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第6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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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窗是被人在绝壁上生生开出的小洞,他如果想要把石窗撬破,便等于要把整片桃山绝壁撬开,而山体里隐藏着道极厉害的阵法,极有可能是樊笼,这怎么可能做到?
西陵神殿的法门如此强大,除了像夫子那样的人物,谁能把这座不知附着多少阵符的桃山撬动?要知道无数年来第一个成功逃离幽阁的卫光明,也不敢奢想撬开石窗,而是选择推倒身前的那些木棍。
宁缺说道:“看来你得多在里面呆两天,我要想想办法。”
陈皮皮站在石窗边,有些迷惘,没有反应。
宁缺这才想起,先前两个人相视而笑的时候,他没有听到陈皮皮的笑声,想到一种可能,放慢速度问道:“听不到?”
陈皮皮看着他的嘴形,点了点头,然后说了句什么。宁缺通过他的嘴形看懂了那句话:“除了光,没有任何事物能进这扇窗。”
宁缺想了想,正准备说什么,陈皮皮的脸上忽然露出焦虑的神情,双唇微翕不停说着什么,他看懂了桑桑和唐小棠的名字。
他明白陈皮皮想说什么,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桑桑身上发生的事情,然后告诉他唐小棠在书院后山,不用担心。
月光从夜穹洒落,落在绝壁间,落在宁缺的身上,有些光线穿过狭小的石窗,落在陈皮皮的脸上,二人无声地说着话。
“等我救你出来。”
宁缺看着陈皮皮的眼睛说道,他说的非常缓慢,发音非常标准,确保陈皮皮能够看懂自己说的每一个字,感受到自己的决心。
陈皮皮静静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宁缺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缓缓伸出一根中指,说道:“你丫现在就是一囚犯,除了被动地等着被我来救,没有任何选择权。”
说完这句话,他望向自己沐浴着月光的中指,有些不解地想到,只剩下左手的禅定真手印,怎么自己还能在绝壁上如此安好?
…………在月光绝壁间,宁缺向石窗里尝次着伸手,便已经触动了幽阁的禁制,西陵神殿知道有人曾经靠近幽阁,开始警惕起来,桃山三道崖坪上到处都是裁决司黑衣执事的身影,只是暂时还没有人查到山下的天谕院。
宁缺不担心会查到自己,山腰间那片桃花是他的最好屏障,只要神殿想不到有人能够通过那片桃花,便不会把怀疑的目光投往山下。
除了思考怎样把陈皮皮从戒备森严的幽阁里救出来,真正令他感到有些莫名凛然的还是那天夜里峰顶落下的那道冷漠的目光。
他确认那时候峰顶的数座神殿里都没有人,但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人一直在观察着自己,那道冷漠的目光究竟是谁的?
他承认在战斗中勇气是很重要的东西,但绝对不可能在根本上决定胜负,所以他离开长安城自然不可能单纯依靠勇气,书院事先就做了详尽的计划安排,他隐身神殿便是计划里的重要一环,如果那道冷漠的目光真如猜测的那样,那么对书院的计划不会有任何影响。
真正的影响还是在于陈皮皮。
昊天的世界如此稳定,仿佛永远不会变化,但在由无数琐碎细节构成的人间,变化才是常态,书院的计划,随着他在绝壁间看到陈皮皮的脸,不得不做出相应的调整,甚至可能需要全部推倒重来。
宁缺想不明白为什么西陵神殿会把陈皮皮关在幽阁里,就算观主死了,知守观无法继续在幕后控制西陵神殿,就算陈皮皮书院弟子的身份,让道门无法接受,然而把陈皮皮这样身份的人暗中囚禁,还是显得那样不可思议,难道神殿里的大人物就不怕道门因此分裂?
