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第1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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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贡记得,夫子因为减丧一事,还批评宰予“不仁”。
君子方才同意以夫子推崇的礼仪为战死的士卒发丧,可谓是从善;而君子曾止从死,被誉为仁者,应该也会同意吧。
然而现实主义者赵无恤却不干了,在这一条上,他比宰予,还要“不仁”。
第222章 生者当如斯
且不说这“天下之通丧”只是孔子的主观认识,实际上各地风俗均有不同。若是死者的家属全都服三年之丧去了,哭泣衰减去了,谁来种地,谁来入伍,谁来建设成乡?
所以,这一点是没商量的,于是赵无恤便给子贡上了一课,试图扭转他的三观。
“我曾听说,孔子好复古,那么三代圣王时的葬埋之法,子贡应当是知道的。当时死者既已埋葬,生人不当久哭,而应赶快各司职守,人人各尽所能,用以交相得利。”
“所以,在成乡之内,复古礼是必须的,但我要恢复的,是三代之时的圣王之礼,父母死,三月之丧而止!兄弟死,哭丧三日而止!”
子贡哑口无言,三代古礼?
夫子曾言:“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
连千年前的夏礼、殷礼都渐渐不可考证了,唐尧虞舜时的,又能从哪里查实?君子这是在信口乱说,还是赵氏作为千年古族,下宫守藏室里真的保有文献?
总之,对于现实至极的赵无恤,夫子那一套说辞,似乎不太容易说服他,此次的进谏只成功了一半,叫子贡心中不免有些遗憾。
赵鞅入虒祁宫时,还带上了医扁鹊、乐灵子去为乐祁诊治。而扁鹊的两个徒弟子阳、子豹,则受了赵无恤之邀,前往成乡,为前些日子受伤的乡卒们做后续治疗。
所以,立冬之后,当子阳和子豹来到成乡时,便见到刚刚将亲人入殓,高呼“魂兮归来”的成乡民众。他们已经擦干了恸哭三日的眼泪,开始收割粟米,为丰收而微笑。
因为君子在主持隆重的葬礼和祭奠仪式后,对他们说了这么一句话。
“逝者长已矣,生者当如斯!”
死去的人已经离我们而去,活着的人,要更坚强地好好的活下去!
之前大战,敌人选了平坦的粟米地集结、冲锋、撤退,毁掉了千亩田地,要放在以往,这些损失都得国人们自己咽下。
但这次不同,君子颁布了“补贴”之法:凡是在战时受到的经济损失,如房屋倒塌,田亩被毁,牛羊死伤等,都可以向计吏侨和乡司徒报备,乡寺将在核实后一一补偿!
所以子阳、子豹到了成乡后,先是对这战后民生的迅速恢复大为惊奇,一路上只见民众自发驱赶沦为氓隶的俘虏们修补墙垣,收割粟米。而在踏入新设置的“医馆”后,两人就更加诧异了。
现在的北方虽然被晋、齐争霸的阴影笼罩,但仍算是处于较为和平的年代,加上诸夏之间好歹得有点《司马法》里强调的道德底线,所以战争的规模和杀伤较小。
但在南边,已经华夏化的楚人,还有丝毫不讲礼仪的野蛮吴人,三年前才有过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横尸千里,杀人盈城。医扁鹊也带子阳、子豹去过战乱中心的唐、蔡一带,进过几处安置伤员的营房,在医扁鹊指导下,亲自体验过对疡伤的治疗。
汉字的“医”字和“疾”字都从“矢”,即箭镞,所以从医学最初产生开始,就和战争有密切的关系。
在诸侯各国,官方的医生分为四种,即:食医,负责贵族的膳食调养,相当于古代营养师;疾医,负责为国人治疗头疼脑热等疾病;兽医,掌疗园囿和厩苑里的马匹、牛羊疾病。
最后,则是疡医,掌金疡、折疡、肿疡、溃疡之疾。这四种疡,分别就是金刃开放性伤,骨折伤,受钝器敲打的局部肿胀、皮下溢血,还有外科感染,所以,疡医相当于后世的外科医生。
但受伤后立刻得到这些专业外科医生的救治,这是尊贵的士大夫们才得以享受的。一般的士卒,就没这么好运了,他们虽然不会被立刻遗弃,但也只会被分配给技艺较差的巫医、方士看管。
