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江山-第39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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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步卒贴着木板和大盾,顶在前头,民夫和辅兵开始填埋陷阱,弓手甚至于骑兵纷纷举起弓箭,对守军进行反击。
他们就这样步步为营,往居庸关下不断移动,城头的箭雨比这两天的大雨还要密集。
郭药师的守军并不需要担心箭矢会耗尽,因为萧干守着居庸关之时,早已将武库堆满,他们有用之不尽的弓箭,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他们没有足够的弓手,弓手没有足够的力气。
郭药师麾下三千精兵个个都是大焱北伐军大后方之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而大焱最能够拿得出手的,就是射箭这一项,这是没有战马的他们,对抗骑军的最大依仗,所以这三千人的战力是毋庸置疑的。
可惜随后收编的五千人,并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他们都只是北方大地挣扎求生的最低层贱人,命若草芥,即便有开弓的力气,准头上也别指望太多。
好在城下的敌人很是密集,也不需要他们瞄准,只需要他们用尽力气,将箭矢沿着斜上方的天空进行无目标的抛射即可。
即便如此,也有很多人并不懂得射箭的技巧,拉开几次弓之后,就显得格外的吃力,很快就拉不开武库里头那些专供辽人专用的硬弓了。
如果萧干只动用先锋精兵,或许郭药师的压力还能够小一些,可萧干明显打定了破釜沉舟的注意,三万人马一齐上阵。
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骑军,没有了战马,放低了身段,用骑弓给民夫打掩护。
那些步卒顶在前头,用木板和大盾替民夫格挡着,那些最低贱的民夫,成为了整个战场的主力,成为了萧干攻打居庸关的主力!
他们或许不懂弯弓射箭,或许不懂舞枪弄棒,或许不懂刀剑斧叉,但填埋陷阱之类的事情,却是他们一辈子都在做的,虽然他们最终的归属,就在某一个陷坑之中。
杀马之后,形势似乎调转了过来,萧干这边最主力最关键的就是这些民夫,而郭药师那边,民夫却成了鸡肋。
不过郭药师并没有放弃这些民夫的想法,因为他知道,一旦萧干冲击到关下,这些民夫也就能够派上用场了。
如果萧干那么差不多,弯弓射箭这种技术活,不是民夫所擅长的,但搬运砲石檑木,不断往关城下面丢东西,烧开水烫死敌人,这样的事情却是民夫最擅长的!
居庸关的生死攻守战正在血腥上演,而刚刚恢复平静不久的幽州城中,同样正在进行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因为这场战争,发生在种师道的脑子里。
幽州的防御战之中,一万老卒仅剩下三千人,虽然没有全军覆灭,已经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而且最终他们击败了萧干的七万人马,可以说算是大焱历史上无法抹杀的一场大胜,绝对能够成为经典的战例,供后世的兵家研究学习。
然而种师道却没有任何的喜悦,因为他的身边,又多了六千多的冤魂,陪伴在他的身边,让他无法入睡,让他甚至在白天,都不敢闭上眼睛。
只要一闭上眼睛,他的脑海之中便会浮现出老牙最后的脸,那豪迈地骂了他最后一句的老牙,那无数个像老牙一样的西军老卒。
他的房间之中挂满了军牌,那些他恨不得一把火烧掉,那些不敢睁眼去看的军牌,那些最终越积越多的军牌。
他想让弟兄们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他希望给每一个老卒好的归宿,让他们都得到一份不错的抚恤,让他们远离战场,能够回到南方去养老,享受儿孙满堂含饴弄孙的小日子。
但现在,不行。
他的心里在挣扎,是因为他很清楚眼下的局势,幽州虽然保住了,但居庸关仍旧尘埃未落定。
他,想要继续出征,从后路包抄萧干!
这样一来,对于郭药师无疑是雪中送炭,对萧干绝对是致命的一击。
可这也意味着,他要带领这些老卒,继续出征,继续让他们踏上战场,自己要继续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在自己的眼前!
慈不掌兵,短短的四个字,很快就读完,可要深刻体会到这四个字的可怕,品尝这四个字带来的痛楚,却需要长长的一辈子。
他被成为大焱当朝的第一军人,坐镇西北的定海神针,西北军神,提起老种相公,即便朝堂上最难缠的文官,都只能闭嘴沉默,不敢擅自评判他种师道。
可谁又知道他每日每夜承受的这种痛苦,人们只记得他挥斥方遒,指点江山,谁能体会他时时刻刻承受着良心的折磨,谁知道不断默念着每一个老卒的姓名和出身,却又拼命想要忘掉的痛苦?
