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风流-第29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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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出了什么事,杨廷和其实并不关心,嘉靖突然对倭使动手,肯定会有他的理由,而且这个理由定然正当无比,而他关心的却是一个问题,这么大的事,宫里竟然秘而不宣,连个招呼都没有。就算是在正德朝的时候,正德皇帝想要做点什么大事,多少还会通过各种渠道事先打一声招呼,两相对比,表面上是当今皇帝比正德皇帝圣明,实则却是嘉靖天子在借机削弱内阁。
杨廷和显得有些烦躁,喝了口茶,压住了心中的那股无名火,淡淡地道:“王大人近来如何了?”
这千户看了杨廷和一眼,小心翼翼地道:“近来似乎身体差了许多,夜里总是咳,前几日还特意请了太医去诊视,请的是东巷的董太医。”
千户又补充道:“这董太医最善治的是痨病。”
杨廷和听罢,顿时愣了一下:“痨病?”
千户点头:“东巷那边距离王学士家有些距离,况且平时王学士看病大多都是请刘太医代劳,可是前些日子突然咳嗽,大家都以为只是冬天到了,所以王学士一时承受不了,只是近日就开始三天两头请董太医了。”
这个消息确实震撼,痨病可是大病,属于绝症的一种,最重要的是,这个病极有可能会传染,王鳌密而不发,可能也是这个原因。
杨廷和吁了口气,他闭上眼睛,随即眼皮子才渐渐打开来,浑浊的眼里竟是闪过一滴清泪。眼下他提及的这个人既是他的半个授业恩师,亦曾是助他平步青云的前辈,二人都已经老了,可是往事依旧历历在目,杨廷和似乎再次看到二三十年前这个人对他的勉励,对他的诸多关照。
“哎……”长叹口气,杨廷和感觉自己的喉间竟有些哽咽,鼻翼煽动了几下,勉强道:“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千户道:“知道的人并不多,王家的人对此颇为忌讳,况且王学士平时当值时虽也身体不适,可是并没有人疑心其他。”
杨廷和点点头,将悲意压在心底,振作精神道:“明日清早,把消息散布出去,整个京师都要知道。”
千户冷冷一笑,露出几分残酷之色,他当然晓得杨廷和要做什么,消息一经散布,必定引起轩然大波,这种事一旦传出去,王鳌这学士怕也到头了,可问题在于,他的主子仍旧是内阁之中独掌乾坤的巨头,他虽在锦衣卫,可是锦衣卫本身就是四分五裂,只要有人肯为他说几句话,将来前程自然不可限量。
这千户道:“卑下明白了。”
“你笑什么?”杨廷和突然看着他,脸色却很平静。
“这……”千户想了想,道:“自然是为大人高兴。”
“是吗?”杨廷和依旧很平静,他吁了口气,道:“你来……”
千户上前几步,杨廷和站了起来,这千户正待说话:“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啪……
狠狠一巴掌打在千户脸上,杨廷和的劲道并不大,可是这一巴掌却是很清脆,疼得千户龇牙咧嘴。
“往后不要再笑了,出去!”
千户打落了门牙也只能往肚里咽,却又不知为何挨这巴掌,只得乖乖地退下。
杨廷和已是转过了身,目光幽幽,看到了书房里的一面空墙。这面空墙以前显然还有一副字画,可是现在字画却已收了起来,现在杨廷和突然想了起来,道:“来人。”
外头的管事连忙进来道:“老爷。”
杨廷和慢悠悠地道:“那幅字帖还在吗?贴上去吧。”
“啊……”管事呆了一下,道:“老爷……这……”
“让你张挂回去就张挂回去。”杨廷和语气之中带着几分不悦。
这管事再不敢吱声,连忙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叫了两个家仆进来,敲敲打打一番,在这面空墙上张贴上了一幅字帖。
‘人臣之术,顺从而复命,无所敢专,义不苟合,位不苟尊;必有益于国,必有补于君;故其身尊而子孙保之。故人臣之行有六正六邪,行六正则荣,犯六邪则辱,夫荣辱者,祸福之门也。’
这是字帖上的句子,下方乃是王鳌的题跋,王鳌行书苍劲,这篇为人臣者的字帖带着几分刚意。