通常,在诸夏军中,每一师都设置有“方士三人,立百药,以治金疮,以痊万病。”不过对这些半巫半医的同行手艺,医扁鹊和他的两名弟子,都是十分看不起的。
所以,当时在唐、蔡伤病营里的情形,子阳和子豹永生难忘:百十名伤卒面容呆滞地躺卧在几间昏暗营房的通铺上,入目皆是横流的污血,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臭味,哀嚎声、哭丧声充斥着狭小的空间。
这时代的武器通常不足够致命,每次战后,往往会造成部分死者,以及更多的伤者。
破了肚肠,断了腿的重伤者,就直接抬到尸体坑外边等死,任由其哭号声越来越小。
受了四种非致命伤的,就会被巫医、方士简单处理伤口。一般是草木灰加水调成糊状,敷在伤口上,再蒙上随便找来的葛布,足以止血。
然后,就得听天由命了。
受伤者往往会因为伤口恶化而死掉,不死的,也会整条胳膊整条腿都烂掉。对伤者在接受治疗后,痊愈和惨死两种不同结局,巫医和方士们,甚至是专业的疡医都搞不清原因。
他们一般认为,这是鬼神在作祟,也没想到什么好法子,只是让伤者本人和家眷日日祈愿,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大司命、少司命饶恕上。
所以最初时,子阳和子豹以为,这个偏僻小乡,只有几个野巫祝,虽然已经从下宫调了几名疡医来,但情形恐怕和唐、蔡一带治疗创伤的手段差不多。
然而,俩人却大错特错了。
在成巫和成抟的“慷慨”奉献下,这处医馆建立在原先的成氏庄园里。此处位置偏僻而安静,没有一般伤病营的污秽和腐臭味、哀嚎声,反倒设置得十分规整。
子阳站在医馆外面,看着黄土地面上那三圈白灰,便习惯性地蹲下捋起闻了闻,向带路的成抟问道:“这是蛤灰?”
所谓的“蜃炭”“蛤灰”,其实就是后世的石灰粉,春秋时代,人们就已经知道石灰可以用来消毒的妙用。在天子和诸侯的宫室中,有专门的职官“赤叐(ba)氏”,掌墙屋的洁净,他们以“蜃炭”涂墙,以“蛤灰”泼洒四周,清除毒虫。
只不过燔烧的材料,不是石灰岩,而是来自海滨的牡蛎壳、蛤壳。
这些原料在齐国很多,但在中原地带比较稀缺,而物以稀为贵,只有晋侯、六卿大夫才用得起。所以,子阳、子豹他们虽然知道这东西的功效,却从未想到能用在伤病营的隔离上。
“素闻成乡之富,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贪财的子豹不由得感叹了一声,赵氏在这次的治疗中的出手阔绰,已经让他目瞪口呆。在赵鞅醒后,为了感谢医扁鹊的复苏之恩,便大手一挥,赐予他四万亩良田,附带一个乡市。还有数不尽的良马、车驾、钱帛,甚至以下宫首席医官的位置虚席以待。
医扁鹊自由惯了,自然一一推辞,说是为乐祁诊治之后,就要离开晋国,继续向西云游,到秦国去。
子豹却心动不已,而在这传说是麦粉、瓷器原产地的小乡,竟然能用海量的蛤灰来隔离兵卒伤员的居所,实在是,实在是太奢侈了!
但领路的成抟闻言却笑了:“二位先生,此物并非是蛤灰,而是从山上挖来的白垩石所燔烧的,君子称之为石灰。”
白垩石,是此时的人们对石灰岩的称呼,虽然从史前时代就偶尔有利用,却从未有人搞清楚,这玩意和蛤灰原来是一种。
医者除了行医治病外,还要学会搜集药材,除了草木药和动物药外,还有不少金石材料。所以子阳子豹自然清楚白垩石是什么,但如此用法,却是第一次听说,不由得啧啧称奇。
进了医馆后,他们只见此处井然有序,忙碌而不慌乱:各处都挖开了排污的沟渠,用陶管引来了干净的清水,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醋和麻椒的刺鼻气味。
庖厨的炉灶里用大釜烧着沸水,伤卒们躺在一种造型奇怪的“躺榻”上晒着太阳,面上没有绝望和哀伤,而是和为自己更换布带的青壮女子打趣说笑着。
他们的君子无恤则站在晒满了细葛、麻布的院子里,对成巫和各位下宫医官细细嘱咐。
“在此的众人,都是为了赵氏,为了我而受的伤,必须善养之,之前允诺的赏赐都会加倍,每人每日赐酒半升,肉一两,粉食半斗。医官予医给药不得怠慢,令乡吏每日朝飨两次巡视伤病,若是有事,立刻去乡寺报予我知晓!”
