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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4节

春秋我为王-第55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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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子泰回来了么?”韩虎差点又一次热泪盈眶,他没了以往温润君子形象,双手揪着段规的衣领连连质问。

段规也面容憔悴,大概是彻夜赶来的吧,他匆匆回道:“臣在西返的途中听说,赵氏已大败齐军。”

“真的!?”韩虎大喜过望,但笑容随即又停滞了。

“但来的不是赵小将军,他还在从鲁国归来的路上……”

“那援军有多少,由谁所帅?”

“河内赵兵来了一半,主帅是中军佐。”

段规抬头,兴奋地说道:“君子没听错,是赵卿亲征!”

第773章 老骥伏枥

府库里的兵器已锻砺一新,甲胄则涂上味道浓烈的漆油,由库吏发放到兵卒手里,驷马用上好的豆子喂得饱饱的,套上车辕或马鞍辔缰。六月初时,河内赵军旌旗在温县集结,准备向西进发,万事俱备,只剩下主帅赵鞅还没登上他的战车。

赵鞅也喜欢骑马,年轻时曾纵马在林中游玩,所以对狩猎时赵无恤单骑走马才没有暴跳如雷。可如今他再也没法跨上无恤送他的骕骦马了,因为他的双腿形同残废,平日走几步路都酸痛不已,这是受伤和风疾的后遗症。

他的后半生是坎坷多难的,伤病疼痛一直折磨着他,如今唯一能给赵鞅带来安慰的,除了含着饴糖逗弄孙子赵周外,便是赵无恤在东方连续不断的胜利消息了。

得知赵无恤新立了蒯聩做卫侯时,赵鞅笑骂了一声“小儿辈猖狂”,然后便以赵氏家主名义给那位新国君送去贺礼。听说帝丘陷落,卫灵公饮鸩而亡时,赵鞅召开饮宴庆贺一番后却叹了口气:“卫侯与我同年出生,我还以为他作为国君德厚,会比我多活几岁呢。”于是便撤去筵席,为昔日的敌人卫侯设灵堂以示哀悼,士人皆赞赵鞅胸襟宽广,不堕卿族之风。

至于赵齐决战的那段时间,赵鞅甚至在暗中准备自己的陵墓,因为他知道,若赵无恤败,赵氏必将迎来一场浩劫,比下宫之难更加惨烈。

接到曲阜送来的信鸽那一夜,他欣喜若狂,不顾医扁鹊劝阻,喝得酩酊大醉。

“击败齐、秦、楚,是我一生的奢望,如今已办到了一样。若晋国还认我赵氏为卿族,吾子此战已为晋国赢得一代人的霸业了……”

赵鞅心中,自豪,骄傲,还有一丝异样的情绪油然而生。

他寂寞。

他又不甘寂寞。

在得知韩氏从上党大败,连轵关也有些岌岌可危时,赵鞅做出了亲自去支援韩虎的决定。

“请父亲不要走!”

第一个站出来劝阻他的,却是女儿季嬴。

……

“父亲何必坚持要亲自去?让一位师帅代劳不行么?”

季嬴披着一身盈盈红衣跪坐在地,纤细的双手绞在一起,虽然抿着嘴一句话不说,一双大眼睛满心忧虑地看着他,赵鞅能察觉到她的担忧。

“我今年正月时,便五十有二了。”面对女儿沉默的坚墙,赵鞅摸着花白的胡须,突然开始说起自己的年岁。

“今年的寿宴,无恤难得能在身边,让我享受了一番天伦之乐。筵席上,他当场送了我一首诗,季嬴你可还记得?”

季嬴垂首,轻声念了起来,这首诗她背了无数遍,赵无恤作的每一首新诗,或出奇或精怪,她都烂熟于心,虽然有些是作给其他女子的。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这首《龟虽寿》,无恤的本意是最后两句,他想让父亲在温县调养好身心,就定可益寿延年。”

季嬴抬眼,却发现赵鞅看着她笑了起来,花胡子在颤动:“我知道,可我最中意的,却是中间那一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简直,就是他如今的写照啊!

赵鞅咬字很重,说完后语重心长地说道:“有人打过比方,说赵氏是一辆戎车,拉车的马一直在换,车子也越来越大,家主的责任自然越来越重。如今伯鲁不幸悯难,我家便只剩下两匹马在拉车,无恤是年轻的驷马,我则是衰老不堪的老骥。”

说完之后他才察觉忘了什么,又笑道:“不对,是三匹,还有你这主内的赤驹。往后多的是艰难的日子,我也想清楚了,你和无恤需相互扶持,就像幼时一样,不可分离,将你交给他我才能放心,这季世除了自己的家人,谁能信得过谁?”