杨廷和注视着字帖,吁了口气,这幅字帖是王鳌致仕时赠给他的,可笑的是,当王鳌起复时,杨廷和却命人将这字帖收了起来,现如今,字帖依旧悬挂于墙,杨廷和的目光落在‘义不苟合,位不苟尊;必有益于国,必有补于君’之上,喃喃念了一句,随即目光坚毅起来,对管事之人道:“跟都察院的几个御使打个招呼,明日要上书请陛下恩准让太医前去王府给王大人诊视病情,若果是病入膏盲,请陛下立即恩准王大人养病。”
一头雾水的管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已被杨廷和不耐烦地挥退出去。
次日清早,京师已恢复了平静,那本该一片狼藉的鸿胪寺却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地上的血迹已经擦拭干净,只是这空气中依旧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儿。
紧接着,宫中旨意传出,诏告天下,俱言倭寇假扮倭使,试图鱼目混珠,而礼部、鸿胪寺官员竟是被倭寇骗过,当然,旨意并没有说是皇帝亲眼撞破,只是说及至宫中败露了行藏,嘉靖立命侍卫拿下,其余随扈人等都已伏诛。
这旨意传出来立即引发了轩然大波,跑来京师的倭使居然是假的,最重要的是还骗过了朝廷,现在许多人想来都不由后怕,这可是倭寇,倭寇明目张胆地出现在了诸公们的眼皮子底下,而诸公们居然与他们谈笑甚欢,若非天子圣明,看破天机,怕是整个大明朝都要被这些倭寇蒙蔽,那就是闹出天大的笑话。
这个信息对朝廷命官们来说是后怕,对寻常百姓来说却是猎奇,尤其是涉及到了倭寇,涉及到了天子,于是坊间不免有许多的段子流落出来,都是说天子如何看破倭寇的面目,又如何急中生智,又或者说倭寇进宫之后,试图刺杀天子,颇有戏剧性的要献上倭国图册,而后图穷匕见,手握匕首的刺客妄图弑君,天子如有神助,又如何制服倭寇云云。
这些无伤大雅的言论倒是很合时宜,虽然夸张,却给了这位登基不久却饱含了争议的嘉靖皇帝镀上了一层神话色彩。
厂卫俱都在打听这些言论,而处在深宫中的嘉靖自然也将这些话当作笑话来听,只是这许多的笑话里头无疑是在透露一个信息,这个信息就是,市井百姓们对天子多了诸多敬重。
嘉靖兴致勃勃地吃着茶,半眯着眼听到自己身上散发出金光,使刺客骇然一叫,哇哇大叫时,不由莞尔一笑,旋即板着脸道:“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说得好像朕有三头六臂一样,坊间流言,果然是可笑。”
黄锦笑嘻嘻地道:“陛下,流言固然是不可信,不过百姓们称颂陛下圣明,这却是实打实的,陛下本来就圣明嘛,百姓们哪里说错了?”
嘉靖倒是生受了这马屁,不由道:“昨天夜里,皇家学堂那边,听说有十几人受伤了?”
黄锦道:“是,倭寇凶残,负隅顽抗,虽然徐千户和徐侍读布置得滴水不漏,可还是不免有些许疏漏。”
嘉靖颌首点头:“朕已经很满意了,要好好地抚恤一下,重伤的不但要极力救治,还要重赏,这些都是朕的左膀右臂,不可让他们受了委屈。”
第四百五十三章:忠臣哪
一般情况,立功受赏是理所当然,有功自然是有赏的,可是嘉靖刻意提起,提及了重赏二字,自然也意义就更加不同了。
这可不是朝廷命官,朝廷命官的升调皇帝虽有决定权,却没有选择权,若是吏部那边不肯办,又或者给事中们反对,最后闹将起来,说不定就要闹出个轩然大波出来。亲军就不一样,这是皇帝自己的私人武装,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就算是有反对,也阻止不了宫中的决定。
黄锦此时心里有点发热,这皇家学堂如今如日中天,如此下去,将来大有可为,黄锦此时想到了自己的一个侄子,他这做太监的,什么都不亲,唯独侄子最亲,毕竟将来还指着人家给自己养老送终,本来按黄锦的意思,是想办法把侄子调到亲军去,再拉到东厂来,想着法子立点功,弄个世袭的百户做做,若是他的造化好,没准儿还能巴望上千户,可是现在一想,自家侄子就算先进亲军,未来也未必竞争的过这些皇家学堂出来的锦衣卫武官,这些人出来就是五品,人脉又广,几乎亲军的高级武官都和他们有关系,将来把持亲军的,必定是这些人,自家侄子若是不去镀这么一层金,就算再怎么栽培,迟早还要遭人排挤,武官之间排挤起来可不是软刀子,命人堵在你家门口一不做二不休的也不是没有,势单力薄,就算有自己在,又顶个什么用?
