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第49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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蒯聩继续叙述他和伯鲁突围时发生的事情。
“之所以选择突围,实在是城外的知氏军已经撤退,不知去了何方,仅剩籍秦还带着八九千人,仅能围城一角。若能冲破他们薄弱的营垒,或能继续北上,进入魏氏领地,以彼辈两不相帮的态度,或许不会为难。”
“突围其实很顺利,小子虽然不才,但蹬车作战却是做得到的,而伯鲁也远超平常的英勇……”
蒯聩想起当时伯鲁的模样,也是一阵扼腕叹息。
当时伯鲁翻身上马:正是赵无恤赠送他的骕骦吗马,一副漆得发亮的红甲,身后飞扬着长长的大氅——上面是玄鸟与炎日的色彩,今天的伯鲁,颇有赵氏长子的气势。
他策动战马,举起一只手臂。号角吹响,战鼓雷鸣,顷刻之间吊桥轰然放下。伯鲁和蒯聩带着半师人马浩浩荡荡离开平阳城,长矛高举,旗帜飘飘,当时敌军尚在熟睡中,所以未做太多抵抗就让他们成功突围了。
“但抵达平阳以北的一处山谷处时,却遇到了伏击,敌军在此也留了不少兵卒,小子侥幸逃过一命,伯鲁却不幸中箭身亡。”
“告诉我父,我亦是赵氏子嗣……他死前拉着我的手如是说。”
突围出来的韩兵几乎全军覆没,蒯聩赶着车一路狂奔,出了山谷,带着残兵败卒进入魏氏领地,追兵才撤了回去。伯鲁的尸身被魏氏扣留,却放了他,他辗转到了晋阳拜见董安于,又通过太行山脉的各条道路东奔西走,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才来到了温县……
……
杨因面色阴沉地听着这一切,主君本就受伤不能理事,外事靠赵无恤、邮无正南征北战,内事则靠自己和君女季嬴、世子夫人灵子维持。乍闻此噩耗后,赵鞅病情加重,风卒复发,再度昏了过去,所幸医扁鹊已经抵达温县,让老卿士缓过一命来。
伯鲁死的,真不是时候啊!现在只希望平阳在入冬前能撑住吧。
他朝蒯聩行了一礼,这位卫国的废太子也不容易,“多谢太子来告知此事,赵氏一定不忘德泽!”
蒯聩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松了口气,跟着竖人去寝堂休息了。
此时此刻,温县已经一片哀悼。
一路上,他都能听见厅堂中传来低沉的挽歌合唱之声,头戴孝布,身披丝麻的卫士持着长戟静立在两旁,放眼望去整个世界一片素白。
“毕竟是死了长子啊……嘿,也不知若我死了,我父会如何操办,敲锣打鼓,大宴三日?”蒯聩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
其实方才面对杨因的发问,他也有事情隐瞒没说。
这位卫国废太子心有不甘,一心想回到离卫国更近的河内地,不想在平阳一困就是数月半年。
伯鲁之所以一反常态地下了突围出城的决心,还是受他所激,这几个月来他与伯鲁混得很熟,而伯鲁此人心思单纯,对人一贯信任,难怪被弟弟轻而易举地挤掉了赵氏世子之位……
如今见到温县的哀情,蒯聩才觉得,赵鞅对这位长子还是很在乎的,所以便心中忐忑地想道:“只望平阳快点陷落,知情者统统死光,让这件事永远不要传出来,否则赵孟绝对饶不了我……”
但随即他又笑了起来,自作主张地想道:“不过这样一来,我也算帮了赵无恤一个大忙!替他除掉了竞争者,他纵然明面上会故作不知,暗地里还是会好好帮我归卫为君吧!”
在蒯聩那阴暗的心中,伯鲁也好,赵鞅也罢,都只是助他更上一层楼的踏脚石,只有一见面就显得深不可测的赵无恤,才是他需要紧紧抱住的参天大树!
……
与此同时,温县内为伯鲁而设的灵堂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跪在灵前第一位的是年少守寡的伯鲁之妻韩姬,乳姆则抱着尚在襁褓的小赵周,赵周才刚满岁不久,在阴冷的厅堂中十分害怕,他发出了持续不断的抽泣,听上去可怜极了。
“哭哭哭,就知道哭!”韩姬今日穿了一身为夫守孝的斩衰丧服,面容越发显得冷艳。她被儿子的哭声扰得又烦又燥,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在灵堂前公然出声斥责,随后自己也哭了起来,絮絮叨叨地说着些抱怨的话。
“我夫受小人排挤,陷险恶之地,妾这半年来一直提心吊胆,如今果不其然遇难了。他倒是一撒手就赴了黄泉,留下我孤儿寡母二人,在这季世里该如何活下去!”
