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第47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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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了,近了!中行氏的胜利近了!他如此想道。
身披戎装,身背弓箭,手持剑与盾的高强舒了一口气,他虽然年近六旬,可当年却也是齐国出了名的大力士,以智谋,也以勇力辅佐中行穆子。
如今,就算赵鞅驱车后退也无所谓,只要他的大旗后撤,中行死士便会大呼赵军败了,以此为突破口,引发赵军的猜疑混乱。就算无法彻底击溃赵兵,也可以逼迫他们后退,让范、中行全须全尾地撤退营中,撤入城内。
然而当温县兵卒们作鸟兽散后,出现在高强和数百中行死士,乃至于更多从韩兵阵线缺口涌入的范、中行士卒面前的,却是赵鞅那岿然不动的帅旗,以及持剑站成数排,向死而生的黑衣卫士!
高强深吸了一口战场上充满血腥味的空气,赵孟,事到如今,你还是半步也不愿意退么?
……
“赵罗,妇人也!”
赵鞅怒斥了一声,世卿世禄的宗族培养出了优秀的人才,自然也有稀泥软蛋。
韩兵的脆弱也就罢了,他们是外人,本就弓手较多,被敌人死士拼命一冲破开了缺口。但赵罗却是赵鞅委以重任的堂弟,却如此不堪,竟不能档对面一击之力。
“主君,驱车撤退罢!”家臣们面色肃然,纷纷抽出剑护卫在侧,而一个白须苍苍的老臣则如此劝道。
“我这一生纵横沙场三十载,你见我退过么?”赵鞅整理了一下甲胄,抬头望了望战车上的旌旗,对面的大风已经渐渐放缓,有朝微风转化的趋势。
“来人,将我的帅旗插到地上去!”
当亲卫将玄鸟大旗重重插到被无数双脚踩得硬邦邦的泥地上,赵鞅亲自将其展开后,亲兵们自然都明白了主君的意思!
这面将旗在地面上固定了,这只有一个意思,从此刻起,中军这百余人,寸步不退!
赵鞅拔剑慨然道:“我在占卜时曾私下祈祷过,说我赵鞅如果没有罪过,就请昊天上帝助我。如果鬼神认为我有罪,就让我战败,让敌人用绞索把我诛戮,死后用三寸厚的桐木棺,不要再有衬版和外椁,用没有装饰的马装运棺材,不要葬入本族的墓地中,以此作为我的处罚……”
“我若一退,战列必然动摇,无论是大风,还是敌人死士又如何?看!其余几阵已经攻入了敌军阵中,二卿在节节败退,只有这里遭到突击,破了一个小口……”
“既然如此,堵上不就行了!今日打赢了,名望也好,领地也罢,范、中行的一切都是吾等的。若是打败了,我便不再是什么卿士,尔等也便不是什么臣僚了,吾等只有一个身份,失败者,贼寇,亡家灭族之人……”
他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抬手指着北面道:“明日此时,我若不是站在对面营中,便已是沙场上一具枯骨,生死荣辱,在此一役!告诉二卿,我是赵鞅,是从不退缩的赵志父!”
“没错,能顶住的!各阵的援兵很快就能到,敌军也是强弓之末了。”车右郑龙脸上浮现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仰首高呼:“遵主之命,死于此!”
“死于此!”黑衣侍卫们齐声高呼,随即拔剑挡在了前排,保护主君。
放眼看去,敌军的这支精锐从韩虎那破碎的阵线中蜂拥而入,撵着正在拼命朝南狂奔的温县兵卒砍杀,很快便冲到了他们的面前!
……
此刻从高空鸟瞰,在侧翼骑兵的冲击下,在武卒的向前推攮下,当面范氏、中行氏阵线接连被克,二卿的两翼深深地向内凹陷了一大块,几乎要被合围了。风起于青萍之末,而止于林莽之间,吹向赵军大风也已渐渐平息,胜利的天平开始慢慢倾斜向赵氏。
可在靠近中央的这一小片区域内,却是中行氏的精锐成功突破进来了,赵氏的主帅因为前方两阵的连续崩溃而险象环生!
中行氏的柏人死士,赵氏的黑衣亲卫,两个卿族最精锐的部队在这场决战中杀作一团!