他的心,永远比他的容颜要苍老数百倍,之所以面无表情,是因为一旦突破了这道防线,他就忍不住要流露出悲伤来。
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么成就一个军神,需要多少枯骨?
自打从军以来,他就喜欢住在军营里头,他喜欢偷偷观察这些军士,像一个婆婆妈妈的八卦姑婆。
但他绝不敢跟军士们同吃同住,更不敢与其中任何一人谈天说地,连玩笑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他就像那个死去的老牙,生怕有了牵挂,看着这些弟兄离开,会更加的痛苦。
而事实上,他又单方面不断地与这些士卒发生关联,因为他不希望这些士卒,死得默默无闻,死得无人知晓,死得有价值却没意义。
他是主帅,他不做这样的事,谁又能替他去做?
他是主帅,这样近乎残酷的决定,他不做,谁又能代替他去做?
四月末的这一天,幽州的上空终于放晴,他的心却下起了大雨,从未停歇的大雨。
诸多老卒刚刚从惨烈的战争之中缓过一口气,他们的主帅再次传下了一道军令。
征集幽州城内所有可用的战马,驮马,骡子,毛驴,能够驮人行军的牲口,全部都征集起来。
他们要支援居庸关去了!
种师道换了便服,就走在军营里头,他希望能够听到怨声载道,希望能够听到这些老卒疯狂地骂他,甚至问候他祖宗十八代都可以。
他很期待能够听到这些骂声,不是自虐,而是看到这些老卒发泄怨气,会让他好受一些。
他甚至希望有人能够违抗军命,有人能够装病,有人能够装受伤,找各种理由不上战场,避免这一场战争。
但让他失望的是,这些老卒很平静,就像在幽州城头,他们守在种师道的身边,静静地看着他抱着老牙的尸首痛哭。
就像他们挥舞着刀剑,支撑着伤残的身躯,跟着他杀出城门那般,口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心中一直响着两个字,死战!
走在军营里的他,看到有人绑着血迹斑斑的绑带,却开始收拾简单到极点的行囊,也看到有人用膝盖夹着长刀,用仅剩的一只手,擦拭着长刀的锋刃。
他看到老兵在帐篷外头美滋滋地晒着太阳,捉着虱子,突然听到标长的命令之后,没有太多的惊愕,只是长长吸了一口气,有些恋恋不舍地抬头,任由阳光照耀在身上,仿佛一尊古铜色的塑像。
他看到越来越多的士卒开始集结,看到士卒与他擦身而过,而后整个军营几乎都空了。
种师道有些失神,他不在乎军神之名,他甚至有些不太在乎胜负,他开始有些痛恨自己,如果说他这辈子有过胜利,那么最大的胜利,就是成为了这支老西军的首领,拥有这一支让人可敬的军队!
他闭上眼睛,黑暗之中,身边那成千上万,陪伴着他的英灵,不再哀怨地皱着眉头,不再哭喊,不再啸叫,而是朝他,点头微笑。
他曾经害怕闭上眼睛,而这一刻,他不再恐惧,他张开双臂,用力地去拥抱每一个黑暗之中的英灵,就像解甲归田,见到了从农田之中回来的老兄弟,拉拉家常,开开玩笑,相约着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坐在古旧的磨盘上,喝杯小酒,磕着茴香豆。
种师道睁开双眼,任由老泪纵横,他的双臂仍旧张开着,对着空荡荡的营区。
“老东西,呵呵。”
他自嘲一般的笑着,而后跟上了最后一个老卒,来到了军营的校场上。
走在最后的老卒腿脚不是很方便,拄着一柄刀,种师道想要过去扶一把,那老卒却甩开了他的手,转头大骂道:“入你娘的,看不起老子是不,谁要你搀,有本事上了战场,跟你爷爷比比谁杀的辽狗多!”