旁人纷纷出言安慰,包括赵无恤的夫人乐灵子也在其中,韩姬瞥见她后,却猛地抬头,瞪着灵子大声说道:“有人在害我夫,一定是有人在刻意谋害他!”
乐灵子眉头一皱,垂首道:“嫂嫂请慎言……”
“为何要我慎言,是心中有亏么?有些人夺兄之位,手握大军,却坐视我父、夫被困于平阳孤城而不救,明显是刻意为之,这就是他整日宣扬的仁德亲爱?”
她越说越过分了,而且任谁都知道矛头指向的是谁。
乐灵子看在她是刚刚丧父的寡妇,自己出言也有袒护的嫌疑,便别过头不与她争辩。可小赵周本就害怕,再被母亲一吓,听到这阵争吵,顿时从抽泣演变为哇哇大哭,凄惨的婴孩哭声响彻整座厅堂,韩姬却狠着心别过头不理他,只是冷冷与乐灵子对峙。
“周不哭,阿姑在此……”正当傅姆手无足措之时,却是旁边有位同样披着麻布孝服,模样被衬得极为俏丽的女子伸手将孩子接了过去。
她温和地将婴孩抱在怀中轻轻晃动,嘴上虽然不能发笑,眼神却极为温柔,小赵周看清了眼前的人后,顿时安静了下来,止住了哭声,没多会就睡着过去了……
季嬴见这位小祖宗消停了,这才松了口气,再度将他交还给傅姆,自己趋行上前,亲手续了一下灵堂前长明灯里的灯油,这才回到位置上,在冰冷的石条地板上重新跪下。
她目不斜视,淡淡地说道:“阿嫂的心情,季嬴能够理解,但卫国太子也说过了,兄长之亡是个意外,是籍秦和知氏之过,想要报仇且去找那些外人,何必在家中胡搅蛮缠,乱咬一气,扰得兄长亡灵不得安宁!”
第694章 赵氏包围网(上)
面对季嬴的镇定自若,韩姬没来由感到一阵怒意。
她冷嘲热讽道:“不愧为长姊,赵氏内务现在都由你说了算!”
“男主外,女主内,父亲不能理事,外事便由无恤做主,至于内事,当然得由无恤之妻灵子主事!”季嬴看了灵子一眼,朝欲言又止的她点了点头。
韩姬的话被季嬴很不客气地打断了,顿时气得不行。
“好,好,既然汝等联手欺辱我母子,等丧期一过,我自会带着周回韩地去,也省得碍汝等的眼,挡他的路,省得再遭了毒手!”
“阿嫂的家在赵地!”季嬴再度强调。
“何况韩氏现在也举步维艰,若阿嫂不想让韩伯和子寅为难,不想在赵韩间制造间隙,不想再失去被困于平阳的父亲,就请消停些罢。”季嬴举袂施礼,态度却毅然坚定。
乐灵子亦言:“请阿嫂安心为兄长守孝,其余一切事务,自然有阿姊与我主持,那些不相干的事情,那些胡思乱想臆测的事情,请勿再提了!”
韩姬左顾右盼,只觉得这硕大赵氏宗族内,全是二女的党羽,自己却被完全孤立,丈夫还在时便没什么发言权,如今更是式微,无人相助。她只能一把将赵周从傅姆手里抢来,紧紧抱在怀里,充满警惕地看着众人,那些胡言乱语却是不再说了,她一旦闭上了嘴,因为胜在容貌过人,也有几分楚楚可怜,让人哀其不幸。
等出了灵堂,乐灵子向季嬴行礼:“多谢阿姊维护。”
“勿要谢我,我只是想让赵氏内部安定。”
季嬴叹了口气道:“诗言,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韩姬一贯心高气傲,这些年却屡屡受挫,如今更有了丧父之痛,她也不容易,你不要怨她。伯兄是个好人,要怪,就怪他生在这乱世,要怪,就怪他遇到了一个雄才大略的弟弟吧。”
看着季嬴颇有些自豪地说起自家夫婿,乐灵子心中没来由感到了一阵酸意,却强行按捺了回去。
她转头看向宫室外已经成为一座大兵营的温地,想来河内、河北、晋阳、鲁国乃至于宋国都是这般模样吧,不由叹息道:“也不知这场战争,要打到什么时候。”
“绝对短不了。”季嬴同样扶在栏杆上,战争对于她来说一点都不陌生,过去每一次父亲出征,她都会在高岗和城楼上翘首以盼。后来等待的那个人变成了无恤,却一等就是四年之久,还没多说上几句话,他又跨上骏马南征北战去了,所幸一切顺利。
但昊天并没有总是眷顾赵氏,在范、中行、邯郸遭到毁灭性打击的同时,赵氏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先是父亲赵鞅伤病缠身,每次去探望他,季嬴都忍不住心疼落泪。
得知伯鲁死讯后,昔日的虎卿暴跳如雷,他在卧榻上大声喊道:“我要把知伯和籍秦五马分尸!”他叫嚣,“还有胆敢扣留尸体的魏氏,他们以为这能成为威胁我的筹码?无恤还在等什么,速速点兵西进!”
