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第17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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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鞅虎目斜视,对于窦犨的建议他很不以为然,他道:“鲁国之政与我何关?阳虎如今对晋国亲昵,对齐国强硬,比懦弱的三桓可靠得多。何况他方才还出言相助,让无恤入鲁为大夫一事得以顺利,我虽不便与之私会,但仍会回馈礼物以示亲近,怎能发兵击之?”
再说了,要正上下尊卑之位,恢复古旧的尊尊、亲亲的周礼,赵氏是不是也得将领邑统统交归晋侯、公族,和三卻一样待死呢?
晋国中军佐主意已定,窦犨苦劝无果,赵鞅让和阳虎身份相当的中军司马邮无正亲自去送回拜帖,又回赠了礼物,对阳虎表示感谢。他表示自己身为晋国次卿,有君命在身,不能私会他国家臣,只能待来日再见。
打心里,傲气的赵鞅并不觉得阳虎能与自己平起平坐,但依然表达了交好的意愿,暗示若是鲁国有事,赵鞅会考虑做他的靠山。
阳虎接到回信后虽然遗憾,却又无可奈何。
和阳虎共处一室的是五名或穿戎装,或长冠深衣的士人,他们出身三桓的邑宰家臣、庶孽小宗。
其中季寤,公鉏极、公山不狃三人在季氏那里不得志,叔孙辄、叔孙志在叔孙氏那里不受宠信。于是他们便和出身低微,在鲁国有实而无名的阳虎勾结在一起,被鲁人称之为“一虎一豹四犬”,形成了一个“陪臣执国命”的势力集团。
“亏阳子如此敬仰赵卿,谁知他也固守旧礼,不愿与阳子相会!”
季氏的费邑宰公山不狃愤愤不平,此人脸上有一道长疤,看着有些狰狞,其人性格刚硬,手握万户大城费邑,有甲兵数千人。是阳虎势力里的第二人,就是那所谓的“一豹”。
阳虎却不以为忤,身材高大的他背着手在厅堂内走了几圈后,蔚然而叹道:“此事不能怪赵卿,身为晋卿,居于国外自然要恪守一定的礼节,是我心急冒失了,速速派人献上回礼。”
话虽如此,但阳虎脸色还是有些不快的,受此刺ji,他仿佛下定了决心般,转过身对在场的五人说道:“我听说,当年晋文公归国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为国内公族旧氏正名育类……”
“唯。”
“二三子,吾等也需要正名!正名,正名,正名!”
阳虎咬着牙,将这两个字连说了三遍,以示重视。
“我曾听国人谈起过孔丘的言辞,此人虽然迂腐,但许多东西却说得不错。当今天下,颇多名与实不相符者:晋国实在六卿,名在国君;鲁国实权在我,名却在三桓处!”
他虎目扫视五人,一手扯开深衣,露出了臂膀恶狠狠地发誓道:“正因为我名实不符,才有了今日赵卿拒宴之尴尬,阳虎在此立誓,今年之内,吾等必取三桓而代之,使得实至而名归!”
……
七月上旬将尽,有一名貌恶的使者乘着牛车,在从鲁国西鄙通往廪丘的凃道上开来,他一路高举着帛制的旗帜,上面书写着密密麻麻的篆字。
此人正是作为无恤使者前往瓦地私递帛书给阳虎的封凛,不同于数月前打扮成落魄商贾摧眉折腰途径此地,这次他带着赵无恤成为鲁国“甄大夫”“廪丘大夫”的消息而来,所以穿了身醒目的锦衣,坐在安车上趾高气扬。
沿途经过的乡野小邑、亭舍驿站,他都按照无恤之前吩咐,停车宣读手持的“露布”,又让小吏们将此消息通知辖下的各里闾知晓。务必让所有人知道,他们的主人换了,从齐国的乌大夫,换成了鲁国的赵大夫!
这种新颖的“露布”,可以说是古代报纸产生以前,时效性、公开性最强的传播媒介了。一时间,廪丘换天的消息传遍廪丘,甚至传到了鸡犬相闻而民众老死不常往来的偏远野鄙中。
等到封凛进入廪丘城外郭后,这场外宣工作更是达到了高chao。他在城门口宣读露布并将副本贴在城门口,顿时让这座尚未完全脱离军管的要塞城邑一片喜气洋洋。军吏和赵兵们交响庆贺,甚至连已经渐渐习惯被赵无恤统治的齐人们也松了口气。
成抟等老班底则簇拥着封凛来向赵无恤报喜,齐刷刷在厅堂下朝无恤行臣拜君之礼。
“下臣等恭贺大夫!”
