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风流-第38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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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不可开交的时候,杨廷和咳嗽两声,看在这位阁老的面上,大家才安静了一些。
李士翱的眼眸也瞥到了徐谦身上,见他在旁不吭声,心里勃然大怒,我们为了你的屁事争吵不休,你倒是清闲,他喝道:“徐谦,你身为浙江巡抚,到了现在,不该有个交代吗?”
徐谦只得站出来,道:“敢问李大人要什么交代?”
李士翱道:“正是你的新政,才贻误了军机,你可知道,贻误军机是大罪!”
徐谦脸色平静,道:“大人这话让下官有点不明白,下官怎么贻误军机了?”
这家伙就是个牛皮糖,总有火上浇油的各种办法。
李士翱盛怒道:“本官问你,为何到现在,浙江才入仓一百一十四万担官粮,户部给浙江拟定的,乃是足足一百四十万,还有二十六万担呢?你可知道,朝廷缺了你这二十六万担官粮,极有可能引起官军哗变,也有可能,使明年发生灾患之后,朝廷无力赈济,甚至可能会酿成饥民变为流民,流民变成乱民,到了现在,你非但不反省自责,反而漠不关心。”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将焦点放在了徐谦身上,徐谦脸色平静,道:“大人,谁说浙江缺了二十六万担官粮,只不过是浙江还有三十万担官粮还未运到京师而已,下官保证,多则一月,少则十天,这批官粮就可入仓,浙江今年上缴官粮的数额不是一百一十四万担,也不是一百四十万担,而是一百四十六万担,比之户部定下来的额度,还要多了六万担。可是大人不辨是非,身为户部尚书,不能体察下情,却一味以此为借口攻讦上下官吏,攻讦王学,攻讦新政,大人这户部尚书,做的也未免太不尽职尽责了一些!”
听到这些话,满堂皆惊。
还有三十万担……这绝不可能!
可是徐谦既然说了出来,而且如此自信满满,敢在这里立下保证,也绝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只是这粮食到底从哪里来?
而更至关重要的是,李士翱已经发难,这么多官员站出来,攻讦新政,攻讦王学,他们的基础,就来自于浙江今年一定完不成户部交代的任务,正因为不能完成,那么大可以将不能完成的理由,算在新政和王学头上,这才能达到他们的政治目的。
现在的问题是,他们确实是把问题算到了王学和新政头上,将王学、新政和官粮的收缴捆绑在了一起,这个时候,假若徐谦当真能再拿出三十万担的官粮,那么岂不是说,新政和王学有益国计民生吗?
想想看,浙江可是减免了粮税的地方,这自然使得百姓得益,因此大家攻讦的借口,就是便宜了百姓,却亏空了朝廷上头,可假若朝廷的官粮不曾亏欠,甚至比之丰年时上缴的还要多六万担,而下头的百姓,又从中享受了免税和减税的好处,如此一来,岂不是正好说明新政乃是善政、德政?
许多人的脸色很不好看了,有人震惊,有人将信将疑,有人后悔。
尤其是李士翱,更是脑子嗡嗡作响,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朝廷为什么动兵?动兵不就是找浙江的麻烦吗?不就是要罢黜新政吗?费了这么多的功夫,怎么最后反倒自己砸了自己的脚丫子,给他人做了嫁衣。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些数目,可是户部几经折算过的,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虽然负责折算的是梁藤,梁藤这厮万万想不到,竟然是伪学奸人,可是这并不代表李士翱是蠢蛋,恰恰相反,李士翱从前就曾在户部做过钱粮主事,现如今高居户部尚书,对钱粮之事很是敏感,梁藤交上来的账簿,他仔细的看过,也进行过核算,并且和新任浙江巡按报来的数字进行核算过,怎么算,浙江的官粮,也应当是在一百一十万担左右,这个数字不会有太大的差错,这姓徐的就算再有银子,可是浙江市面上的银子早就兜售一空,至于从其他地方购买,也一定来不及,这三十万担官粮,难道是他变出来的?
李士翱笑了,发出森森冷笑,虽然这样似乎很没有气度,不过再有气度的人,面对今日这个局面,怕也再难展现出什么风度。
他冷冷看了徐谦一眼:“你休要拿这些话来蒙骗,你哪里来的三十万担官粮,你以为户部是呆子是傻子,一点都不知内情吗?你为了上缴官粮,早在半年之前,就在双屿港大肆收购粮食,到现在,总计收上来的官粮是三十七万担,这一点,想来不会有错吧。而户部拟出定额之后,浙江钱粮局四处收购市面上的余粮,总计收购的粮食是六十七万担,这一点,想来没有错吧?”
