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第5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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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必须说服他!”赵无恤却不容高无邳退缩,话语里带上了一丝命令的口气。
“为何?就算再战,赵军也会伤亡惨重吧!”高无邳讷讷地反抗。
非要我直接说出来吗?赵无恤扫了眼周围,除了面无表情的黑衣侍卫外,只有一位盲眼的年轻史官跪坐在一边记录这些对话,他是无恤这次路过中都时偶然捡到的“宝贝”,眼睛虽然瞎,心却不瞎。
让他去听,让他去记吧,赵无恤突然觉得无所谓了,让接下来这段话留在青史上吧,让后世都知道,他赵无恤,是个左手诗书,右手长剑的人!
他微笑了,笑得十分和善。
“高子,你与过我的大军交战过,你见识了那些飞石、弩箭、武卒方阵和挥动马刀的骑兵。只需我一句话,进攻将继续,成千上万人会死——别抱任何困兽犹斗的幻想,死者绝大部分会是国、高二卿和公室的兵卒,赵军将屠杀齐人杀到手软。最初的攻击将由数百飞石构成,然后是从汝等阵地上缴获的箭矢,最后是火,甲胄、车舆、矛柄、衣褐,可以用来点火的东西数不胜数。等齐人被打得不敢抬头,累得连盾都举不动,被火烧死大半后,我的武卒方阵才会出击。他们会碾平散乱的齐人,一直将汝等逼到汶水里,而对岸还有近万人手持武器等着呢。此战之后,齐人将被统统杀光,或溺死,或活埋,我还要砍下他们的头颅,在汶水北岸筑起一个大大的京观,让齐人全境皆是素缟,让陈氏归齐政变,毁灭国、高二卿的家庙时不费吹灰之力,我甚至会给予他们帮助和承认。事成之后,世人将不会记得国、高二守的辉煌!只会记得国夏、高无邳丧师之耻!”
赵无恤站起身来,在高无邳惊恐的目光下向他靠近:“即便如此,我言而有信,你还是会被送入齐军的,我会砍下你的头颅,用弩砲射出去,送还国夏!”
沙沙声响起,连护卫在侧的黑衣卫士都惊讶于赵无恤的咄咄逼人,可盲眼的史官却一个字没听漏,手里飞速记录着话语。
赵无恤在高无邳肩膀上拍了拍,保持着微笑道:“前景太骇人了,不是么?但我是个先礼后兵的人,为了让这一切避免,我给了你去劝降国子的机会,高子,你,可要把握住了!”
沉默,不止是受伤的手臂,高无邳全身上下都在颤抖,过了一会,他才盯着自己绑着干净麻布的手臂,重重点头道:“唯,我会回去,回去尽力劝说国子……”
……
等高无邳离开后,赵无恤才背着手踱步到那个正奋笔疾书的青年史官面前。他二十多岁,颔下有淡淡的胡须,虽然眼瞎,书写却很快,方才的话,几乎一字不漏地记录在竹纸上,而且字还停工整,只是习惯性地往右上方偏,看上去怪怪的。
据说,此人曾经在孔子讲课的杏林听过课,但未正式拜师就走了。他还在宰予的费县县寺里做过笔吏,只是不久后便自己辞职回家。
齐人入鲁时毁掉了他赖以为生的田宅,他流落到中都求食,被路过的赵无恤遇到,只听了此人报上的姓名,无恤便决定将他带在身边。
赵氏的僚吏们都很奇怪,赵无恤为何这么做?能在他身边参赞的,无不是食客、家臣里的佼佼者,这个瞎子,他何德何能!?
无恤当时解释道:“凡是底蕴深厚的邦国和卿大夫,必有国史、家史,这场战争是难得的大战,所以我希望他能详细记述下来,让后人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
“可为何是他?将军麾下耳聪目明者不知凡几……”还有有人不服。
赵无恤神秘一笑:“给他个机会罢,我觉得此人未来能成为编篡我赵氏史事的良史。”
今日一看,赵无恤果然没失望。
他看着竹纸上的内容道:“记得不错,不讳言,不揣测,如实记述,而且叙事严密,文笔极佳,读起来脍炙人口,我仿佛看到此战又重演了一遍。你看不到场面,却能描述得让人身临其境,更可贵的是还不偏离事实,是怎么做到的?”
瞎子青年抬起头,眼睛微闭,但赵无恤知道,里面一定是波澜不惊。
“禀将军,小人没有眼,可还有耳,还有心,加上记述用的手,三物足矣。”
“了不起。”
赵无恤点了点头,他很少如此称赞一个人。
“左丘明,你未来一定能成为一代良史!”