赵无恤今日也穿着高冠博带的盛装,他露出了欣然的笑容:“亦赖二三子之力也!”
第286章 “战国时代”
赵无恤挥手让众人起身,心中则暗暗想道:“如此一来,我在甄邑和廪丘的名与实就齐了!”
他也清楚名实相符的重要性,这是春秋,古典贵族时代的尾声,礼乐虽崩而未坏。在历史上,即便是百年后的战国初期,三晋乃至于陈氏分晋代齐,也是要获取周天子合法册封才得以存活的。
所以,只要他在这两邑的礼法地位尚未确定一天,这个临时武装政权便一天不会稳固。
如今在赵鞅的强势提议,阳虎的协助下,入鲁一事已毕,无恤心事已了。不过,相比于他和张孟谈两人在商丘时最初的谋划,这一切只是个开始!
赵无恤心情很不错,过去半个月,因为俘虏看押得比较严紧,对待邑内外国野民众也采取了怀柔的政策,加上他在甄之战里打出了威风和名声,使得此地齐人心惧意。一如当年鞌之战、平阴之战后齐国人对晋国的顺服,只要维持住在此地的武装压制,多数齐人便会服服帖帖,所以廪丘没有闹出什么反抗的火苗。
投入训练的掷矛兵也初见成效,再加上这个好消息,无恤觉得这个十五岁生辰过得还不赖。
此外,赵鞅还让封凛带话,晋军方面从四月征召开始,已经连续作战了三个多月,虽然强度不大,但兵营中的州兵已经怨声载道,他们纷纷传唱道:
“从晋三卿,平卫与鲁。”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出身农人的徒卒们心念家中九月份即将收割的五谷,已经没心思在国外作战了,毕竟战利品多数是归了卿大夫,他们只能捡到一些残羹冷炙,甚至连秋衣都要从家里带。
所以赵鞅声称,晋国大军将在几天后陆续归国解散,只留下三卿的部分精锐家兵去北面镇守飞地夷仪,以防备齐人反扑。
齐人面临的情况也是一样的,国、高两卿避晋军锋芒,已经暂时退却,龟缩到边邑防守,秋收农忙结束前大概不会主动发兵侵鲁。
至于秋收以后,雪落之前的两个月确是个危机四伏的时期……但照目前的形势看,无恤所在的两邑也没有危险。
如今他的地盘夹在鲁国的几座边邑秦、高鱼、郓城之间,暂时不用担忧齐人越过这些地方攻来。何况,齐人更需要揪心的是晋国夹在齐、卫之间的飞地夷仪,那里临近大邑高唐、聊城,才是让他们如噎在喉的大患。
“所以除非齐人拔除夷仪,否则没有太多精力向南夺回廪丘了。”无恤在对虎会、穆夏等人布置防务时如是说。
到了七月中旬,赵鞅的晋军果然从廪丘归晋,知、中行二卿走的则是其他的路。这时代生产力不高,不仅战争常常是季节性的,连行军路线也得分批,否则沿途的城邑仓禀都得被吃空。
廪丘、甄邑这一条线,也就能承受万余赵兵的补给了,这还是赵无恤在让数科学生窦平做临时计吏,量入为出后勒紧了裤腰带的结果。
获得权力的同时也得提供义务,他现在可算明白诸侯小国为何会对霸主的予取予求不堪重负了。
和来时一样,无恤也亲自在廪丘东境的小邑羊角关等待赵鞅。
……
羊角原本是卫邑,到了齐人城郏之岁,夏天的时候,齐大夫乌余以廪丘邑奔晋,袭击卫羊角,取之。之后这里被赵文子归还卫国,到了卫侯元受齐侯杵臼支持平定内乱后,作为感谢,又将此处献予齐国,作为廪丘下辖的百户小邑。
等到晋军破廪丘,便把这儿一并夺了,这种几十年内连续更换几个甚至十几个领主,在春秋是很常见的事情。此处也是廪丘地界的最东端,临近河泽遍布的鲁国高鱼。
赵鞅结束瓦地会盟后由此回师,得到了赵无恤的殷切相迎。邮无正安排众人扎营,而之强随行的狼盂大夫窦犨却不见踪影,据说是和赵鞅告了假,前往中都邑拜访他心仪已久的孔子去了。
在临时搭建起的营帐帷幕内,赵无恤抓住任何能尽儿子孝心的机会,帮助赵鞅卸下甲胄,服侍他穿上深衣常服。
赵鞅对此也很满意,他对儿子说道:“为父此次归国,先要在鄟泽与卫侯结盟,让卫侯正式回归晋盟,再同意将甄邑让予鲁国。过些天,你将甄邑、廪丘社庙里的鼎簋移至曲阜周公之庙后,鲁侯的策命使者才会来将这两处册封给你,从此你便是委质于鲁侯的大夫了。”
这古典时代“封建制度”的策命仪式,赵无恤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策命除了授之以土地、赐之以民众外,还会赏爵么?”