这当然不可能,冬天就要到了,再强悍的战士也必须在这个季节休整,好容易让父亲冷静后,季嬴还得面对内室的争端和分歧,感觉十分头疼。
她无时无刻不在盼望无恤归来。
尽管对赵无恤充满信心,可有时,她也会忧心忡忡,战场上刀剑无眼,政争中阴谋遍地,他能否一一应付过来?
等和乐灵子对视一眼后,她一下子明白,这个女子和自己的心情是一模一样的。
她笑了笑,抚着她的手道:“且安心,我会助你管好这些事情的。”
面对季嬴善意的安慰,乐灵子再度感谢,但她突然抬起了头问道:“如今伯鲁已死,联系赵韩两家的纽带少了一条,若是连续战败,韩氏会背离赵氏么?”
季嬴不由打了个寒颤,赵氏已经没了退路,但韩氏若一败再败,就会动摇战争的决心。
“有这种可能,所以韩姬变得很重要,她毕竟是韩伯最宠溺的孙女。”
灵子幽幽地说道:“昨日我陪同夫子去给舅诊治时,舅迷迷糊糊中突然问我,若无恤多了一个地位仅此与我的侧室,我可介意……”
季嬴一愣:“父亲的意思是……”
乐灵子道:“想要安抚韩氏,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再度联姻,或是阿姊嫁于韩虎,或是……”
“或是父亲想要无恤报嫂!?”报嫂者,代兄娶其寡嫂也,这种后世在北方游牧中颇为流行的婚俗,在春秋的中原也并不少见,而且还是相当正式化的一种娶嫁方式,当年晋惠公就曾迎娶了兄长申生的妻子贾君。
“有这可能,阿姊你怎么看?”乐灵子定定地看着季嬴。
季嬴扫了她一眼:“两族大事,只能由家主做主,缘何问我?”
“因为若让无恤二择其一,他肯定会选第二种……宁愿自己内室不宁,也不愿让阿姊远嫁。”
面对这绵里藏针的问题,季嬴沉吟片刻后,突然笑了起来。
“你觉得无恤现在是什么地位?”
乐灵子答道:“鲁国执政,赵氏世子。”
“可我觉得他的权势,已经能和一个大诸侯比肩了,诸侯有正室夫人,有如夫人,有侧室,他一向罔顾礼法,别说有一个侧室,就算有两个,也不足为奇……这种事恐怕是不可避免的。”
季嬴竖起了食指,认真地说道:“但有一件事不会改变,你永远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你的地位无人可以替代!这一点就算他日后真的迫于父命报嫂,亦或是纳入其他的……女子,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下你可放心了?”
乐灵子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你我就算不甘,又有什么办法?”
话挑到这个地步后,两人间的气氛先是变得紧张,随即一下子如同冰释般回暖了。
季嬴离开时,还羡慕地在乐灵子的肚子上轻轻抚了抚:“若想固位,还是乘着这次无恤接你去朝歌,赶紧怀上嫡子吧……”
乐灵子脸上一红,屈礼道:“谢阿姊指点……”
她们刚刚新婚燕尔,赵无恤便回鲁国调兵去了,这之后小半年戎马忽悠,相处的时间极其短暂,无恤甚至都没再在她房内留宿过。所以她一直艳羡有自己孩子的韩姬、伯芈等。
也不知夫君什么时候能抵达河内,什么时候会接自己去朝歌,在这战火纷飞的季世,又能厮守多久?
……
十月初北风开始劲吹,天气愈发寒冷,一支穿上了冬衣的军队也沿着南北大道向南归来,因为过去几月的一路大胜,他们走起路来昂首挺胸,虽然眼睛里不时流露出一丝对家乡的思念。
是赵无恤回来了,在夺取邯郸和邢地,发兵攻釜口道未果后,他带着鲁卒数千回到了朝歌,这里更适合总览全局,转而让邮无正带着晋国籍贯的赵兵北上驻守邯郸,继续攻略柏人。
随着韩氏主邑平阳城岌岌可危,战争的形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