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第65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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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道威压并不是来自数万信徒虔诚而整齐的颂祭声,而是被信徒们的颂祭声,从天穹里召唤下来,换句话来这道威压来自天空。
陈皮皮抬头望向天空,只见那轮本有些清淡的秋日,变得更加灿烂夺目,无数道光线洒落在白石祭坛上,落在他的身上,光线里蕴藏着绝对纯粹的力量和绝对高远的境界,这便是他所感受到的威压。
那道威压仿佛要把他压进白石祭坛里,他本就坐在祭坛上,这时候甚至觉得自己的臀部仿佛要和那些微烫的白石连在一起。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眉头微蹙,手里捧着的碗在光线的照耀下,啪的声粉碎成末,碗里的清水洒了他一身。
面对着来自苍穹的威压,人类下意识里会臣服或者躲避,陈皮皮不想臣服,他想躲避,然而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动,就连保持着仰首望天的姿式,竟也是如此困难,脖颈处酸痛的难以忍受。
他感觉到自己身体内雪山气海的封禁忽然出现了松动,却没有什么喜色,因为这不是复原的前兆而是雪山融化气海泛滥的开端。
雪山气海被封变成废人,他依然乐天,因为他见过宁缺是怎样踏上修行道的,既然宁缺行,自己这个绝世天才为什么不行?他坚信自己能够重筑雪山气海,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在昊天之下所有想法都是妄想。
陈皮皮保持着望天的姿式,看着秋空里越来越盛的光明,看着落在自己身上的光线越来越密集。他虽然不知道光明祭最后的环节是什么,但隐约有种直觉,自己最终将会融化在这片天空里,从而告别人间。
宁缺一直在人群里看着,他的目光穿过那些杂役的肩头,落在白石祭坛上,黑眸里反射着圣洁的光线,变幻不停。他很熟悉昊天神辉,知道当祭文颂读结束的那一刻,落在白石祭坛上的万道光线便会变成最纯净的昊天神辉,也就是信徒们所说的圣火,陈皮皮便会成为神辉里的一道青烟。
从在绝壁间看到石窗里的画面开始,他就一直在思考怎样救出陈皮皮,他不可能看着那个家伙真的被她烧死,只是他想不出什么好方法,他必须等待三师姐所说的变化,然而现在陈皮皮已经快要死了,那个变化依然没有出现,他不可能再继续等下去,所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准备动手。
呼吸是有声音的,尤其是像宁缺这样的魔道高手,全力施为之前的那次呼吸,更是如秋风过林一般呼啸作响。
他身前的杂役还有稍远处的天谕院副院长莫离神官,隐隐约约觉得听到了些什么声音,然而还没有等他们反应过来,便被另一道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宁缺也听到了那道声音,所以他用最快的速度敛没了气息,微微佝腰,变回人群中极不起眼的那个青衣小厮。
那道声音来自桃山前坪外围,有人同样在诵读教典奉天篇,和西陵神殿诸神官及数万信徒颂读的内容几乎完全一样,便是其间的音调起伏也没有任何区别,只在某些段落里有些很微小的词句差异。
然而就是那些微小的词句差别,却让这道颂祭的声音非常刺耳,就像是一首完美和皆的乐章里,忽然响起了清脆的敲竹声。
那道声音平静地继续颂读祭文,距离桃山越来越近,数万人整齐虔诚的颂祭声顿时被打乱了节奏,跪在地上的信徒们愕然回首望去。
庄严肃穆的颂祭声变得小了很多,只剩下天谕院师生及诸殿神官还在坚持,还在与桃山下传来的那道颂祭声对抗。
山下走来了一群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头戴笠帽,肤色黝黑,看上去就像海边的渔民,身上却穿着极尊贵的红衣神袍。
这十几名像渔夫般的红衣神官,列队缓慢而行,脚下节奏极为统一,如果从正面望过去,便只能看见最前方那名老人。
与众不同的颂祭声便是来自这些人,明明有十几个人,但却只有一道声音,和神殿的颂祭声相比,这才是真正的完美和谐。
这十几人来到桃山前坪外,清光渐现,桃山第一道大阵显现出身影,然而为首的那名老人没有停下脚步,面无表情继续向前,便是颂祭的声音都没有停止,教典奉天篇里的词句不停响起。
清光渐现然后渐敛,根本没有显现任何威力,那十几名渔夫模样的红衣神官便走上了桃山前坪,追着他们来到此间的数十骑护教骑兵,还有那些紧急赶至的西陵神卫,看着这幕画面,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些人的红衣神袍是真的,神殿出品无法伪造,更重要的是,就连拱卫桃山的清光大阵,都认同了这些人的身份,只有对昊天真正虔诚,并且拥有道门纯正血统的神官,才能如此轻松地通过清光大阵。
桃山前坪上的数万名信徒纷纷起身,然后像潮水一般散开,给这十余人让开了一条道路,这些人依然笔直地行走,对着桃山行走,神态虔诚而坚毅,他们敬拜的同样是昊天,只是和神殿走的道路并不相同。
天谕院院长看着缓缓走来的那十几人,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这些人单凭一道声音,便压制住数万信徒和无数西陵神官的颂祭声,自然靠的不是境界修为,而是靠的对祭文的理解,以此观之,这些人对西陵教典的理解还在自己之上,甚至就连掌教对教典的理解,都不见得有这些人深厚,只是自己一生苦研教典,非常清楚奉天篇的沿袭改动,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奉天篇原来的文字是这样的?这些人到底是谁?他们为什么对教典如此熟悉?