所有人屏住呼吸,现在谁都没有吭声,专注着徐谦和李士翱之间的对决,现在的问题,显然他们也明白,引经据典,说一些空话套话是打倒不了对手的,唯一的法子,就是坐实对方的罪名。
李士翱的人,希望用准确的数字,将徐谦为首的伪学打垮,坐实他们贻误军机,误国误民。
而王学之人,也希望徐谦能够当真拿出三十万担官粮所信服的来路出来,坐实李士翱和他的小伙伴们借机打击政敌,挑起政争的罪名。
双方都卯足了劲,甚至许多人,连呼吸都已忘了,仿佛接下来的几言几语之中,就可改变在场许多人的命运,官场之上,命运跌宕起伏,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你会平步青云,又或者是黯然贬谪。而眼前,则是最关键的时候。
便是嘉靖,也是来了兴趣,他喜欢明争暗斗,因为他从安陆踏进京师的那一日,斗争就成了他的主题,在位近五年,这五年来,他每日都在猜忌和阴险的宫廷斗争中度过,现在,显然好戏开场,他也很希望看看,徐谦是如何打倒他的对手。
徐谦虽然年轻,可是如今,城府已是极深,被对方算计出了自己在浙江筹措粮食的细节,他也一点都不显露出丝毫震惊,他淡淡的道:“不错,确实如此。”
李士翱打起精神,继续道:“也就是说,钱粮局和海路安抚使司,浙江总计筹粮一百零四万担,敢问徐抚台,老夫算的有没有错。”
徐谦颌首点头:“一点都没有错,大人不愧是户部尚书。”
李士翱继续又道:“除此之外,你们浙江,依旧还留有一些粮赋,虽然减免了许多,可是老夫根据这几年户部的折算,浙江今年的粮税,绝不会超过三十万担,至多,至多,也就是二十五万担上下,不知老夫说的对吗?”
浙江自从大规模减免粮税之后,几乎将粮税减免到了从前二成的水平,二十五万担到三十万担这个数字,确实也没有错,大规模的减税,能征来这些官粮,就已经是极限了。
李士翱微微一笑,道:“如此算下来,一百零四万担加上二十五万担,浙江能缴的粮食,至多也不过是一百三十万担上下而已。”
徐谦颌首点头:“大人果然果然厉害,浙江的粮食数量,竟是被大人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错,按照大人的算法确实是一百三十万担,只是大人为何非要说是一百一十万担呢?”
李士翱轻蔑的看了他一眼,道:“你竟也敢自称是封疆大吏,官粮自浙江各府各县运到京师,其中的损耗,最少也该有二十万担,老夫将这一百三十万担减去了二十万担的损耗,自然而然,就算出了你们至多缴一百一十万担官粮。”
损耗!这是大明朝一个冥顽不化的问题,而恰恰这户部计算缴纳多少粮食,是算你有多少粮食入库,而绝不是算你征来了多少。比如江西一年实征官粮一百二十万担,入库是一百万担,那么就等于,缴纳的官粮是一百万担。浙江也是如此,李士翱显然不是清流,对这损耗的内情知道的一清二楚。
什么是损耗呢?所谓损耗,就像火耗一般,比如各县征了粮,就必须押解入京,要押解入京,自然不免要送去南通州,由漕船运送北上,所以你得先将粮食运到南通州去,可是南通州距离浙江,可有不短的距离,你要押解这么多银子,动用的人手成千上万,而这些人押着粮食浩浩荡荡出发,总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吧?那么就必须得给他们口粮,口粮哪里来?自然是征来的官粮里,于是损耗就出现了,有了这个名目,上下官吏自然不免要在里头刮油水,比如自己随便截留个几百担,到时候统统都可以算到损耗里,朝廷问起来,自然是民夫们吃了,这既是一种自然的现象,毕竟民夫们运粮,总要吃喝,除此之外,还是不少地方官员上下其手的一个手段,总而言之,少了粮,都往这里头推就是,反正户部又不是神仙,也不可能把损耗算的一清二楚,每人截留个几百担,小菜一碟。
第五百八十八章:谜底揭开
对户部来说,损耗是一件很常见的事,征来的粮越多,调用的民夫也就越多,自然而然的,损耗也就越多。
浙江征来了一百三十万担官粮,入仓一百一十万担,另外的二十万担,自然就是损耗了。
徐谦脸上却是带笑,听着李士翱的计算,却是不以为然的撇撇嘴,淡淡道:“大人说的有道理,损耗,确实是古已有之的事,只不过,如果下官要告诉大人,浙江……没有损耗呢!”