深夜时分,宁缺再次顺着桃花丛中的小径来到崖壁前,然而今夜云层厚实,月光无法洒落人间,绝壁下方的云雾缭绕不散,想着昨夜承受的千万刀割切的痛苦和雾丝里的怨毒意味,他根本不敢下去。
随后的几个夜晚同样如此,他没有办法见到陈皮皮。
此后的时间,宁缺用浩然气修复在绝壁上受的内伤,翻出无数旧年典籍阅读,试图找到可行的方法,然后开始夜夜观月。
那道狭小的石窗既然光能进,那么画面也能进,他不想像个傻子一样和陈皮皮在绝壁间不停上演哑剧,于是他开始写信。
蘸墨细毫在雪白的纸上留下清楚而漂亮的笔迹,宁缺坐在案后不停写着,把书院的计划和自己的想法不漏丝毫地写了上去,在信的最后还说了些后山闲事,并且问他幽阁里的饭菜难道真的如此好吃?
…………天谕院前方的园林中,隆庆和花痴陆晨迦也在看月亮。
陆晨迦还是那样的美丽,如一朵清丽的花,只是花瓣上不知何时染了些水渍,显得有些清冷,不复往年的娇美。
隆庆的脸上戴着银色的面具,如今再也没有人能够看到面具下那张脸,曾经令世间无数少女痴迷的绝美容颜,早已只剩下回忆。
“盛夏时节开始吃红薯,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形成的习惯,听说这种习惯在神殿已经维系了千年时间,习惯果然很强大。”
隆庆看着手里的半根红薯,露在银色面具下的唇角微微扬起,平静说道:“只是我没有想到,形成新的习惯原来也这般简单。”
陆晨迦看着他唇下的那道伤痕,神色微黯想着习惯失败并不可怕,忘了曾经的习惯更令人神伤,当年在花前星下你我可曾如此生疏?
伐唐之战结束,隆庆回到了西陵神殿,却发现一切都变了。
他本是裁决神殿的司座大人,但如今坐在墨玉神座上的人是叶红鱼,怎么可能让他重回裁决神殿?而且他曾经被判罚过叛教大罪,虽然凭借观主一句话便洗去了罪名,然而随着观主在长安城的惨败,神殿里很多人望向他的眼光变得重新复杂起来。
西陵神殿在这场战争中受损严重,他身为知命上境的强者,本应该受到更多尊重,以他在道门里的辈份资历和境界,就算有叶红鱼和那些过往罪名,也无法影响到他的地位,甚至他直接接任天谕大神官,相信都没有谁能提出反对意见。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他在长安城南遇到了那场黑风,他的傲然境界被风中的那些刀意砍的零碎惨淡,回到神殿依然重伤难愈。
谁都不相信他还能像上次被宁缺射废后那样,从绝望的深渊里再次爬起,重回巅峰。正如陆晨迦想的那样,失败并不可怕,然而屡战屡败,甚至败成了习惯,道心再坚毅,又如何能够承受如此沉重的打击?
如果不是燕国新任皇帝崇明向神殿输送了大量利益,并且坚定地表明支持他的态度,如果不是他还遥控着东荒上的数万精锐骑兵,不要说天谕大神官,他甚至有可能连天谕院供奉这个闲职都无法保住。
“我说的新习惯的不是习惯败给宁缺,是说包括神殿在内的所有人,只用了半年的时间,便习惯了头顶的这轮月亮。”
隆庆望向夜穹里那轮挣出厚云的月亮,说道:“数十年都没有开过的桃花,今年忽然重新开放,盛放至今仍不凋谢,这样神奇的事情居然也被人们习惯了,从来没有人看着满山桃花问一句为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峰顶的光明神殿上,说道:“我想问一问。”
第二十七章花前月下(下)
光明神殿里的灯熄了,满山桃花开了,掌教大人从书院回来后的那段时间虽然一直没有见人,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受了难以复原的重伤,然而桃花开后那日,掌教神辇重新出现,人们看着幔纱后那道光芒万丈的身影,才发现他的伤竟然全部都好了,威势更胜从前。
从春天开始,西陵神殿发生了很多变化,却仿佛没有任何人看到,有些人是感知不到这种层级的变化,有些人则是不敢感知。
“这些事情只能猜测,却不能猜测,所以过程便变得有趣起来,神殿里的人们都很聪明,是真正的聪明,所以他们不会死在聪明上。”
