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第66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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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祝介绍完后,赵无恤伸手拎起一颗盐粒,尝了一口,果然除了咸味外,还有淡淡的苦涩,跟后世包装袋里白花花的食用盐自然没法比。
“这是最上等的青盐,次一等的是黑盐,再次一等的是砂盐。”
赵无恤关心的不是味道,“成本各是多少?”
卜祝面带喜色:“晒盐法人力简而天功多,青盐的话,仅为齐盐的三分之一,安邑盐的二分之一!黑盐仅为其一半,砂盐就更便宜了!”
如此说来,琅琊盐已经具备了与齐盐、魏盐竞争的质量和价格。
赵无恤追问:“全面开工的话,一年能产多少?”
“若能有数千人手,除去阴雨天,琅琊一年大概能产盐五万钟,当然,大多数是黑盐……”
“五万钟!”赵无恤欣喜地从车上站了起来,来回踱步。
青盐是贵族和富人吃的,国人吃得起的,也差不多是哪种青黑的大颗粒盐。
齐国煮盐一年也只能得到十万钟盐,除去自己的需求和囤积外,剩下不到一半卖到整个北方,各国都分不到多少。
但光是琅琊一地百里海岸,依靠晒盐就得了五万钟,效率是煮盐的数倍,成本却大大降低。这么多盐,完全能满足两百万人口一年的用盐需求。
若是在莒国多开设几处盐场的话,产量只怕还要更多。
赵无恤想了想,回过头道:“我记得河内、陶丘、卫地,都依仗魏氏的安邑盐。”
他的笔吏们一翻文书,应诺道:“正是如此。”
“从鲁国再派些人过去,让琅琊那边增加人手,力求晒更多的盐出来。所得之盐,统统运来鲁国,再从鲁国通过泗水、济水、卫渠运到陶丘、帝丘、朝歌去。让子贡囤积琅琊盐,再以低于安邑盐的价钱抛售,具体要如何做,他比我更清楚。”
至于晋国本部,自然有计然来操作,加上太原大卤的产盐,说不定今年赵氏就能实现食盐的自给自足了。
赵无恤目光炯炯,他已经预见到了,从下半年开始,一向价钱高昂的魏氏安邑盐将遭受重创。在陶丘、濮阳、朝歌的市场上被蜂拥而入的琅琊盐打压,这对陷入河西泥潭的魏氏而言,将是雪上加霜……
不过在算计别人的同时,赵无恤也被老天算计了。
等他的车船回到晋国境内时,这里已经近一个月没有下雨了,一场大旱,正在冀州全境肆虐!
下车后,顶着艳阳,看着因缺水而耷拉脑袋的粟麦,赵无恤面色凝重。
“苌弘预测的没错,大灾来了!”
第933章 天灾
晋侯午二十二年,夏六月。
这一年很怪,粟米还没黄的时候,粟穗青青的刚长出来,老天就不下雨了。冀州上空晴空万里,偶尔飘来几朵白云,可就是一滴水都不往下落。就这样过了一个月,中间虽说阴过几天,可没出两天又晴了。
邺城郊外,西门豹的祖辈和叔叔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沟渠里的水一日少过一日,粟穗往下垂,到头来一大片一大片的粟全耷拉着脑袋,粟杆也呈现出缺水的不健康状态。乡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觉得这是了不得的大事。
“这青黄不接的时节,再旱下去,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老人们想起了在故绛时遇到旱灾的情形,那叫一个惨啊,大旱经年累月,农田里颗粒无收,饿殍满道,城里的粮食卖到天价。与此同时,诸卿对灾情无动于衷,晋侯的赋税还一提再提,修筑虒祁宫、铜鞮宫的劳役也一点不给减免……
于是老人们根据往年的经验,主张乡人们之后得数着米下釜了,虽然去年有官吏要求他们适当存粮,但地窖里积蓄下来的粮食不算多,勉强能撑几个月。一时间,谁家也不敢煮粟米饭,都是熬粥喝,就是粥也是越来越薄,寄希望于可以熬到下一季粟麦收割的时候。
这样几天下来,西门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顿时饿得两眼发晕,连去学堂的气力都没了。
等他父亲从邺城回来后,这种情形才被制止。
“不是才收了麦子么?再怎么苦,也不能让老幼饿着!”
西门豹的父亲已经成功当上了亭长,他对赵氏官府充满了信任,在乡中老人都危言耸听,说再不省一点,等到明年只能挖野菜过活了,他却很乐观地说道:“何必如此发愁,天无绝人之路,赵上卿不会不管吾等死活的。”
有人不信地说道:“虽说年前吾还看见各地粮食被均输官运到常平仓里,而且乡里的长吏说会给各里发放粮食,可谁也没见有粮食来,故而不敢全信……”
西门豹的父亲笑道:“正要告诉二三子一个好消息,吾来的时候,看到各常平仓正在往外发粮,一天好几十车!城里的粮价没涨!”
