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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节

将夜-第6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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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渐开,陈皮皮挪着肥胖的身躯走了出来,瞪了整整一夜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平日束的极紧的头发像是被鸡扒拉过来草堆般蓬松杂乱,看上去极为狼狈,不像是看了一夜书,倒像是被母亲大人用棍棒教训了整整一夜的可怜孩子。

走到学舍门前,听着里面的诵书问难之语,想着平日里自己的骄傲臭屁,陈皮皮胖脸上不禁流露出几分羞愧难当之色,但解出题目的冲动,终究战胜了可能会面对的羞辱,他一咬牙推门走了进去,看也不看便向四周恭谨一揖。

片刻后书舍里响起几道震惊嘲讽的笑声。

“这世间居然还有咱们小师弟不懂的数科问题?”

“你这种世间唯一天才都解不出来的问题,我们这些家伙怎么解得出来?”

“皮皮……你不要顽皮了。”

便在此时,一个人出现在书舍门口,屋内的笑闹声顿时嘎然而止,包括陈皮皮在内,众人迅速站起身来,恭谨长揖行礼,道:“见过二师兄。”

只见这位被称做二师兄的人身材颀高,戴着一顶颇有古意的冠帽,身上穿着件普通的学院夏服,腰间却系着根金丝编织的缎带,剑眉英目,表情肃然方正,浑身上下透着股严谨守礼的味道,整个人站在此间,就像是一座宫殿般不可撼动。

“一年之季在于春,如今还是春末,尚未入暑,你们便又开始散漫了!一日之季在于晨,如今刚入晨时,你们便又开始笑闹了,成何体统!”

众人都知道二师兄便是这等骄傲守礼方正的性情,平日面对他时甚至比对着夫子和大师兄时更要紧张些,幸亏早已听惯了这等陈词滥调,从耳朵里进去从鼻孔里出来,倒也不以为意,只是微笑装傻回应。

陈皮皮没办法装傻,他有些难看地笑了笑,在二师兄严厉的目光中用最快速度把蓬乱的头皮整理好,又把身上皱巴巴的学服用力拉了拉,才清咳两声走上前去,极为恭谨有礼把手中的那几张纸递到二师兄身前。

“入院试时你是六科甲上,居然还有你解不出来的数科题?”

二师兄微微蹙眉接过三张纸扫了一眼,同样的一句话,却不是在嘲笑陈皮皮,而是确实有些疑惑,是谁出的题目,居然把小师弟这样的天才为难成这副模样?

“嗯?”

快速把纸上的题目看了一遍,二师兄的眉头蹙的愈发厉害,薄薄的嘴唇翘起,半晌憋出一句话来:“这……谁出的混帐问题?算法太麻烦,要算清楚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我近日要研究古礼,哪有时间陪你玩闹,你自己算去。”

说完这番话,二师兄一拂衣袖,双手扶在腰间那根金丝编织的缎带之上,傲然转身离开书舍,迳直走向门外雾气笼罩着的篱笆墙方向。

书舍里鸦雀无声,诸生惊愕看着二师兄的背影,心想用严肃隐藏绝对骄傲的二师兄居然也会用这种法子避战?想着二师兄平日里的严肃作派,便有人想要发笑,却是马上抬手捂嘴,生怕笑出声来让他听到了。

陈皮皮看着二师兄渐渐远离的背影,表情更加难看,胖脸上一阵抽搐以至波浪起伏,追到门口处带着哭腔喊道:“师兄!你总得帮忙出点儿主意啊!”

此时,那位二师兄缓慢迈着严谨方正的步伐向石坪外走去,宛若戏台上的帝王一般,听着陈皮皮的哀求,他头也不回,不耐烦抬起手来挥了挥,恼火训斥道:“说了不算就不算,这混帐题目算到最后不知道是个多大的数……别说开平市集,就算整个大唐帝国也不可能放下这么多头牛,我倒是好奇昊天的牧场在哪里!”

