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相-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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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时间算,光宅元年五月的时候,骆宾王虽还没被徐敬业正式征召为艺文令,但他确已在徐敬业手下办事,以他此时在诗坛的地位,负责联络文人及商贾筹措军需正是人尽其才。
好好将两封信的书法又欣赏了一遍后,唐松才仔细的将其收捡起来。随后粲然一笑,“唐达信啊唐达信,你让我怎么说你才好!”。
仔细揣摩这两封信的内容,唐松已把整个事情的原委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唐达信是襄州有名的布商,与其大哥,也即襄州最大的鱼商唐达礼一起被市井间并称为“二唐”。这二人是襄州百姓好议论的话题人物,其中的原因除了他们生意做的大之外,还因为这两人各有鲜明的特点。老大唐达礼心思深沉,嗜钱如命,老三唐达信则是好附庸风雅兼惧内,关于两人的这些毛病,在襄州城内市井间颇是流传着许多笑话。
想来八年前唐达信曾往江南东西两道行商做布匹贸易,途中路过淮南道扬州时正逢着骆宾王为密谋反武筹集军资而大会富商。此时骆宾王已是闻名天下的大诗豪,平常里商贾们根本与他结交不上。此时既然有了这样的机会,唐达信难免就犯了附庸风雅的毛病,花了五百匹布的代价结交上骆宾王并换来这两封书信。
后来仅仅四个月后徐敬业在扬州起兵反武,继而兵败,唐达信必是被吓的了不得。虽然捐布的时候他根本不可能知道这布是给徐敬业拿来造反用,更想不到骆宾王这等人物居然会成反贼,但他的行为客观上却是实实在在的资敌。这在唐律中可是等同谋反的“十大逆”之罪,以如此严重的罪行,以武则天对骆宾王恨之入骨的程度及霹雳手段,这种信一旦落到官府,他唐达信注定就是个族灭的结局。
但不知怎的,或许是这货附庸风雅的病太重,他居然没有销毁这两封信,不仅留存了八年,现如今还被柳叶不知怎么给带了出来。这……这真是无语的很了!
看到唐松拿出的这封信,唐达信真是肠子都悔青了。他自小在商贾贸易上颇有天份,但读书却是不成,惟其如此竟渐渐养成了附庸风雅的毛病。尤其是后来娶了一个本地名儒的女儿之后,这病就愈发的深了,附庸风雅渐渐的竟成了一种挥不去甩不脱的特殊癖好。
附庸风雅这么多年,他最拿得出手的就是与骆宾王往还的这两封书信。骆宾王是谁?那可是名震天下的四杰!即便他最后成了反贼,但其文学成就和曾经有过的诗坛地位却是无人质疑。
以一个远州商贾的身份,唐达信也自知再难有机会结交上这等名动天下的诗豪。所以即便是在骆宾王随徐敬业起兵造反失败的消息传来之后,癖好发作的他依旧舍不得毁掉这两封信。尽管夫人一力催促他也只是嘴上答应的漂亮,始终没将这两封信给烧了。
慢慢的那件事情过去了,却也没人来查他。唐达信侥幸之余又暗自庆幸,当初没烧这两封信真是太对了,否则未尝不是人生一大憾事啊!但这两封信他却不敢收在身边,盖因夫人对他管的太严,要是留在自己身边早晚必被发现,届时少不得又是一顿河东狮子吼。
怎么安顿这要命的物件,唐达信也是动了脑子的。既要把信保管的好,又不能让夫人察觉,还得自己取阅方便。想来想去他最终把主意打到了夫人的贴身侍女柳叶的身上。
柳叶是从小买进来的丫头,素来乖巧听话,夫人对她也很是喜欢信任。信放在她那里夫人必定想不到,这丫头心又细,必不至于把信给弄坏若是弄丢。加之这丫头就在内宅侍候,自己得空要取阅的时候也方便。更重要的是她不识字,即便把信交给她也不担心她察觉出什么来。而以其内宅丫头的身份,平日能出府的机会也少,不用担心这信会泄露出去。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前几年果然是安若泰山。每每得着机会独酌时,唐达信必定要焚香净手后将这封信从柳叶处取来仔仔细细看上无数遍,读上无数遍,脸上那神情真比做成了多大的生意更要得意。
千算万算,他却没想到丫头大了会动春心,更没想到柳叶居然早有了私奔的打算,甚或一股脑将这些年积攒下的一点小家当都送到了庄海山那里。而他这两封要命的信恰好也装在柳叶放家私的木头梳妆匣里被唐松这个读书人给看到了。
