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第10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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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张孟谈几句话喝醒后,董安于知道,此时此刻,他不需要自急,而是要守慢。山陵崩塌,大厦将倾,他将做那个扶危救难之臣,先别急于做出选择,先把大局掌控在手中再说。
那样,反倒是最稳妥的。
张孟谈善于识人,他看出了张孟谈脚步的细微变化,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在董安于身后再拜道:“董子的决断,小子也知矣!”
这一老一少两个智者的对话,只有他们自己能听懂,而黑衣侍卫和那些竖寺,则听得云里雾里。
董安于仰天大笑道:“常言道,梓材易伐,良弓易折,你这小子太过聪慧,又不知收敛,就不怕上天也嫉妒?”
张孟谈轻声说道:“夏花生于蔓草之下,蛰伏寒冬凉秋,也仅仅是绽放一季,就算董公怪我阻挠泄密,斩了小子,小子使命已了,也心甘情愿。”
董安于蔚然而叹,这赵无恤究竟何许人也,一个山阳亭长成抟,恪守职责,一个张氏庶子孟谈,智谋无双。俩人都属于能让董安于眼前一亮的人才,却都心甘情愿为其效命。
照此看来,庶君子无恤发现和提拔人才的能耐,倒是和自己不相上下。不,甚至已经超过自己了。
于是董安于对一旁的对黑衣侍卫们说道:“也罢,老夫也要为赵氏惜才,带上此子同去罢。”
……
一行人沿着石阶往上走了片刻,就已经到了安置赵鞅的下宫偏殿。
只见尹铎、傅叟双双在外迎接等待,见到董安于后,两人都迈步上前,行晚辈之礼。毕竟,董安于算是他们的举主,所以尹铎位列家臣之首的家宰,傅叟也成了大夫,却依然以董安于为尊。
“见过董子。”
董安于缓缓回礼:“二子,数年未见矣。”
此时,借着烛火和宫灯的光芒,俩人抬头后,诧异地看到,跟在董安于身后的,是一位穿月牙白深衣的弱冠少年。他双手笼在宽袖中,谦和文质,不是庶君子无恤以上宾之礼请来的张孟谈,还能是谁?
尹铎没想太多,就要上前请董安于到一旁密谈,将自己的打算告知他。
而一旁的傅叟却是极其聪明之人,且没有尹铎的迂阔,见到张孟谈后,他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此子和庶君子关系非同一般,情况也许出现了些许变化。
于是傅叟便拉了一下尹铎,对他悄悄摇头,示意稍安勿躁。
两人的这点小动作,董安于都看在眼中,他也不点破,问道:“主君何在,现在情形如何?快带老夫前去探望,其余的事情,以后再说。”
傅叟抢先应诺,又对尹铎眨了眨眼,俩人便引领董安于朝殿内走去,一面介绍着发生的事情,和三大夫的应对之策。
尹铎虽然倾向于让伯鲁为世子,稳定局面,但对赵无恤其实并没有什么偏见,前段时间在麦粉一事上甚至还有过合作,粟米源源不断地入仓,让他笑得合不拢嘴,甚至还对无恤一度十分赞赏。
所以他也不隐功,说道:“事发突然,等吾等赶到时,庶君子无恤已经将诸多事项安排妥当,吾等只需要拾遗漏,补缺口即可。”
董安于颔首道:“如此便好,二位君子现在何处?”
尹、傅俩人齐声答道:“正在照看主君,侍奉他针灸服药。”
于是当偏殿的帷幕被掀开后,众人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年轻的赵无恤两眼充血,头发有一些凌乱,他长跪在闭目人事不知的赵鞅身旁,扶着他的身体。
乐灵子则在一旁低声嘱咐道:“药物和肉羹可以掰开嘴,用匕勺压着舌头缓缓灌下,但平日只能用水或者湿的葛布润润嘴唇而已,还应将上军将的头侧向一边,防止呕吐时秽物让人窒息。”
赵无恤微微颔首,照着吩咐一一如此做了一遍,他先为其尝试药汁和肉羹的温度,看看汤药苦不苦,烫不烫,苦则加些许甘草,烫则轻轻细吹。自己觉得差不多了,才以小匕缓缓喂赵鞅灌下,又以手抚背,助药汤进入腹中。
他的态度哀伤却又耐心,用沉着冷静压制心中的焦虑,一副纯纯孝子的模样。
一身白色襦裙的季嬴,也早已擦干了泪水,她在床榻的另一头,为赵鞅轻掖被角,擦拭按摩手足。
而长子伯鲁,此时就有些不知所措地呆站在一边了,有心上前,却又有些手脚发软,徒添乱子,只能做些拧葛巾递送的工作。
“真是久病见孝子矣。”
看到赵无恤如此模样,就连打算将他排除出宗主之位的尹、傅俩人,都有些汗颜和不忍。
为众人引路的竖宽也乘机说道:“庶君子往日也是这般纯孝,若是有什么美食,第一想到的,就是派小人前去取来,送到下宫,请主君品尝。”
董安于则一言不发,默默看着,他身后跟着的张孟谈,则小心观察着董安于的表情,至此,计划还算顺利。
等赵鞅的儿女们侍奉他饮药后,才回头看到了董安于一行人,便齐齐朝他微微一拜,或曲身行礼道:
“见过董子。”
董安于还礼,随即听乐灵子细细讲述了赵鞅这次犯病的缘由,以及治疗方法。
“也就是说,秦越人四五天后才能赶到……在此之前,乐氏淑女真的能保证主君不出意外么?”