……
高无邳乘着一辆马车被送了回去,他有些精神恍惚,毕竟刚才被赵无恤吓坏了。
但他并不是赵无恤唯一的准备,他同时也让公输班将弩砲移动到近处,只等齐人拒绝后发动进攻。
只是一旦那样,这场战役就要演变成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了,汶水恐怕要为之不流,而赵军也将付出不小的代价,这不是赵无恤愿意看到的结局。
他希望此战能到此结束,让赵军能尽快回归军情如火的西线。何况国、高两卿,也是他未来东方计划的一部分……
陈氏在历次战争里占尽了便宜,齐国公室和公族日渐削弱,陈乞陈恒父子却一天天壮大,赵无恤可不想让他们这么轻松地完成“陈氏代齐”!
高无邳进去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就在赵无恤耐心即将耗尽,让手下发动进攻时,对面却派人过来了,还打着约定好的白旗,是高无邳,还是国夏派来的使者。
“国子说,此战输得心服口服,他愿带大军降赵,还望将军能信守诺言!”
“天地为证,小子若违誓,必家灭族亡!”
指天发下毒誓,看着俯首在战车下十余步外的齐人使节,赵无恤嘴角露出了一丝上翘的弧度,他望向对面细雨里有力无气的齐军交龙之旂垂垂落下,像一个战败的士兵。
午间开战,到了傍晚时分,三万齐卒便卸甲投降,他们输掉了这场战役,也输掉了整场战争!
第762章 降(下)
投降仪式在傍晚时分举行,这是既定的规矩。
春秋列国之用兵,一向是打服就罢兵,而不期于多多杀伤,杀人之中,又有一套贵族时代遗留下来的军礼制度,这就是与战国最大的不同,正是应了后世的那首诗“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楚庄王在邲之战后论“武”,拒绝筑京观,大概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例子了。
虽然这几十年间礼乐崩坏得厉害,但作为世卿,国夏依然严格恪守着这一标准,他请求收容一下兵卒后便投降,赵无恤也欣然同意。齐人被围得死死的,连重整队列的空间都没有,不怕他们玩出什么花来。
诸侯间的投降礼仪大致相同,不仅有战败者的投降礼,也有战胜者的受降礼。约定好时间后,他驾着代表胜利者的朱色车马,与乘素车的国夏、高武邳二人相遇于尸骸满地的两军阵前。
国夏是位有一张国字脸和稀疏胡子的中年人,这位历史上让赵鞅头疼不已,数次扭转晋国战局的齐国名将还来不及大放异彩,他的武运便在汶水被赵无恤斩断了。
这场前所未有的大败,已够他在齐国的史书里遗臭百年……
夹谷之会时国夏不在,这是他与赵无恤的第一次碰面,在惊讶于赵无恤之年轻的同时,他也勉强抱拳道:“赵将军能提出休兵,真乃两军将士之幸。”
“是投降,无条件的投降,不是什么休兵。”赵无恤身边有许多黑衣侍卫护送,他得提防齐人玩当年曹沫劫盟的把戏,面对国夏,他举止彬彬有礼,口气却一点不客气。
国夏一愣:“无条件投降?”
“然,齐人不能提出任何交换条件,一切都应遵从我的指示和命令。”
国夏眉头大皱,大概是觉得有些屈辱,胸口起伏不已,若换了平时,他早就一挥袖子掉头就走,高无邳连忙在后面拉他袖子,提醒他齐人已经输得一塌糊涂,无法再战了。
这是无从争辩的事实,国夏沉吟片刻后,选择低头。
他卸下头盔,朝赵无恤诚恳地说道:“容许我说起一件几十年前的旧事。当初,陈哀公会合楚王进攻郑国,陈军经过的路上,水井被填,树木被砍,郑人很怨恨陈军。后来,郑国的子展、子产领着七百辆战车攻打陈国,夜袭成功后便进了陈城,他们没有大肆报复,子展命令军队不要进入陈哀公的宫室,和子产亲自守卫在宫门口,接受投降后点了点俘虏的人数就离开了。两人宽待降者的举动得到诸侯赞颂……”
“将军的仁德宽厚,吾等在齐国也有所耳闻,今日之败,全在我一人之过,还望将军能放过将士们,若能如此,就算将国夏枭首悬旗,亦无怨言。”
赵无恤笑道:“我若对国子做些什么,只怕要被诸侯君子诋毁一生,即便只是为了未来的名声,我也不会这么做。国子请放心,我的承诺依然有效,齐人只要放下武器,性命便能得到保证,让降礼完成罢,我会让人安排二位歇息的地方。”
国夏叹了口气,作为武夫,最难接受的就是屈膝投降了,好在他不是一旦打输就流行自刎以谢君王和家乡父老的楚国人,投降在中原国战里仍是常事,尤其是齐国向晋国人投降,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仿佛鞍之战、平阴之战后的翻版,齐人军旗一面接一面被扔在赵无恤面前,国、高二人则免去甲胄,献上佩剑,下车朝赵无恤行礼。
赵无恤坦然受礼,他让人收下国、高二人的军旗,以及军中大鼓:国子之鼓,高子之鼓,齐人们看着两面曾激励他们奋战的大鼓被运入赵氏中军,赵兵发出山呼海啸的欢呼,他们则只能将武器扔到空地上,接受命运的安排,排着队等待赵氏看押。
国夏身边的僚吏献上大军编制和名册,入鲁时尚有四万余人的齐军,在历次小战大战的折损后,如今投降的,还剩余两万七千余人,加上对岸被乐子明和田贲逮住的两三千,约合三万。而赵军此战伤亡加起来也不超过三千,这是前所未有的大胜了,而且收尾漂亮,毕其功于一役,比雪原之战更加完美!