没有损耗!崇文殿里,又不由传出了一阵阵惊呼。
这个时代毕竟不是后世,运输粮食,拉几车火车皮就了事的问题,山长水远地,这粮食怎么运输?而且,这里头还涉及到了油水的问题,上下官吏,上下其手,早已司空见惯,就算是太祖时期,也是屡禁不止,浙江怎么可能没有损耗?
李士翱自然是一副不信的模样,因为如果信了,那才是坑爹,别的省都有损耗,有的损耗二三十万担,有的损耗六七万担,或多或少,假如浙江没有损耗,这不是生生打脸。
而很明显的是,徐谦就是奔着打脸来的,他慢悠悠的道:“浙江之所以没有损耗,一是因为上下的官吏,俱都奉公守法,在新政号召之下,都以浙江百姓福祉为己任,因而谁也没有在官粮上打主意。这其二嘛,自是因为大人方才抨击的是浙江河道的问题,大人说浙江滥用民脂民膏,大兴土木,修建河道。可正是因为这些河道,却让浙江各府各县与南通州畅通无阻,各府各县征来的官粮,直接押运上了码头,而后用粮船运输至南通州,解上漕船北上,在这过程中,浙江除了花费一万三千七百两银子雇佣船只,其他损耗,不曾花得一分一厘,也不曾损耗一星半点的口粮。”
李士翱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苍白了。
河道……原来如此,难怪姓徐的有这么多的自信,这个家伙,竟然一声不吭,利用河道运粮。只是可惜,不过……他依然不解的是,这浙江上下官吏,怎么可能会真如徐谦所说,奉公守法。
须知自古以来,就算有一个两个官员不肯在官粮上动手脚,可是要让整个浙江这么多官员俱都不动官粮,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太祖在的时候,对贪官污吏剥皮充草,也不曾禁止这样的状况,可是徐谦,怎么做的到?
这是李士翱很费解的问题,可是现在徐谦揭开了真相,李士翱反而糊涂了。
其实李士翱哪里知道,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情况,而在于浙江新政的发生,使得浙江贪赃枉法的手段,进行了某种意义的升级。这就涉及到了经济基础的问题。
比如说在一个农业社会,官吏要贪赃枉法,往往都是采用十分原始的方式,要嘛是在官粮上动手脚,要嘛就惦记着火耗的银子,再有就是诉讼之类,这些都是常见手段,因为他们没有其他的渠道,这种原始的贪赃枉法形式虽然操心劳力,而且很容易就被揭发,只是他们没有选择,手段虽然粗糙,只要有钱入账,也就成了。
可是当一个农业社会渐渐向手工业社会转型呢?这个时候,不但寻常百姓的生活发生了变化,而且由于经济形式的变化,使得官员贪污的形势,也就变得多样化了,比如他们和商贾们以入股的方式,让商贾们在他的治下建立作坊,也可以让自家的小舅子弄个船行,让本地的商贾运货,尽量照顾自己小舅子的生意,更可以唆使自己的家人去别处进一些木材来,通过关系转卖给治下的作坊。
这些手段,更有隐密性,而且不必如此费心,更不怕现在的御使、巡按们来盘查,显然,当各省还在使用粗糙手段在官粮和火耗银上打主意的时候,浙江的官吏们已经进化变异了,因为他们想要楼银子,已经有了比之从前更加合法,而且获利更多的方式来进行。
因此,并非是因为徐谦所说的那样,浙江的这些家伙并非了改了性子,突然变得奉公守法,而是因为,他们再也瞧不上官粮上这点蝇头小利。既然如此,还不如将尽量多的官粮押解入京,大家呢,也好多争取一些政绩。
只是这些东西,又岂是李士翱这种人所能理解的,某种意义来说,新政的官员和现在的官员已经产生了某种代沟,而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