在提起众人的信心后,他又大声对乡里邻居们呼吁道:“赵上卿发告示说了,说‘天地不仁,生民哀苦,吾身为百姓之父母,岂能坐视不顾’?”
果然,三日之后,根据他们这一个乡的灾情,县里匀过来了几车粮食,稳定了当地市肆的粮价。各亭也开始架设筒车,很快,漳河里的水又自己灌溉到田地里,众人不必每日顶着烈日去打水了。
众人纷纷松了口气,觉得又多了些熬过这场旱灾的信心,他们不知道的是,赵无恤一行正轻车简从,从乡亭外路过……
……
日头很毒,天气闷热,邺城郊外的乡亭间,深衣广袖的赵氏官吏们呆了没多大会儿,帻巾和衣服就被汗水浸湿了,却不敢像农夫一样敞开胸,摇扇降温,因为赵上卿还顶着日头,站在地里皱眉忧民呢。
赵无恤蹲在一片粟地边,抓了一把干土,触碰了一下低低垂着穗子的粟苗,忧心忡忡地望向远处田间。
他现在对苌弘的天文本事可谓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庆幸自己去周室把他抢了过来,本以为只是作为招牌养老的,谁料竟是块宝。
和苌弘在学宫天官预测的一样,冀州的大旱如约而至,邺城附近已经两个月没有下雨了,原本润湿的土地干涸,一些浅溪甚至断流。
这对于农业的打击是巨大的,好在冬小麦已经接近成熟,抢在旱灾造成损失前收割入府库粮仓了,所以受灾的多为粟、菽。
他召手示意立在不远处的计然过来,问道:“先生,邺城现在粮价如何?”
计然是治粟内史,掌管赵氏的农业经济,平准均输及冶铁、盐业和铸币等事,算是赵氏的“计相”,赵氏的经济,基本是以他的“计然七策”为理论基础运作的,对于各地粮价高低,仓禀虚实,自然烂熟于心。
“冬小麦提前收割入库,由均输官运往不种麦的郡县,解了燃眉之急,这青黄不接的时节才没有出现饿死人的情形。加上去年储备在常平仓里的存粮进入市肆,高价售粮的商贾也被平准官打击逮捕,粮价维持在可以接受的范围。邺城人每天吃的少了一些,但人心还算稳定,也还有干农活的力气。”
赵无恤松了口气,“如此便好,我离开邺城小半年,多亏了先生治理得当,不知现下可有对策。”
计然侃侃而谈道:“管夷吾是计学之祖,他为桓公治理齐国时曾说过,善为国者,必先除其五害。所谓五害,就是水、旱、风雾雹霜、瘟疫、虫灾。此五害为祸甚重,有家有国者应对不当,轻则农田衰退,人口迁走。重则邦国大乱,盗寇横行,甚至亡国灭家!既然旱灾已经成为事实,现在赵氏需要做的,还是如何救灾。”
这方面计然可谓专家,从五月份旱灾初现端倪起,他已经制定了一揽子抗灾计划。灾前预防自不必说,赵氏已经准备了大半年,常平仓里全是均输官从各地和其他邦国搜刮来的粮食,可以确保明年秋收前赵氏各郡不会陷入断粮的困境。
除了粮食储备外,兴修水利、完善农业灌溉体系也是防旱的重要手段。这是老经验了,据计然说,周代有司空一职其职责包括“修堤梁,通沟浍,行水潦,安水臧,以时决塞,岁虽凶败水旱,使民有所耘艾。”可见早在西周,精通农业的周人便意识到了这一点。
所以赵氏所修的漳水十二渠堰,以及邺城周边几个乡的水利网,也有利于解决干旱问题。
枯水时,漳水沿岸的十二道低堰也能拦蓄水流,供给渠道足够的水量,这些沟渠里的水通过筒车和水车作用,再流入邺城周边十二座乡的田地里,使邺地的十万亩农田都得到灌溉,不至于因为没有雨水而颗粒无收。
这几天里,赵无恤他们已经将周围几个乡绕了一圈,大多数地方仍然是粟苗青黄,撑到七八月秋收应该没问题。
只有沟渠没有涉及到,地势较高的丘陵地区缺水厉害,对于这些地方的百姓自然不能丢下不管,计然建议掘井取水,组织些人手来浇灌土地,这是笨办法,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问题是,此次旱灾波及区域很广,横跨太行东西,不但邺城受灾,赵氏七郡里,邯郸、河间、河内、太原、长子都不同程度地受灾,只有吕梁山以西的那几个县和上郡、代郡逃过一劫,不过那些地方人口稀少,产粮很低,赵氏没法指望他们反哺。