“父亲……”赵鞅话里有很强的暗示,季嬴脸色一红,这时候她该欣喜才对,却压根笑不出来,她知道,父亲在逞强,从壮年到现在,他总是如此要强。

赵鞅见没把女儿逗乐,便继续说道:“我是老了,不中用了,非但不能像年轻时一样迈开步子狂奔,反倒连走几步路都气喘吁吁。赵氏的一切,都得由无恤和你来拉着走,这一年里汝等的辛苦,我又岂能不知?”

“父亲没有老。”季嬴眼里似进了沙子,突然变得通红,她揉了揉,盈盈一笑:“父亲一直是赵氏的主心骨,从前是,现在是,往后也是。”

赵鞅摆了摆手:“我也是时候退下来了,赵氏有了一匹千里驹,但如今无恤在东方奋战,韩氏却又败了,只要见过那些求援的韩氏使者,你便能知道,轵关那边岌岌可危。韩氏子一败再败,乐符离也不是个沉得住气的,这些小儿辈心情脆弱,根本无法与吾子相比,万一被知氏侥幸攻破轵关,河内就危险了。即便无恤赶回,让他们不敢越过太行,往后打到山西,结束这场诸卿之战的时间也必然大大延长,这不是我想看到的,这危难之时,须得让韩氏看到,赵氏还未抛弃他们,轵关,需要一匹老骥稳住局面,给那些小儿辈指引归途,我虽已老,却还能做点事。”

在情理上,季嬴已经快被说服了,但她还是忧心地看着赵鞅:“可父亲的伤病……”

“你放心,我打过的仗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侥幸活到了现在,玄鸟庇护,天不亡我。何况此次去,只是在后指挥坐镇,守住一座石隘而已,不会冲锋陷阵。”

赵鞅苦笑着拍了拍自己麻木肿胀的腿:“就算我想冲,也冲不了,郑龙会在旁保护我。”

“女儿须得问问医扁鹊先生才行。”季嬴很倔强,让人请扁鹊过来询问后,得到了“不会有大碍”的保证。她这才放心一些,但还是逼着赵鞅发誓。

“此次过后,父亲再也不许再入行伍征战,而是要好好养病。”她表情严肃认真,伸出白皙的手掌与父亲相击。

“卿士一言,驷马难追,这是我最后一次出征。”

赵鞅笑着照做了,季嬴才长长舒了口气,转而去忙活安排大军出发的辎重去了,温县女眷们缝补的衣褐、军旗、鞋履得加把劲才行,那些日常需要的用品和药物,她也得为赵鞅备齐。

等季嬴红色的身影在门廊消失后,医扁鹊的脸色顿时阴了下来,转过身看着笑意不减的赵鞅,严肃地说道:“赵军将,再这样下去,你会死!”

第774章 搬山

身为医者的扁鹊很少撒谎,除非被很尊敬的人以死相托。

季嬴一走,他便给赵鞅泼了一瓢冷水,他使尽浑身解数,才将赵鞅的病情稳住。若赵鞅听话好好在温县安心养病,或许还有十年寿命,可若不顾身体情况强行出征的话,扁鹊可不保证他什么时候会再度病发暴死。

在他眼里,赵鞅就跟他那两头白骡一样犟!

他们扁鹊一系有“六不治”,其中“骄恣不论于理;衣食不能适,不治;阴阳并,脏气不定,不治”,光赵鞅一人就占全了三种,若非看在他女弟子乐氏女嫁入赵氏,若非看在他的弟子被赵无恤庇护、聘请的份上,扁鹊早就一甩袖子走了!

“不错,我也许会死。”

赵鞅虽然骄恣蛮横,却有自知之明,女儿走了,他不再需要掩饰,脸色因疼痛而变得苍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先生听过愚公移山的故事么?”

扁鹊依然板着脸:“赵氏君子编的王屋山愚公?听灵子说起过,但此乃乡野怪谈,不足为信。”

赵鞅笑道:“虽然不足信,却仍可引人深思,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它们挡住了愚公一族的活路。我赵氏的处境相似,我面前也有三座大山,国君、卿族政治、还有诸侯默认上下不可逾越的礼法,这三座山牢牢压在赵氏头上,吾等必须安分守己,不能动弹。”

扁鹊摇了摇头:“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这种情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军将何必勉强呢?”