想到这里,黄锦再无疑虑,猛地拜倒,哭泣道:“奴婢有事相求,奴婢伺候皇上,这辈子是值了,本来在宫外并无牵挂,可是唯独有个内侄,平素不受管教,奴婢在宫里办着事,心思却偶尔飞到外头去,奴婢不能尽心伺候皇上,是万死之罪。奴婢在想,能否陛下开恩,跟这徐谦说一说,让奴婢的内侄进皇家学堂,至少奴婢心里也踏实些,请陛下恩准。”
黄锦是个极聪明的人,他的聪明之处在于,明明这件事他可以找徐谦来办,以他和徐谦的关系,徐家父子想推却都难,要进皇家校尉,其实并不难。而黄锦之所以选择走嘉靖这条路,却是一步妙棋,这是告诉皇上,他虽有小小的私心,可是对陛下绝不会有任何的隐瞒。假若他直接去寻徐谦或者徐昌,把侄子弄了进来,嘉靖皇帝必定能通过其他渠道这个消息,那时候,怕就会有些想法了。
况且黄锦和徐家父子的关系,外头都盛传极为亲密,这一点,嘉靖怕是也有耳闻,身为天子,固然对身边的人再如何信任,也不希望这些信任的人有什么利益输送关系,今天你帮他这个忙,明天他帮你办什么事,这种私下里的小动作,一向是嘉靖反感的,因此,黄锦现在跪下来恳请,却等于是给嘉靖一个施恩给自己的机会,将来说出去,那也是黄锦承皇上的情,是皇上恩赐。
嘉靖听罢,闻言笑起来:“你是不是看这皇家学堂也是眼红耳热?你是什么人,朕会不知吗?本来你是阉人,阉人之后进皇家学堂是有些不妥,不过朕这一次准了,等皇家学堂第三期招募校尉的时候,你让你侄儿直接去学堂报道,若是学堂不收,就说这是朕准的,让徐谦来找朕。”
他顿了一下,突然道:“你不是和徐谦关系不错,为何不直接去寻他,反而寻朕头上?”
黄锦道:“陛下误会了,奴婢之所以和徐谦关系匪浅,是因为陛下对徐谦信任有加,奴婢就在想,陛下对徐谦如此信重,想来他定是咱们大明大大的忠臣,因此平时呢,自然给他一些照顾,好教他用心为陛下办事,陛下,莫非有什么不妥吗?”
这个回答简直就是绝了,黄锦就算不做太监,有这份心机和口才,怕是在哪一行都能混出头来,嘉靖果然大笑起来,显得很是愉悦,道:“没什么不妥,朕只是随口问问,你有这份心,朕就很知足了,说起来昨日你带兵暗藏暖阁,还算护驾有功,否则那徐谦空有一肚子鬼主意,能看破倭寇行藏,怕也无可奈何,反而将朕置之危墙了。”
黄锦毫不犹豫的道:“陛下错了。”
嘉靖一愣,脸色有点僵硬:“朕哪里错了?”
黄锦正色道:“分明看破倭寇行藏的乃是陛下,又哪里是徐侍读,昨日陛下看破倭寇行藏的时候,徐侍读、奴婢还有朱宸三人可都是亲眼所见,亲眼见到陛下慧眼如炬,教倭寇无处可藏,这事儿不只奴婢三人知晓,便是满天下也都知道了,方才奴婢不是还在说吗?这市井之中,都是对陛下的称颂呢!”
嘉靖闻言,不禁莞尔。
他没有接口,而是闭着眼,拿起了桌上的奏书去看,只是他之所以不说,是因为他默认了此事,既然徐谦说是他看破的,黄锦说是他看破的,全天下人都说是他看破的,那么他不必去解释,解释了,则浪费了徐谦的好意,可要是大言不惭的说,不错,就是朕看破的,那么又显得有点过于不要脸,聪明的人会选择缄默,因为在下头的人会比他更加聪明,会为他大肆的鼓噪,狠狠的造势。
他心不在焉的翻看着奏书,心里对徐谦的印象又增加了几分,徐谦若是有看破倭寇行藏的功劳,又平添了一个资历,将来升迁大有希望,他毕竟是六首,是状元公,如此好的出身,唯一缺乏的就是资历和政绩,只要足够,一飞冲天是迟早的事,就算嘉靖不喜欢他,也阻挡不住他的平步青云,可是偏偏,这个天大的功劳却是不露声色的让给了自己,想必徐谦知道,自己这个半路子出来的皇帝,缺的正是威望,有了这份威望,嘉靖对朝野的控制又能增加不少。
“这个家伙,不是叫他午时入宫吗?他为何不提早些来?”嘉靖心里想着,翻开一本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