老卒这一骂,静悄悄的校场顿时热闹起来,很多人都轰然大笑,而后他们看到了老卒身边的种师道,笑声便戛然而止。
老卒见得如此状况,扭头扫了一眼,初时似乎并没有认出种师道来,而后微微一愕,显是认得了。
不过他的惊愕之时转瞬即逝,而后吐出口中的草茎,从胸前扯下了一个军牌了,塞到了种师道的手中。
“垄右李长石。”
种师道呆了一会儿,而后笑了,朝老卒点头道:“记得你,景翰五年,在定难入的伍。”
老卒终于满足地笑了笑,而后高昂起头来,拍了拍胸口,笑着道:“爷儿们,听好咯,天下顶有名的老种,也认得俺咧!”
所有人都笑了,笑着笑着,眼眶便湿了,随着种师道不断往前走,他手里和身上挂着的军牌,越来越多。
他不断与每一个军士打招呼,说出他们的入伍时间,甚至他们的小爱好和小毛病,就像,就像重新认识一群老弟兄。。。
军神,不是百战百胜,用兵如神,而是每个军士,都将你当成神,陪伴在他们身边,与他们同生共死的神。
种师道,有愧,却无憾矣。
第五百四十二章 坐镇中军
人类的认知能力终究是有限的,而且还受到范围的局限,有时还会出现偏差。
七八个人挤在狭小的房间之中,就会觉得人很多,其实是因为拥挤,可七八个人在足球场上奔跑,就会觉得人少得可怜,因为场地太过空旷。
在军营里头,一千多人的方阵,就会给人一种极其雄壮的感觉,可放到两军对冲的平原之上,一千多人似乎又不够塞牙缝。
但人的认知终究有个极限,你站在山顶上,可以饱览山下风光,可以眺望远方,仿佛在睥睨天下,可你终究无法看得更远,更无法看清整个大地的全貌,这就是极限。
同理,你能感受到一标小队的坚韧,你能感受百人方阵的整齐划一,你能感受千人甚至万人方阵的雄壮,可当你身处七十万大军之中是,这七十万大军到底是个什么概念,相信一时半会你就无法说得出来了。
人都喜欢说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实则在排兵布阵来说,能够调控的军队规模,直接反映出将领的统兵能力来。
一名能够统兵十万的绝世大将,综合能力绝对要比只能统领一万士兵的将领要强。
原因也很显而易见,古时士兵并不一定能够做到令行禁止,士兵个体差异也很大,传令手段比较单一,人数越多,变数也就越多,这支军队指挥起来也就越不能做到如臂使指,这就极其考验一名将领的统筹和率御能力了。
如果耶律大石还活着,活着萧干能够回来,或许还能够统领这七十万大军。
可如今的耶律大石,只不过是燕青假扮的,辽国想要将七十万大军的兵权都交给一名兵马大元帅的指挥调拨,显然不太可能。
纵观历朝历代,能够一人统领七十万大军的,极其罕见,甚至近乎没有,因为君主不会放权,二来古时战争人数上其实都会夸大其词,比如辽国号称七十万,其实也就三四十万可战之兵,加上诸多辅兵民壮奴隶零零总总,满打满算七十万也就是个虚数而已。
即便如此,漫山遍野浩浩荡荡,旗帜遮天蔽日,人马铺天盖地,一眼望不到头,这样的感觉终究还是让人心头热血沸腾,久久无法平静下来的。
当数十万人同时埋锅造饭,或者数十万人同时行军之时,烟尘升腾而起,那才是真正的遮天蔽日!
对于苏牧和大焱来说,辽金的终极之战,他最渴望看到的结果,自然是辽国分崩离析,而金国则被打残,这样大焱才能够取得最大的利益。
所以辽国输掉这场战争,就变成了苏牧最渴望去做的事情。
老皇帝将大部分的指挥权都交给了燕青,但燕青心里头却一直发虚。
他是浪子燕青,为了潜伏在辽国,为了冒充耶律大石,他可以自断一掌,将另一只手掌隐藏起来,伪装无法骑马射箭的废人,他可以变得狠辣无情。
但他只是出身草莽的浪子,说到统兵作战,实在不是他的强项和长处,否则征伐女真之时,即便耶律余睹临阵反戈,若换了耶律大石本尊在场,辽国也不至于大败而归。
这样的情况之下,苏牧紧随燕青左右,替他筹谋和指挥大军,就显得极其的必要了。
他要让辽国输得“情理之中”,让辽国输得“无话可说”,让辽国输得“非战之罪也”,让辽国输了,责任却不会落在燕青的头上。
可对于苏牧而言,这数十万的大军也已经超过他的极限,他无法得到具体而完整的情报,即便得到了,也需要很长的时间来分析,可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