…………“好吧,我承认自己算不出来这道混帐问题,但我也不相信你能算出来,尤其不相信你七岁的时候就能算出来。除非你马上告诉我答案,不然我会认为你是在耍赖,实话告诉你,在书院里对我,尤其是对今天老羞成怒的某人耍赖,会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这不是警告你,而是一次友好的提醒。”

西窗畔案几旁,宁缺右脚踩在椅上,右臂搁在窗楼上支着下颌,津津有味看着那个家伙的留言,眉毛时不时得意地挑动几下,待看到老羞成怒四字时,更是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引来东窗畔女教授蹙眉打量了一眼。

宁缺赶紧坐直身体,然后继续看那厮的留言。

他并不知道被留言中老羞成怒的某人是谁,还以为是留言那厮为了保留颜面的托辞,如果让他知道被自己这道阿基米德分牛题弄至老羞成怒拂袖而去的某人便是传说中的二层楼里的二师兄,不知道他是会笑的更开心些,还是会惊出一身冷汗。

至于留言那家伙指责的耍赖一事,宁缺更是根本毫不在意,做为曾经的解题斯德哥尔摩症患者,他非常了解看着一道题,就是找不到答案时的痛苦与恼怒——留言那家伙的指责,不外乎就是极为迫切想要知道答案。

“想要知道这道题的答案吗?很简单,你先把你那道煎药题的答案告诉我,然后这一场比试就算你我双方打平,如果你不服气,我们以后可以再继续。”

窗外春光正在最后的烂漫,稚蝉正在最初的拼命鸣叫,宁缺摇头轻笑,卷袖注水磨墨润笔拍砚,在纸上写下了上面那段话。

…………第二日的夜间,马车离开书院,通过长安城南朱雀门,驶抵东城临四十七巷,停在了老笔斋之前,宁缺回身对车夫道了声谢,走进了铺子。

铺门关闭,桑桑端着一碗早晨剩下来的酸辣面片汤走了出来,连同筷子和毛巾一道放在宁缺的身前,然后从桌下取出一盘醋泡青菜头和一盘凉拌三丝。

在书院辛苦学习了整整一天,回家后却要吃剩饭和小咸菜,宁缺心想怎么说咱们也是有两千两银子身家的人了,怎么还这般苛待自己?若放在平日,或许他会直接开口把小侍女好生教育一番,但今天他心情大佳,所以只是摇了摇头,拿起筷子便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顺便问了几句今天铺子里的生意。

桑桑下午已经吃过了,这时候就坐在他身旁,细细的双臂重叠搁在桌上,黑黑的小脸蛋儿搁在手臂上,偏着头瞪着柳叶眼打量着近处宁缺的脸,半晌后好奇问道:“少爷,你今天心情是不是很好?”

“嗯。”宁缺挟起一块被泡的有些发黑的青菜头扔进嘴里,嘎吱嘎吱嚼了,被酸味刺到痛苦地皱起双眉,含混回答道:“最近在书院里认识了一个很有趣的家伙。”

桑桑听到他在书院里结识了新朋友,开心地笑了起来,侧仰着小脸关心问道:“是同学吗?男的还是女的?”

宁缺看着小侍女的脸微微一怔,筷尖在温嘟嘟的酸辣面片汤里划弄着,片刻后迟疑说道:“没见过人,但……应该是个男人吧?”

“不对。”

想到第一次留言时那厮形容观书忘义时的下作淫亵比喻,他摇了摇头,斩钉截铁说道:“不是应该,那个家伙肯定是个男人,而且肯定是个很猥琐,在女人身上吃过非常多次亏的可怜猥琐男人。”

“可怜和猥琐……”桑桑开始思考,鼻尖微皱,“好像不是一回事。”

“可怜是经历,猥琐是气质。”宁缺认真解释道。

桑桑坐直身子,好奇问道:“是不是说他长的很难看?”

“刚才就说过,我没见过他人。”

宁缺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给她,吩咐道:“纸上面有几味药材,还有煎服制切的法子,你明儿去药局抓药,然后回来自己整治,记着不要让外人瞧了去。”

桑桑接了过来,蹙眉问道:“为什么不能让人看见?”

宁缺想着旧书楼内给自己留言的那个家伙,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如果我猜的不错,那个家伙应该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这药方肯定也是二层楼里的精妙秘方,你我既然偷偷占了那家伙好大一个便宜,那便还是不要外传的好。”

…………

第一百零六章留书不知暑已至

旧书楼楼下人来人往,楼上安静如常。

书架上的书是线装旧书修行珍籍,书里夹着的纸是书院学生常用的寻常薄纸,笔墨与砚安静搁在西窗畔的案几上。女教授坐在东窗下恬静簪花,少年盘膝坐在地板上冥思苦想,偶尔起身在纸上写上几句然后塞入书册中。待入夜时又有另一胖少年悄然而至,看到留言后便会去西窗下回上廖廖数句或是洋洋一篇大言。

或娟秀清丽或狂放纵横的字迹在那些纸上不停涂抹,宁缺和陈皮皮这两个并不知道对方身份的家伙,就用留书这种方式不停进行着交流,而春末夏初的时日,就在他们的一笔一画一嘲一笑间悄无声息地溜走,平静而美好。

…………“无名兄,能不能有什么法子把书中剑意柔顺些?”