若非受柳眉要参加龙华会的事情耽搁,柳叶没准早就跑了。或许也就没了今天的事情,总而言之,由这两封信引发的一切只能归结于机缘巧合。他唐达信命中该有此一劫。
文青本就是种病,得治!这伪文青更是要命。不过想想历史上那么多人都快要饿死了还不肯把祖传的古董书画拿出来卖,唐达信这举动也就能理解了。
对于一个附庸风雅都成了癖好的人来说,能藏着这样的物件儿该是多大的精神满足?那还真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也难怪他这个素来惧内的人居然敢在这样要命的事情上强自隐瞒。
事情的原委且不说他,此时在人前闷葫芦般的书呆子唐达仁并唐旭也已看完信。一时之间,整个堂内静的落针可闻,气氛却压抑到了极点。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唐松,唐松则端着没有半片茶末的陶碗小口的呷着茶水,没有任何要说话的意思。
此时无声胜有声,此刻他越是没有说话的意思,其他人却品出了更多的意思。
静默良久之后,老大唐达礼看了庄海山与柳叶一眼后缓缓站起身来,“四弟,另找一处地方说话”,说完,率先向外走去。
唐松跟着起身走到唐旭面前,看着他手中捏着的那封信伸出了手。
唐旭是最后一个看信的,看完这封信就被他紧紧攥在了手中,因是用力太重,信上已然有了两处破损。
唐旭用狼一般的眼神盯着面前的唐松,迟迟不肯将那信交出去,手上攥的也益发的紧了。
走在最前面的唐达礼蓦然转身,怒喝道:“给他!”。
唐松却不要了,盯着唐旭的眼睛微微一笑,“既然这么舍不得,那就留着吧”,说完便不再理他,转身向外去了。
连唐缘也没让跟来,唐家四兄弟并唐旭、唐松来到另一间更残破的厢房后。几人方一进门,老大唐达礼便猛然转过身来,随即重重一巴掌掴在了唐达信的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唐达信胖胖的圆脸上顿时起了五道坟起的紫红印痕。
唐达礼打完这一巴掌也不说话,只是转过身来瞅了老四唐达仁一眼。
第十四章 不义之财,不敢辞!
今天的事情实在太离奇,变化的又太快,心情激荡起伏之下,书呆子唐达仁的脸上就有了一层不正常的泅红,“孽子,其它的信在哪儿?还不快拿出来,这都是一族血亲,你……你想干什么?”。
若是按照以往的惯例,唐达仁只要发话,跟他性情一致的儿子唐嵩就断没有违逆的道理,但今天毕竟是不同了。
“他们刚逼着你在那买房文书上签字画押的时候,我可没看出半点同族血亲的情分”,唐松嘲讽的一笑,“若没有这信,咱这一家子现在就得流落街头,却不知有哪位伯父兄弟会念着血亲情分舍我们三屋两瓦住住”。
“你……”,唐松这番话说的唐达仁一个倒噎气,他本就不善言辞,此时更是说不出话来。加之今天的“儿子”太陌生,陌生到让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唐达仁说不出话来,一边的唐旭却是再也忍不住了,咬牙切齿道:“资助叛逆可是形同谋反的十大逆重罪,这是要九族同诛的,唐嵩你要真有本事就去举告,大不了咱们绑一块儿死”。
“你脑袋真是被驴踢坏了?”唐松口中的嘲讽之意更浓,“依《唐律》同族举告谋逆不仅无过,反而有功。若再据本朝圣神皇帝的匦检之制,我这举告之后朝廷的赏赐不论,便是你家被抄没的家产也得分我一半。要不,咱们就试试?”。
在“周武革命”的斗争中圣神皇帝武则天赢了,却被后人诟病极多。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建立了一种最让人痛恨却又恐惧的匦检制度——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告密制度。
简而言之,武则天不仅喜欢人告密,而且不惜重金高官之赏的鼓励人告密。而在告密的所有内容中她最感兴趣的内容正是谋反。
告密制度再配合上紧随其后的酷吏制度,这年头一旦被人举告跟谋反扯上关系的话,说一句生不如死真是丝毫都不过分。
在武则天革唐命称帝的过程中,不知有多少人以及他们的家族因被人诬告谋反而被急于建功的酷吏们折磨的生不如死。那还是没什么证据捕风捉影的诬告,唐松手中掌握的可是再切实不过的证据。
不服气的唐旭还要再说,站在他身边的唐达信已是重重一掌掴来,同样是“啪”的一声脆响,但因其用力过大,唐旭嘴角破裂,隐隐的沁出了血丝,“混账行子,你堂弟若要举告何需等到现在?孽障,退下!”