“不错,赵氏几代家主都得面临这种局面。赵成子选择妥协,他甘心做依附在大山上的一株松树,让年轻的赵氏慢慢在晋国的躯壳上扎根。赵宣子选择改弦易辙,弑杀国君,独霸朝堂,诸侯盟会只知有赵孟,不知有晋侯,可他做的一切都基于山丘,只削去了表皮,却没挖开内里。到了赵庄子时,后果来了,三座山压了下来,下宫之难赵氏差点毁灭。于是赵文子又继续赵成子的做法,非但不打算移山,甚至还维护这山的稳定,生怕皮之不存,赵氏毛将焉附……”

“他们几位的做法称不上谁对谁错,都是无奈之举。接下来轮到我,我年纪轻轻便位列卿位,很怕被天下人看作是平庸无能之辈。所以想管好宗族,同时继承赵文子之政,虽不能致力于教化,却能从军政入手,维护晋国的利益,好建立自己的名誉,让世上的人都清楚地了解我赵志父是怎样一个人。”

“所以我招揽群士,革除弊政,然而却被范鞅、中行寅利用,骗我铸造刑鼎,刻上去的却是他家的范宣子之法,世人因此归恶于我。我深怕给家族招来灾祸,虽然心中愤怒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致力于暗中壮大家族,收回邑宰和大夫们的权力。因为范鞅的做法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在晋国,手中的兵车数目才是说话的依仗。”

他脸上带上了一丝愤怒:“但我的忍让被人视为懦弱,赵氏想低调,却被多疑的范、中行针对暗算,甚至连累了乐伯死于太行山,吾子无恤也以杀人罪被逐出国!”

赵鞅声音渐渐高了起来,生气伤身,扁鹊却没有再劝,而是叹了口气,默默听着。

“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半分异心,就想为晋国讨敌立功,恢复昔日霸业。开拓完晋阳,在民间推行什伍制后,我完全可以招集更多的兵马,然而却常常裁减,不愿扩充,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兵多了便会意气骄盛,与诸卿抗争,可能重新引起祸端。所以雪原之战时,我部下只有几千人,加上无恤的兵,也仍不过万余人,这是因为我父子的志向就很有限,只想保家守户,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这之后范、中行抢先发难,我只能出兵讨伐,多次击败他们,致使二卿势穷力尽,瓦解崩溃,最后都不得好死。本来战争到此便能结束,只等邯郸氏服软,知伯告老,我顺利接下执政之位,便能施展抱负,召回无恤,让政局平缓渡过,国君垂拱而治,这样也算对得起三百年前晋室对赵氏的接纳了。再过十多年父死子继,死后在墓碑上题字曰:晋故中军将赵卿之墓,这就是我当时的志向……”

赵鞅无奈地笑了笑:“可局势与我想的不同,知伯与梁婴父、范皋夷合伙谋我,国君也听信了他们的谗言,定赵氏首祸之罪。为此不惜勾结齐国,这是因为他们都忌惮我和无恤,纷纷说‘赵孟、赵无恤在,赵氏必有晋国’。我无从自辩,只能让无恤举起清君侧的大旗,从朝歌打到邯郸,从帝丘打到齐国。”

“赵氏遭到的恶议和苛刻是因为什么?我痛定思痛,反省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晋国求霸有错么?维护赵氏的利益有错么?最后我明白了,无恤说得对,错的是以公谋私的诸卿,是晋国各自为政的制度,是昏聩的国君,他们忌惮赵氏木秀于林!”

赵鞅看着扁鹊,认真地说道:“以下这些话,我未对任何人说过,只有先生才值得听。我决定放弃效仿赵文子之政,文子的谦逊和忍让,我学不来,莫不如恢复赵宣子的做法,像老愚公一样,继续挖空晋国的三座大山!”

扁鹊叹了口气:“将军能对我述志,老朽不胜荣幸。但心有执念不能忘怀者,顽疾最为难治,这也是将军旧病复发的缘故,何必勉强呢?将军所说的事,本就不是一代人能完成的。”

赵鞅却越来越有斗志:“没错,就好比智叟说愚公以残年余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只是在做无用之事,在先生眼中,我也差不多。但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说到这里,他扶着面前的案几,不用郑龙搀扶就强行站了起来,然后站得笔直,仿佛又恢复了那个高大挺拔的军将之姿。

“不同的是,老愚公有天帝相助,赵氏却只能靠自己,靠士人,靠万民,靠他们掀起的水浪。我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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