双方虽然人数不多,战斗的惨烈却是前所未有的,一方前赴后继,一方护主心切,阵里鲜血四溅,断肢横飞。
在这个时候,赵鞅却依然是安全的,他岿然不惧,不仅是因为勇敢,也因为前后左右都有人护卫,郑龙带着黑衣侍卫们奋力杀敌,杨因、周舍等原本是文臣,此刻却也握剑在手,围在赵鞅左右。有这百余人牢牢保护,虽然有悍不畏死的中行死士兵冲上来,却根本到不了他的近前,伤不了他一根汗毛。
两方厮杀,矛戟相交,尘土蔽天,这场决定战争胜负的小小战斗进入了白热化的局面。
不断有兵卒倒地,却不断有人补上位置,缠斗不休。中行死士举起大杖砸碎了不少黑衣侍卫的脑袋。黑衣侍卫的剑折断了,便扑上去抱住了中行死士的兵卒,在地上翻滚,用石块砸,用牙齿咬。玄甲与苍头混杂,鲜血染红了黄衣,正似预言一般,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这种混战的局面下,众人谁也顾不上谁了,倘若分神就会被敌人杀死,他们的眼睛都盯着赵鞅,心里只有护住赵鞅,或者冲杀到赵鞅跟前两个心思。
黑衣侍卫们虽然勇锐,但毕竟人数较少,稍近的韩虎虽然有些派人来援助,但他刚被敌人击穿,兵卒心惊,而且被外围的敌军纠缠,无法抽身。更近的温兵则四散而逃,根本靠不住,仅有少部分自动加入了黑衣们的阵列,保护赵鞅安危。
所以总的来说,还是高强带领着中行死士,离赵鞅愈来愈近,他们甚至能看清晋国中军将那凝重的面容了!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包围赵鞅的中行死士外围突然骚动,众人隐约听到有人在远处阵中大呼:“赵氏无恤在此!贼子休要伤我父!”
赵鞅听了出来,这是赵无恤的声音!
……
赵无恤本来在阵线最南方鏖战,几乎就要击溃对面的兵阵,直到他看到中行氏对着薄弱的韩氏阵线发动了最后一击,这才察觉不妙,帅数百步骑过来驰援。
他不再吝惜马力,而是催骑疾跑。本来战了半日有些疲累了,可在看到韩、温两阵皆溃,赵鞅陷入险境后,他却抖擞精神,振作气力奋勇前行。也不管后边的步卒是否跟得上,勇往直前,眼睛只盯着那正在厮杀的两军精锐,和赵鞅岿然不倒的帅旗。
不要倒,不要死!
无恤心中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念头,驱使他抛弃了私心,忘记了恐惧和劳累。
虽然过往有许多次冲突,但这或许就是血脉相连,赵鞅的形象,已经与他前世长辈的形象重合起来,成为“父亲”。
一路上,尽是过去支援的人,阳虎、赵伊见状不妙,在继续与对面的敌军厮杀的同时,也派出了部分兵卒去驰援中军,他们本在赵无恤的前头,却很快就被抛到了后边。
终于,赶在赵鞅遇险前,他们及时赶到了战车和帅旗前。
他猛地大声喊道:“休要伤我父!”
郑龙顶在最前方,坚持到现在,死在他手下的中行死士何止十人,这份勇武令人骇然,他此时已是衣甲尽血,皮甲上插满箭矢,像个刺猬,差点就被敌人砸倒在地。然而听到赵无恤的声音,却如有神助,突然跃起,挥剑狂呼,使得中行死士也惊骇不已,一时竟无人再敢上前。
与此同时,同样浑身是伤的黑衣们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纷纷一跃跳起,挺剑逼视周围想要杀上来的中行死士,再度战作一团。
两边的僵持只持续了片刻,不多时,外边的中行死士仿佛受到了巨力冲击,却见数十个骑士冲入阵中。当先一人玄甲白袍,和赵鞅几乎一模一样的打扮。
他手持环首刀,不断朝中行死士砍杀,正是赵无恤!他身后众骑,或夹着铁矛,或握环首刀,或操持弓弩,皆勇猛如虎豹,人人飞马突矛,弦弩挟弹,挡者披靡!
赵无恤带的都是护主心切的勇士,在他们的冲击下,中行死士正在与郑龙所带的黑衣侍卫缠斗,根本拦不住他们。
“援兵到了!”黑衣侍卫齐声欢呼,而那些围在赵鞅旁边的家臣也纷纷松了口气,赵鞅更是宽慰地哈哈大笑。
高强如同老骥伏枥,他念着中行氏收留他,信赖他的恩情,决定在此决战中释放自己的最后一丝光热,至此已经是强弩之末。见后方赵兵纷纷来援的呼声,而赵无恤更是冲杀进来后,便知道大势已去了。
望着十余步外在车上握剑而立的赵鞅,高强仰天长叹,难道今日还是功败垂成?
他决心最后一搏,在混乱中卸下大弓,瞄准了玄甲的卿士,高强带着必死的信念,拉满弓弦,一箭疾驰,以刁钻的角度射向赵鞅!