“白痴,如果能柔顺还叫什么剑意?另外你昨天那道关于草地与母牛的数科题……太怪了,什么叫数量之间的关系?”

“白痴,不要把不懂的东西都称为怪异,另外真没有什么方法能够通窍吗?我还是不怎么相信昊天老爷会对我这个天才如此不公平。”

“有倒确实有,但你还是不要抱任何希望。天才与白痴只在一线间,但凡抱有这种希望的人,无论他是不是天才,最后都会变成可怜的白痴。另外我还是要重申一遍,前天你那道数科题真的有些怪,没有质朴美感。”

“我听说魔宗他们用的路数不同,并非求诸与天地之息相呼应,而是试图把天地之息纳入体内,体内无窍之内用这种方法,能不能踏入修行道?另外下面是我给你出的第三道数科题,请认真些解,不要总找我要答案。”

…………“这道题只不过是蒙学水平,你是不是在羞辱我?关于魔宗的事情,我必须警告你,在书院中还好,若在外间你提也不要提这两个字,不然你会被天下正道强者们追杀的很惨,另外我必须笑眯眯地告诉你,即便是魔宗纳天地入体内的修行法门也需要诸窍皆通,如此方能让天地之息贯通于体内。”

“这真是令人感到遗憾的事情,我本以为能有些别的道路可以走。”

“能想出用永字八法来解字,你也算是个剑走偏锋的家伙,我还真担心你被逼着急了跑去修魔,所以你不应该感到遗憾,而应该感到庆幸,不然若你堕入魔道,或许日后我可能将不得不提剑把你劈成三半。”

“你说的有道理,我感觉很失望。”

…………“话说咱们这也算是笔友了吧?为什么你从来不问我是谁?难道你这小子一点好奇都没有?你就没觉着能和本天才认识是一场大机缘?”

“我对别人的事情向来不怎么好奇,另外你也没有问过我是谁。”

“好吧,你是谁?来自哪里?在书院几舍?家中可有漂亮姐妹?”

“我叫宁缺,来自渭城,书院丙舍,家中只有个小黑炭侍女……你又是谁?来自哪里?你家中可是已经有了悍妻猛妾,所以你才如此憎恨女人?”

“我叫陈皮皮,来自西陵,然后,没有了。”

…………“听说五年前有名西陵考生拿了六科甲上,全书院教习都跑出来围观,因为那是百年以来最好的成绩,难道那个人就是你?”

“正是在上,你现在是否对我油然而生敬畏崇拜之情?”

“我考了三科甲上,两科丁末,一科弃考,据说也是书院百年以来独一无二的成绩,既然如此,我凭什么要敬畏崇拜你?”

“……三科甲上好考,能考出两科丁末,一科弃考出来,还真真是难得一见的生猛水准,算你狠,我暂时承认你有与我平等对话的资格。”

…………“你是西陵人,为什么要跑到大唐来读书?”

“我出身西陵一个大家族,家族的家业大到你无法想像。你知道的,像我这种天才,肯定一生下来就注定要继承家产,但问题在于,我还有位同样极具天才,只比我差了那么一点点的兄长,更关键的是,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这位兄长便待我极好,处处事事照顾我疼惜我,全不因为族中长辈决定把家产交给我继承而有丝毫怨言。我根本不想继承这份家业,我觉得兄长才是继承家业最好的人选,但族中长辈根本不允许我拒绝,我在西陵家中呆的时间越长,兄长对我越好,我就越觉得难受,所以十岁那年干脆偷偷溜了出来。”

“十岁溜出家门,难道你家中长辈不四处寻你?”

“怎么可能不寻,既然他们寻不到,那就一定能猜到我躲在书院中。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进书院,前些日子为什么又那般拼命?”

“进书院当然是想做帝国官员,当然更想修行,至于为什么这般拼命,是因为我有很多事情要做,现在不拼命,以后说不定就会没命。”

“什么事儿会这么麻烦?”

“那就是不能告诉你知道的故事了。”

…………旧书楼西窗畔的墨纸留书交流,从最开始的修行数科互问,渐渐进展到对彼此生活的好奇,随时时光轻轻漫过,用了那个药方的宁缺身体快速好了起来,再也没有咳嗽,两个依然还没有见过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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