此战之后,齐国便折损了五分之二的兵力!剩下另五分之三,还有一半是陈氏的……
齐国的南大门,已经向赵军彻底敞开了!
可赵无恤在心动之余,看着这些人头黑压压的齐国人,也感到了一丝头疼。
接下来的事情还很多,比如战场上的尸骸需要收敛,无论敌方还是己方,四年前那场大伤寒,他记忆犹新。如今正值盛夏,正是细菌容易滋生的季节,尸体过不了几天就会腐烂变臭,污染整条汶水,这可是西鲁的命脉啊,西鲁本来就被齐人祸害了春耕,这下更是雪上加霜。
此外俘虏需要打散羁押,对他们的处置要拿出一个章程来,是杀?是关?还是遣散?这就够赵无恤手下的参谋和幕僚们争论上好几天了……
……
公子阳生也被田贲派人送过来了,他依然被五花大绑,身上湿漉漉的,见证了四年前骑兵突袭齐营一幕的虞喜看到他过来,便嘲笑着说道:“齐国公子,许久不见了,怎么今日光景,和四年前一模一样啊,你还记得我么。”
阳生很狼狈,早没了四年前的架子,他没认出眼前瘦高的骑吏是谁,但从中可以看出,赵无恤对他的公子身份毫不在意,这次只怕很难再放过他。于是入军帐后,便用哀求的目光看向坐在旁边,阴着脸不说话的国夏和高无邳。
“国子、高子,汝等为座上客,阳生为阶下囚,阳生虽有过错,还望国子能看在我是齐国公子,吾等同是姜姓后裔的份上,替小子向赵将军讨饶一二。”
高无邳很记仇,他对这位抢先逃跑,导致自己后方无人接应的公子看都不想看一眼,国夏则无奈地摇头道:“公子早知此刻,何必当初呢……”
公子阳生还来不及回答,便被一把推到大帐中间,赵无恤大马金刀地坐在案后,冷冷地看着他。
“还望将军饶恕小子,小子若能归齐,必以十座城邑奉上,外加美女钱帛无数。”
赵无恤感觉很可笑:“你还不是齐侯,就想要割地了?公子别忘了,你连太子都不是,在齐国朝廷里说的话,分量还比不上一个大夫!”
他接着露出了一个让国夏和高无邳心里发凉的冷笑:“更何况,若我想要齐国的城池和财富,自己去取不就行了?”
阳生战战兢兢地跪地求饶,赵无恤却不再搭理他,只是一挥手,让人推了出去。
一般而言,诸侯的公子王孙被俘虏通常会被赎回,但阳生一向不受齐侯宠爱,加上他在齐国内部名声已臭,这次又干出弃军而逃这样可耻的事,只怕没人想救他了。何况从赵无恤的口气里看,大概不会轻易绕过阳生。
待公子阳生讨饶的呼声远去后,国夏才转过身来道:“阳生不肖,这都是我治军不严之过,让将军见笑了,不知将军会如何安置他,能否给予他与我一样的待遇?”
赵无恤道:“国子,我虽然承诺保证齐人将士性命,可只有一样例外,在鲁国犯下滔天罪孽,滥杀无辜者,将被甄别出来明正刑典,如此才能给鲁人一个交待,高子,你手上可沾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