前来参加光明祭的各路宾客,也很吃惊,他们看着这些奇怪的人,看着他们身上的红衣神袍,猜测着他们的来路和来意。
七念乃是佛宗行走,曾在悬空寺里见过很多修行界旧事秘辛,此时看着这些渔夫模样的红衣神官,蹙眉想到某种可能性,“难道南海大神官居然还有传人?”
这些人缓步走到白石祭坛前,依然排列成一道笔直的线,对着祭坛上的陈皮皮,继续平静而虔诚地颂读着教典奉天篇。
西陵神殿方面的颂祭声渐趋寥落,直至最终不可闻,落在白石祭坛上的万道光线,由威压转为怜惘,然后变成怜爱。
第四十一章南海神官
西陵神殿方面的颂祭声停了,这些奇异来人的颂祭声还在持续,看着这些人戴的笠帽和身上淡淡的鱼腥味,天谕院院长终于猜到了这些人是何来历,脸色骤然间变得更为苍白,再没有任何犹豫,唇角渗血,厉声喝道:“言之命从!断!”
这声断喝是西陵教典降世篇里的段首第一句,融入了他知命境的修为和数十年颂读经典所得,自然非同寻常。
祭坛前的颂祭声终于完全停止,只不过令院长感到有些心悸的是,这些人的颂祭声并不是在自己那声断喝之后便戛然而止,而是像一首渔曲般,拉出一道柔滑神圣的长音,才袅袅而终。
“六百年了。”天谕院院长看着祭坛前的这十几个人,脸色苍白说道:“已经过了六百年,你们为什么还要回来?”
站在那些人最前面的是位老人,面容黝黑,上面有极深的皱纹,就像被重物压久了的皮革,生着短而疏的胡须,眼神宁静,看上去就像是位阅尽人间悲欢离合的老农,因为淡淡海腥味,则更像位老渔夫。
老人说道:“我们本就是道门一属,为何不能回西陵神殿?”
天谕院院长沉默片刻,问道:“请教道号。”
“赵南海,来自南海。”老人看着他说道:“桃山召开光明祭,理所应当由光明神殿主祭,何时轮到天谕神殿的人?我南海一脉乃是光明正宗嫡系,既然如今光明神座空悬,我不得不回来主持此事。”
今日参加光明祭的宾客,或是修行界里的强者,或是世俗里的贵人,对于道门的那些隐秘历史或多或少都有些了解,听到此时,已经有很多人猜到了人的来历,震撼想着,难道真是南海大神官的后代?