乐灵子是聪明机灵的少女,知道赵鞅的生死,也关系到自己父亲的获释与否,乃至于未来夫君赵无恤在赵氏内的地位,她这回十分肯定:“灵子一定尽力,保全上军将,待夫子到来。”
董安于点了点头,心中稍稍多了些希望,目光从赵无恤和伯鲁俩人脸庞上滑过,还在季嬴处停留了片刻。
山羊胡子的尹铎觉得再也不能耽搁了,他不顾傅叟的眼神暗示,对董安于拱手说道:“董子,按照惯例,大夫以上的数位家臣便要召开公议,商量如何让赵氏度过此危局了,你看吾等是不是……”
赵氏的公议,除非像上次四子分封时一样,有家主特别召唤,否则,原则上是不包括未冠君子的。也就是说,伯鲁可以参与,而赵无恤将被排除在外!
直到这时,在向董安于行过礼后,便转身继续专心致志地服侍赵鞅,手持蒲扇轻摇,为他驱赶零星蚊虫的赵无恤,却才从地板上站起身来。
他打断了尹铎的话:“尹家宰且慢,既然董子已至,小子还有一句话要说。”
在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后,赵无恤朗声说道:“父亲昏厥前,还对伯兄和小子留下了一句嘱咐,事关重大,敢请在场诸位大夫们做个见证!”
第192章 孟谈三策(下)
赵无恤对众人说道:“父亲昏厥前,对伯兄和小子留下了一句嘱咐,还请在场诸位大夫们做个见证!”
这句话让在场众人一怔。
“主君有嘱咐,为何庶君子方才不说?”傅叟心中暗道。
“嘱咐?难道说,是世子之位归属的遗命?”尹铎则暗自咋舌。
无论是董安于,还是尹、傅两位大夫,对赵无恤一面是欣赏和可惜,但又决不能在这个敏感紧张的时刻让他马上继承家业。那样可保不准会发生什么异动,也许,就是范、中行进攻,韩氏强要伯鲁继位或分宗,而与赵无恤有怨的邯郸氏也可能反出赵氏宗族之内,仲信、叔齐也不会心腹。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此子这一年来,树敌实在是有点多。
但若是主君昏厥前选择了庶君子为世子人选,那样的话,众家臣哪怕知道这有多么不妥,也只能服从,然后承受后果。
赵无恤倒是想这么说,可惜当时还有伯鲁在场,伯鲁虽然谦和温润,但在这种事情上,也不可能一味相让,更不会眼巴巴地坐看赵无恤说谎。
就在众人心思百转之际,赵无恤却主动走了过来,执伯鲁之手,诚恳地说道:“伯兄,父亲是不是说过,要让吾等一如诗中所唱的,如今之人,莫如兄弟么?他要你我二人兄弟同心,将赵氏捏成一个拳头?”
伯鲁值此大变,一度六神无主,直到此时还有点没缓过来。他一听无恤此言,心想这的确是父亲拉着他们两人的手,专门嘱咐过的,便连连点头道:“然也,然也。”
赵无恤又拉着伯鲁,朝董安于一拜道:“所以,父亲还留下了嘱咐,一切由董子,还有我兄弟二人主持大局,伯兄你说,是也不是?”