第657章 大风(14)
晋国中军佐高大伟岸的身躯是极佳的目标,而那箭来的又突然刁钻,赵鞅猝不及防,硬生生地挨了一箭!
他中箭后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看伤处,随即摇摇晃晃,从战车上跌落,像是屋顶上掉落下来的石瑞兽,周围众人无不大惊,连连大呼“主君!”
而中行死士爆发了一阵欢呼,黑衣侍卫则人人惊骇,呆在了原地。
赵无恤也察觉到那边的混乱,顿时心中一沉,随即大怒,他浑身浴血,挺刃直行,双腿踏着马镫催促坐骑快行,直取隐藏在中行死士中的射箭之人。
高强见自己这一箭居然得手,无心恋战,见有骑兵朝他扑来,便想躲到死士中去,却被赵无恤催马从后方追上了,有利于马上劈斩的环首刀挥出,从高强甲衣上划过,顿时皮开肉绽。
高强痛叫一声,扑倒在地,然后迅速滚动避开了第二击,他转头瞪着面前之人,却是位纵马扬刀的年轻小帅,他知道,这便是驰名已久的赵无恤。
他口中喷出的血染红了白须,哈哈大笑道:“老夫今日能击杀老赵卿,又能死于新赵卿之手,也算值得!”
“你这老贼!休要猖狂!”却是郑龙见失了赵鞅,心如死灰,大怒之下也挺矛冲了过来。
高强本就是轻弩之末,随着背后鲜血喷涌,力气消散,他缓缓坐倒在地,眼神渐渐消散。马下的郑龙拾起一根矛挑开涌上来的死士,而赵无恤也催马上前,旋即一刀斩下了他白发苍苍的首级。
敌将虽被斩首,但赵无恤心中酸涩,在此失了赵鞅,那赵氏这场大战即便胜利,也损失巨大,只能算惨胜了。
然而就在此时,大旗那边再度发出一阵惊呼!
……
“余未死!二三子尽力杀敌,休要犹豫!”
赵无恤惊喜地回头,却见赵鞅本已倒下的身躯在众人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嘴角流着血,手捂着肩膀处,脸色虽有些苍白,目光却依旧桀骜而自信,一边咳嗽一边告诉旁人自己无事。
无恤举刀向天,大声道:“我父自有昊天护佑,怎么会殒身于此!二三子,随我杀敌!”
至此,来自各阵的援兵也已经到了,他们各带人马,如出笼之虎,绕过前韩兵和温县兵破碎的阵线,扑向已成为浪涛里一座孤岛的中行死士。
赵无恤身后的众骑也冲过来助战,他们紧挨无恤左右,一边护卫主君,一边开弓挥刀杀敌,数百武卒也争先恐后,他们戮力向前,所过之处皆破。早先在韩兵、温县兵面前凶猛异常的中行死士,如今却没太多抵挡之力。
中行死士所恃的是勇,当他们的勇不及赵氏众人护主心切之勇,自然节节败退。
其余援兵也到了,中行死士节节败退,只坚持了半刻,在被围起来各自为战的情况下,纷纷被杀,留下了一地肉袒的尸体和断裂的铜铁长杖。
赵无恤方才一直想往赵鞅那边去,可周围之敌太多,只好先与众人肩奋力击杀面前之敌,等到扫清这一片的残敌后,他才打马过去,看望赵鞅伤势。
却见赵鞅被家臣们抬到了车上,坐在舆中,身上披着一件深红色的大氅。
“父亲!”
赵无恤到了旁边,一跃下马,在赵鞅跟前单膝跪下,哽咽地说道:“小子来迟一步,竟让贼子伤了父亲,伤势不碍事罢……”
或许是伤口流血太多,赵鞅脸色苍白,嘴唇发青,他仿佛浑身发冷般,整个人裹在厚厚的氅中,闻声后他抬头看了赵无恤一眼,又看了看周围面露关切的众人,面色一变,风轻云淡地笑道:“不碍事,只是伤到了肩膀,暂时无法提剑杀敌罢了……”
赵无恤说道:“不可大意,还是要速速处理伤口,止血包扎消毒才行……”
“这些事情不需你来关心。”赵鞅却不领情,他板着脸道:“我的伤势不打紧,自然有随军的医官处理,无恤,你的战场,在前方!”
“父亲,我……”
赵鞅紧咬牙关,将过来搀扶他的家臣杨因、周舍一把推开,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痛得满头大汗,却一声未哼。
急促地喘息了一会后,赵鞅才自嘲地笑道:“我自认为不是个好主帅,勇而轻死,急而心速,刚毅而自用者,乃为将之大忌,因此才会遇险让三军震怖,如今恐怕得下去歇一会了……”
“但战争尚未收尾,范、中行仍有反击的机会,也许下一刻,大风又会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