赵鞅捋着须沉吟片刻道:“然也,你年纪才十五,和在晋国一样,暂时只是个下大夫。”
无恤笑道:“小子只是好奇一问,这小国之大夫,只当大国之上士,比起在晋国时的小行人却是差了些。不过小子也知道,身为一地封君,最紧要的不是这等虚爵,而是手中的兵卒和治下的土地、民众。楚国只是子爵,如今却能拓土数千里,宗周时曾显赫一时的公爵虢、虞两国,如今却已经烟消云散,化为晋国的县邑了。”
赵鞅老怀欣慰:“善,此乃诸侯卿大夫在季世存亡的大道理,你知道便好。”
他话音一转,严肃地说道:“无恤,你且告诉为父,未来在鲁国,会不会多出一个名为甄氏、或廪丘氏的赵氏小宗?”
无恤听出来了,赵鞅的意思是问他会不会就此扎根于鲁国,在这里开一个赵氏的分基地,一如邯郸氏一般。
这事关自己和赵氏未来的命运,赵无恤自然不能大意。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应道:“禀父亲,鲁邦虽好,却不如晋国,鲁酒淡薄,不如晋酒醇厚;濮上桑榆虽多,鲁缟虽柔,却比不上新绛的葛麻甲胄,大布羊衣。”
他的语气越来越坚毅:“正如诗言,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无恤的根永远在下宫,无时无刻不想回到晋国,辅佐父亲成为晋国执政!为赵氏辟土地,充府库,蓄民众,让我族千秋万代,无恤愿意做范武子,不愿做伯氏。”
范武子曾奔秦,后来又辗转回到了晋国,而晋国伯州犁奔楚,彻底成了楚国大夫,在那里繁衍生息。
“大善!好一个千秋万代!”赵鞅等的便是这句话,既然知道了赵无恤的心意,他心里的块垒顿去。
换了寻常人,被逐出国已经是绝路一条,根本就是绝了前途。可放到赵无恤身上,他却越战越勇,在濮北之地开创了这番局面,成为两邑大夫,有民众三万,能征一师之兵,也是不小的战力了。其实细细想来,若是留在国内,因为六卿的束手束脚,甚至都不可能有这样的成就。
话说到这份上,赵无恤觉得,也有必要就赵氏未来在晋国的发展,和“父亲”深谈一次了。
他如今不在国内,在工农业技术等硬件方面,还能在濮北发展后向下宫远程输血,但赵氏的大战略,却不得不规划好。
万一和历史上一样走进了陷阱,那姐姐季嬴的命运,赵氏的命运,又得“无平不陂,无往不复”一番了。他去年已经失误了一次,不能再失误第二次!
于是无恤凛然下拜道:“小子虽然身陷鲁国,但定会如同在国内一般,与下宫东西呼应。若是父亲意在为晋争霸,则无恤可为晋国御齐、联鲁,控卫、曹、宋。若是国内诸卿图我赵氏……”
他抬头看了赵鞅一眼,见他凝神仔细地听着,便继续说道:“若是范、中行,乃至于邯郸小宗图谋我赵氏,小子也可以从濮北西进,击邯郸、朝歌,父亲在太行以西,无恤在太行以东,纵然轵道被塞,亦能各自为战!”
赵鞅顿时严肃了起来:“你也觉得,六卿终有一战?”
赵无恤长身而立,在大帐中将自己平日所想的一些大战略徐徐道来:“父亲应当知晓,自先君平公继位以来,六卿强,公室卑的局面已经形成……”
赵无恤追溯过往,认为随着时代的发展,晋国一直以来的六卿制也逐步发生动摇——六卿之间的上下级关系变得不那么严格了,所谓的中军主将、国家正卿,正在逐步丧失对国家事务和其他五卿的支配力量,各个家族的独立性和离心力逐步增强。
赵鞅对这一点比无恤要清楚,他就是那个最跋扈的次卿了:“然也,诚哉斯言。”
如今正卿要实现自己的意愿,更大程度上需要与自己亲近的家族的支持,需要团结其他部分诸卿和国君来实现优势。此种趋势正在逐步明显,到如今更是六卿各自为政,范、中行一家,赵、韩一派,知、魏一党彼此纵横捭阖的局面。
赵鞅也有些心忧,现如今,赵韩同盟可是有些动摇啊,而赵无恤,或许就是这裂隙的缘由之一了。
无恤继续顺着赵鞅的话侃侃而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