甚至连韩氏、魏氏,乃至于卫国、齐国济北也受到波及,天灾是没有国界的。
所以在稳定邺城的同时,赵无恤也得对水利灌溉不发达的受灾地区加以赈济救灾。
这些事情,沿用前人经验即可,计然搬出了典籍里,周室大司徒总结的“荒政十二条”,包括发放救济物资、轻徭薄赋、缓刑、开放山泽、停收商税、敬鬼神、减少礼仪性活动、除盗贼等,后世几千年的救灾基本不出此范围。
但赵无恤唯独对“敬鬼神”一条加以限制。每逢灾年,正是宗教泛滥的时候,虽说这时代除了南子的天道教外,还没有成气候的宗教,但黄巾之乱的可怕,他却不得不防,他可不想看见漳水沿岸,用活人祭祀河伯水神的陋习复苏,也不想有人打着“赵氏乱德,天降大灾”的幌子来造自己的反。
“我不会因为这场旱灾,就向各地淫祠低头的。”赵无恤态度坚决。
在回到邺城后,他以文书的方式,对众吏,以及全部赵氏治下的百姓下达了抗旱宗旨。
“人定胜天!”
第934章 天道远
夏六月,晋国魏氏,安邑。
旱灾是没有国界的,干燥的北风从北面吹来,将一切积雨云蒸发殆尽,魏氏领地和赵氏一样,已经旱了快两个月了。
艳阳高照,万里无云,数百里土地干涸龟裂,农民愁眉苦脸。
与此同时,盐池里的水也是日渐干涸,大片白花花的盐矿露出地表,更容易开采,所以与农民的沮丧相对,采盐人都十分高兴。采盐是当地的支柱产业,有的宗族世代以此为业,需要的时候,全家老小全部上阵,将盐块挖出来,敲成容易运输的小块,再送到盐官去。
这一日午后,盐氏之女脚步匆匆地从盐池边走过,她粗衣陋服,衣不曳地,系着形同围裙一样的蔽膝,拿着几个陶盆,里面是为数不多的水,而且还呈现一种浑浊状——盐池附近的水井都是咸的,要跑很远去河边舀来河水给她的父兄饮用,他们喝之前也会往里面撒上一点盐,这样更不容易疲劳无力,而且还能避免拉肚子。
干燥的盐滩上,她那光着膀子干活,晒得皮肤黝黑的父亲仰头饮水,很快半盆水便见底了。盐氏女咽了下干燥的喉咙,轻声对他说道:“父亲,家里的田地干涸,粟苗都快萎了,秋天若无收成的话,该如何是好……”
他父亲将陶罐放下,狠狠瞪了她一眼:“粟全枯死又如何?吾等的衣食住行都在这盐田里,只要老夫还采得动盐,就不会让汝饿死!”
盐工以盐为业,但家里多多少少有点土地种可以自给自足的粮食,但平日都没工夫料理,所以平日经常靠盐来换取粮食,自负的老盐工并不担心。
盐氏女低下了头,咬着唇,不敢再回话,“家里多出吃白食的一张嘴”,她父亲这五年来就是这么看待她的……
她虽说衣裳简陋,不过眉眼间自有风情,一派少妇风韵,只是头发是盘起来的,说明已经嫁人了,或者是曾经嫁过人,这件事她自己不敢乱说,她父母也守口如瓶,不愿意对外人提起。
盐氏女的母亲心疼她,便怯怯讷讷地走过来对丈夫劝道:“若是再旱下去,安邑的粮价也会高到吾等买不起。”
老盐工不理妻女,擦了擦汗,举起锄头又要继续采盐,最后还是旁边的长兄过来说道:“听说魏卿要在盐池边设坛求雨,若是实在担心,汝等也去看看罢,或许跟着一起磕个头,雨师就会心软降雨呢……”
……
安邑盐池边,高大的祭坛上,魏氏宗主魏曼多深衣广袖,他在巫祝的引领下,虔诚地顺着祭坛慢慢向上攀爬。万众瞩目,数不清的魏氏的百姓匍匐在祭坛下,眼巴巴地看着自家主君求雨。
祭坛顶端是一尊木雕的塑像,刻画了一位栩栩如生的乌髯壮汉,他左手执盂,内盛一青龙,右手若洒水状。
这便是华夏神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