西陵神殿是道门统治世界的中心,以掌教为首,铺设光明、天谕、裁决三位神座。掌教统管一切事务,天谕大神官负责感知昊天谕令,以及培养神官,裁决大神官负责维持道门秩序,执行教典刑罚,诛杀叛教者及魔宗修行者,都拥有极大的权柄。唯独光明大神官没有具体事务,然而却是地位最超然的存在。
光明大神官都被视为距离昊天最近的凡人,在三大神座里隐隐排在首位,甚至拥有不下于掌教的威望,甚至有种说法,在三千多年前的大治元年之前,西陵神殿根本没有掌教,掌教的出现,就是因为道门内部试图压制光明一系的产物。
千年以降,西陵神殿最了不起的三个人,全部出自光明神殿,第一位便是带着天书明字卷远赴荒原传道,却最终开创明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最近的那位,便是被囚禁在幽阁十余年最后与颜瑟一同死去的卫光明。
剩下的那位,便是六百年前光明神殿的主人。那位光明大神官,自幼精研西陵教典,备受尊崇,得赴知守观阅三卷天书,道门本以为此人将会成为知守观下一任观主,然而谁能想到,此人偶有机缘,看过佛祖笔记后,有所感悟,开始尝试对流传了无数年的西陵教典进行批释和修订。
这是一项浩繁的工程,也很令道门感到不安,教典乃是信徒得昊天所授,岂能随意修订?当时的裁决、天谕两位神座和掌教都反对他的做法,认为他走上了歧路,最终学术上的分歧渐渐演变成了权力的争斗。
那位光明大神官的境界高深莫测,无论修道境界还是辩难,以一敌三竟也不落下风,神殿内部也随之发生了极为激烈的斗争。
卫光明逃离幽阁,桃山死伤无数,在这之前,六百年前那场因为修订教典而引发的内乱,便是西陵神殿历史上最惨烈的一段历史。
那场神殿内乱太过恐怖,以至于影响到道门对人间的控制,隐于世外的知守观迫不得已出手,然而即便是观主和那些隐世长老,也无法辩清谁对谁错,在这种时刻,只好做出他们所以为最正确的判断。
道门不允许光明大神官再对西陵教典进行修订,并且将他和效忠于他的十余名红衣神官请出桃山,但承认他一脉的正统地位。
那位光明大神官就此飘然离开桃山,远赴南海传道,发下大愿,除非昊天降下神迹或是道门认错,他终生不踏陆地一步!
在那之后,南海上偶尔传来消息,有人乘舟浮于海,在各小岛之间来回,给那些尚未开发的野人传道。消息不断地传回陆地,那位传道者经年累月不觉疲惫艰辛,被尊称为南海大神官,直到数十年后,传来了他的死讯。
西陵神殿方面一直知道南海大神官便是离开桃山的光明大神官,闻知死讯默然之余,不免也有些感伤,在神殿里为他留下了正式的牌位。
这便是南海大神官的由来。
南海大神官死后,便很少还能听到有人在海上传道的消息,到后来甚至再没有任何消息传回陆地,西陵神殿方面以为追随他的那些神官早已散去或是消失,如今已经过去了六百余年,更是以为南海光明一脉早已断了传承。
谁能想到南海大神官还有传人,而且重新回到了桃山!
祭坛四周的人们神情极度震撼,尤其是神殿里知晓这段往事的神官和执事们,脸上的表情更是复杂至极,时隔六百年,这些人居然真的回来了!
不是所有人都不知道南海大神官一脉并未断了传承,比如叶红鱼就很清楚,陈皮皮的母亲便是那位大神官的嫡传后代,掌教也很清楚这件事情。
神辇上幔纱微拂,万丈光芒里掌教高大的身影微微前倾,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去看那些远道归来的南海客人,而是静静看着陈皮皮。
陈皮皮的身上流着一半南海一脉的血,那么今日这些南海来人在桃山出现,究竟是想做什么?他们想救他走吗?
天谕院院长拭掉唇角的血渍,看着叫赵南海的南海老人,沉声道:“你们虽是道门一属,但不要忘记当年南海大神官离开桃山时发下的誓言。”
赵南海面无表情说道:“我南海一脉,从来没有奢望过你们这些居住在桃山上的腐朽者愿意认错,但你们既然敢召开光明祭,自然说明昊天已经降下神迹,我们从南海归来,又哪里违背了誓言?”
天谕院院长不知该如何回答。
颂祭暂停,西陵教典奉天篇没有读完,先前落在白石祭坛上的光线,渐渐变得疏淡,陈皮皮觉得威压渐释,体内将要消融的雪山气海乃至脏腑重新恢复稳定,才明白自己被从死亡边缘被拉了回来。
他看着祭坛前的南海来人,发现并不眼熟。他离开南海的时候还很小,对于当年的那些事情和那些人,已经没有任何印象。
但他知道这些人是母亲的亲人,换句话说,这些人都是他的亲族,按道理来说,南海来人救了他的性命,而且又是他的亲人,他这时候应该表现的更激动些,至少也应该流露出些感激的神情。
陈皮皮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