗帜,悍不畏死的冲上被血肉铺满的城墙。
他们不再胆怯不再退让,而是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打法,哪怕是以二换一,以三换一,他们也能取得最终胜利!一时间城头惨叫不休,秦军节节败退。
是夜,经过半月攻防,连日连夜的激战后,函谷关陷落于赵军之手……
……
“此关自此为赵氏所有矣!”
四月中旬,在楚军突然从陆浑撤军后不久,函谷关城头,盗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