唐达信打完儿子长叹一口气后向唐松走近了一步,“资敌谋反,觊觎四弟家宅,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万没有连累宗族的道理。唐松,庄海山与柳叶的事情一笔勾销,随后我一并命人将柳叶的身籍文书送来,此事就此了结,你看如何?”。
不得不说唐达信的确是个好商贾,关键时候还是懂的审时度势的。不过他终究还是把唐松当小孩子看待了,这开出的条件距离唐松的期望终究是差了些。
所以唐松没有说话,只是转身向旁边站着的唐达礼看去。
这还是老四以前那个窝囊儿子?唐达信真要将一口牙都咬碎了,“罢了,今日为房舍之事惊扰了四弟,我再一并奉送三万贯家私为四弟压惊”。
此言一出,满屋皆惊。别人不清楚,唐达礼对唐达信的家底还是有些谱的,这个数字即便不到唐松所说告密后可得的一半家私,至少也有三分之一了。这也是唐达信当前能抽出的几乎全部现钱。
“爹”,唐旭嘶吼着喊出了这句,他觉得自己的身子马上都要被气炸了。
唐松闻言,抚掌一笑。
事情谈完,唐达礼等人半刻都不愿再留,黑着脸往外走去。老四唐达仁口中喏喏却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最终一声长叹后,扎煞着手相送大哥等人,只是唐达礼几人却连一个好脸色也没有,更别说说话了。
唐松顿了一下,也跟着唐达仁将四人送到了门口。转身回来时就见柳眉与柳尚已从旁边残破的门房中迎了出来,正眼巴巴看着他。
“他二人如今都在正房”,唐松正要随他们一起过去,却见唐达仁黑着脸从门外走进来,“孽障,过来”。
“你们先去,我稍后就来”,唐松向柳眉两人摆摆手后跟着唐达仁到了刚才的厢房。
“孽子,枉你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你今天做的事情可还有半点宗亲之义?”。
平时不发火的老实人一旦发起火来是很可怕的,不过唐松对他这调调儿真是难以接受。一个殷实的家底被他折腾精光,家人生活都差点难以为继不说。如今别人抢祖宅都抢到鼻子面前了还在冲自己人计较这个,说好听点这是读书读呆了,说不好听的这简直就是窝里横。
唐松要真是他儿子,真是唐家人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今天的事情也不至于做到这一步。但他不是啊。
“你老人家读书倒是多,我且问问,是忠大还是孝大?”。
“先忠后孝,这还用说?”。
“那好!孟子曾有言:‘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对君父尚且如此,未必宗亲还能大过君父?今天这些个宗亲趁人之危夺我祖产,我以寇仇待之又有何错之有?”。
“谬论,诡辩”,唐达仁嘴上这么说,气怒之下一时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反驳言辞,“便是他们做的有错处,抹过庄海山之事也就罢了,你又为何要他那许多不义之财?”。
事已至此,两家已是彻底撕破脸了,似这等不义之人的不义之财还真是不要白不要,再说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心下这么想,嘴上却不便说,唐松只是一笑道:“《礼记》有言:‘长者赐,不敢辞’”。
唐达仁又被堵住了,唐松见他还要再说,抢先一步道:“罢了,知道你老人家素来不喜料理家事,这些个琐碎俗事就交给我好了,您老安心写那部书去,且等书成之日,我必找一家上好的雕版社给刻印出来”。
近十年来,已然绝了科举之念的唐达信将全部心血都倾注着他这部著作上,只是每常感叹这部呕心沥血之作怕是难有面世之期,毕竟在唐代请雕工刻板出书是一件大花费之事。午夜梦回常以此为大憾恨,唐松这句话可谓是挠到了他心中最痒痒处,几乎是不假思索的顺口道:“此话当真?”
话一出口,他才觉出不对,黝黑清瘦的脸上居然起了一片臊红。
第十五章 家门不幸 小狼崽子
话一出口,他才觉出不对,黝黑清瘦的脸上居然起了一片臊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