“不好!”尹铎还有些茫然,但有急智的傅叟已经猜到了赵无恤的打算,心里暗道不妙,却又没办法阻止。
董安于则瞳孔微缩,盯着赵无恤,还有伯鲁看。
伯鲁也是有些糊涂了,赵鞅倒地复苏时,无恤离的更近,而他较远,说的那句话,他只记得有董安两字,至于有无自己兄弟……既然父亲说过要他们兄弟同心,应该是有的吧。
他便答道:“的确如此。”
在伯鲁糊里糊涂地将赵鞅前后两句话合一起思考后,他佐证了赵无恤的说法。
大事已毕!赵无恤和张孟谈如此想。
大事不好!尹铎,傅叟如此想。
在一些暗示性的话语下,木讷的伯鲁终于还是顺着无恤和张孟谈的计划,走进了圈套中。其实即便他否认,赵无恤也会一口咬定,因为赵鞅的那句话语焉不详,而且是对他说的,只有他才有发言权。
只要有董安于认可这个结果,就能把无恤推到和伯鲁相同的地位上。
至于董安于的态度……
原本他作为晋阳大夫,赵氏内资格最老的家臣,他是当仁不让的主政者。但名义上的家宰却是尹铎,这样一来,以谁为主就有些尴尬了,但赵无恤最一句话,就给了董安于凌驾众人之上的合法名义。
何况,方才和张孟谈的交流,还有对赵无恤的细细观察,也让董安于改变了主意。
所以董安于抚须道:“主君颇有深谋,亦有远虑,既然如此,以后家臣公议,老夫就不再谦让,要暂时代主君主持家政,侍奉两位君子了,众位大夫,可有异议?”
尹铎、傅叟先是暗道嫡君子被庶君子玩弄于股掌之中,随后细细思索,却发觉这一做法其实也比较稳妥,还不算太差。
当然,是在主君还有复苏希望的前提下。
至此,张孟谈长出了一口气,无恤心里的石头也终于落地了。
这就是张孟谈提出的“上策”,分两个部分,首先是在赵无恤的指点下,张孟谈主动出面,在董安于的必经之路上拦住他。以张孟谈善于识人和言辞的特长,一口气摸清董安于的打算,以及对赵无恤的态度。然后,不需要彻底说服,只需要在他心里埋下一颗犹豫的种子。
而另一方面,就得依靠赵无恤的“表演”了。
其实也不仅仅是表演,赵无恤心中,受季嬴感染,其实还是有一些真情流露的。
此策说险也险,赵鞅现在的性命就好比重达千钧的铜鼎上,只悬着一根头发丝。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乐灵子能够为他续命,还有那神秘的名医秦越人早日来到下宫!
说稳也稳,这是张孟谈在分析了下宫的局势后采取的稳妥之策,不用树敌,照顾了各方的利益和情绪,先来一个平稳的过渡,不会引起太大抵触。赵鞅若是能转醒,则无恤的表现将赢得孝悌和干练的名声,在赵鞅和众家臣心目中的分量将加重,甚至一举拿下世子之位。
若是赵鞅有何不测,这一计策又让无恤站到了和伯鲁等同的位置上,即便得不到宗主之位,却也可以分到赵鞅遗产里较为丰厚的一份,取得更大的话语权。
最关键的是,当以董安于为首,无恤、伯鲁为辅的三人摄政前提下,家臣们就再也没法绕开赵无恤,抢先立伯鲁为世子了。
现在,赵无恤需要做的,就在这关健的几天里获取更大的政治声望和地位优势。同时指望着乐灵子,以医术为赵鞅续命,让他撑到秦越人来的那一天。
……
在之后的几天里,赵无恤继续扮演着孝子的角色,颇有些蓬头陋面地守候在赵鞅身边,轻易不挪动半步。他态度之恭谨和纯孝,上到大夫,下到竖寺,都得翘起大拇指,除了贤名和才干外,赵无恤的孝悌也开始扬名。
无恤也并非全然虚伪,他记得,这种事情,在前世爷爷重病住院时,他也做过。那种期盼奇迹出现,病人复苏的心情,和此刻竟然是一样的。在连续熬了两夜后,他才在季嬴和乐灵子劝说下去小憩片刻。
才睡下几个时辰,赵无恤又在鸡鸣时起身,再次探望赵鞅,向灵子询问其呼吸和体征是否平稳。
朝食后,又和往日一样,参与下宫大夫们的公议。至此,他在成乡的历练和诸多事务亲力亲为的好处就凸显出来了,虽然他名义上位列伯鲁之下,但大事小事,基本是无恤在参与建议,而伯鲁大多数时间只能干看着,但闻唯唯。
“无恤君子在成乡的亭舍制度,之前就已经有所推广,现如今应该一如成乡,严查来往行人,许进不许出!”这是一位大夫的建议,然而,却被这项制度的首创者赵无恤否决了。
“万万不可,那样只会让其他诸卿察觉出赵氏的异常,现在吾等需要的是外松内紧,下宫内全面戒严,所有知情者统一软禁。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