这些天里,每次来这医馆巡视,赵无恤心里都充满了遗憾。
一场仗下来,他才知道了古代患了伤病的残酷:第一批战死者埋了以后,更头疼的却是多达百余人的伤者,其中那些破了肚肠,断了腿的重伤者,又有数人死去。
赵无恤无奈之下,便生出了要保住剩余伤者性命的决心。
不过,依靠这时代刚刚起步,但在现代人眼中却极其落后的医疗手段和思想,是行不通的!
所以,他才在为赵氏利益奔波之余,在成乡创建了一个初具规模的军医伤病制度。他虽然不懂医术,却懂简单的医理,凭借前世知道的零碎常识,起到救急的用处。
而招来子阳、子豹,则是想利用这几位春秋时代顶尖的医者,为自己拾遗补缺。
他最后严肃地说道:“请众人信我,哪怕再痛再难熬,也要坚持下来,只要用心照顾,除了伤太重的,没有谁是救不回来的!就算是大司命,少司命齐齐要带走汝等性命,我,也要硬生生地夺回来!”
换了别人说这令人悚然的大话,乡卒和国人们自然不信,但君子不同。因为在他们眼里,君子是能发动鬼神之力,引下天雷的人,自然能逆天而行!
院中伤员们绷紧了脸,齐齐呐喊道:“此命从此便是君子所有!吾等绝不服输,绝不待死!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如斯!”
第223章 百病之始生
“夫百病之始生也,或因为风雨、寒暑、清湿等环境;或因为阴阳失调、喜怒、纵欲等心理生理的变化;也有饮食起居的病从口入。但老夫却从未听说,由天地间的细微之物所导致,君子真是思前人所未思,见前人所未见矣。”
下宫偏殿,身体微胖的子豹陪侍在旁,而赵无恤则与医扁鹊在席上相对而坐。
当日与赵无恤初见时,这位头发黝黑,老而不衰的春秋第一神医摆足了长辈的谱。可如今,扁鹊却面色肃穆,一副受教童子的模样,颤颤巍巍地就要向赵无恤施礼。
赵无恤不敢托大,连忙恭敬地对拜道:“先生乃是天下第一名医,还是灵子之师,再说此话,是想羞煞小子么?”
事情,还得从昨日的成乡医馆里说起。
当时,赵无恤一番要救死扶伤的宣言,以及医馆里的种种新奇举措,都让子阳和子豹十分诧异。俩人当场击节赞叹,并向无恤请教这些举措的意义何在?
无恤也没想到,自己向他们演示的东西,连医扁鹊都从未教过!
比如消毒,比如绑石膏夹板……
于是两人茅塞顿开,一时间对无恤惊为天人,先是尽心尽力帮他完善医馆的体制,还亲自动手治疗病卒。到了傍晚,子豹留了下来,而子阳则飞一般乘车回了下宫,将这件事情告知医扁鹊。
第二日,赵鞅派人来告,说是有事情要无恤过去商议。到了以后才知道,原来是关于乐祁获释的消息,还有赵氏的一些领邑大夫前来述职和探望赵鞅,所以赵鞅让无恤来与他们碰个面。
赵无恤隐隐觉得,赵鞅,似乎是在为把自己推向前台做准备。
他刚和赵鞅及大夫们商议完事情,出了殿门,便被双目放光的医扁鹊给拉住了,非要他再将昨日阐述的“细蛊说”再讲述一遍。
当时扁鹊面色激动地说道:“君子可知道,此说解开了受伤者中,有的结痂好转,有的伤口溃烂死亡这一千古难解之谜!可谓是造福万民,功在千秋矣!”
赵无恤咋舌,有这么夸张?
在一柱清晨的阳光下,他指点着光芒里的那些尘埃道:“先生请看,这阳光下的细微粉尘,是不是很多?其实,在看似纯净的空气里、清水里,到处充斥着这些东西,甚至还有更小的,肉眼无法看见。我称之为‘细蛊’,他们就是造成创伤后续病症的原因!”
“细蛊”,是赵无恤用来涵盖细菌、病毒等微生物的称呼。
他从子阳、子豹口中得知,数十年前,来自秦国的名医医和,在给晋平公治病时,就提出过看不见摸不着的“蛊”是一些病症的病原,可以视为中国古代最原始的“病菌说”。可惜,这一已经初步具体化的学说没有进一步发展,而是变成了抽象化的“邪气说”。
“从字面上看,蛊,腹中之虫也。先生请看,器皿中本来只有食物,其余什么都没有,在空气中放置一段时间后,却会发霉,这就是细蛊在起作用。一旦受过污染的食物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