隆庆看着陆晨迦说道:“有些事情可以猜一猜,而且我想证实,我需要进幽阁一趟。现如今裁决神殿始终盯着我,叶红鱼把我的人全部清除,我没有任何机会,但你不一样,我想请你帮我这个忙。”
他现在的神情语气要比当年温和的多,不复那般骄傲冷漠,然而落在陆晨迦的耳中却是那样的冰冷,因为其中有客气。
“我有什么不一样?”她问道。
隆庆看着峰顶的光明神殿说道:“据说天谕神座临死前,她在旁边,她去见过掌教,于是掌教瞎了的眼睛便好了,然而满山桃花已经开了这么长时间,她一直没有进过裁决神殿,没有见过叶红鱼那个女人。”
陆晨迦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隆庆说道:“如果我猜的不错,现在光明神殿里的人真是她,那么你曾经和宁缺关系恶劣,现在反而是优势,只要神殿里那两个白衣女童说句话,你便可以帮我,即便是叶红鱼也不敢稍作阻拦。”
陆晨迦低头说道:“为什么。”
隆庆说道:“因为她知道帮你就是帮我,只要能够让书院和宁缺不痛快的事情,她肯定愿意做,因为这可能便是她最大的厌憎。”
陆晨迦说道:“你为什么不直接去光明神殿?所有人都知道,如果要在人间找个最恨宁缺的人,那个人肯定就是你。”
隆庆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不敢冒险,因为她曾经也很厌憎我。”
陆晨迦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先前才说聪明人容易死在聪明上,凡人妄自猜忖天意,这同样是冒险。”
隆庆说道:“有些事情,即便是死也要去做的。”
陆晨迦看着身前的花丛,问道:“什么时候?”
隆庆说道:“越快越好,因为我的时间并不多。”
陆晨迦说道:“我很喜欢你对我这般坦诚,所以我会去做,只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进幽阁。”
隆庆说道:“我要去见一个人。”
陆晨迦问道:“为什么?”
隆庆说道:“我去过知守观,门关了。”
陆晨迦望向他的脸,声音微颤说道:“你还是没有放弃?”
隆庆平静说道:“如果就这样轻易放弃,我怎么对得起自己这些年受过的那些苦,还有那无数次在绝境里面的不放弃?”
陆晨迦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气息,明白他已经获得了真正的平静,愈发不明白已然如此平静的男人,为何还会如此执念。
“心静不代表心死。”
隆庆望向自己的胸口,在黑色的神袍下方。那里有一个洞,里面没有心脏,只有一朵黑色的桃花,当满山桃花开遍的时候,他胸口里那朵在长安城南险些凋零的黑桃花神奇地复原,他觉得这便是昊天的谕示。
他看着光明神殿的方向,平静说道:“我以往想的太多,道心坚定却有些斑驳,那些斑驳都是阴影的痕迹,就如同在书院登山时进入的那些梦,我看到光明也看到了黑暗,却始终看不明白自己应该站在哪里,而现在我只想把伤治好,然后与宁缺真正公平地战上一场,看一看昊天究竟选择的是谁,就算昊天选择的不是我,但我不能不选择自己。”
…………明月照着天谕院的花树,也照着满山桃花,宁缺站在花前崖畔,看着夜穹里那轮圆月,确认今夜不会有云遮蔽,便跳向对面的绝壁。
双手以佛宗真手印落在绝壁之上,禅定去念不理绝壁上传来的阵意,然后他缓缓松开右手,握住从绝壁上方垂下的那根绳索。
绳索很长很结实,一头在绝壁上方的那道崖坪上,系在大黑马的颈间,另一头垂落绝壁,被宁缺紧紧地系在自己的腰间。
他轻轻扯动绳索,向高处的崖坪上发去信号。大黑马感觉到颈间绳索传来的震动,缓缓向崖畔走去,宁缺向绝壁下落去。
有月光照拂,笼罩绝壁幽阁的云雾低了很多,露出了那些像蚁穴般的石窗,宁缺来到陈皮皮所在的囚室前,又扯了扯绳索。
大黑马不再继续向前行走。
宁缺担心被云雾吞噬,攀不住绝壁直接摔死,现在被大黑马用绳索系着,应该放心,但看着脚下不远的云雾,依然心有悸意。
他不敢再看脚下,直接望向石窗里。
陈皮皮在石窗里笑眯眯地看着他。
只有光线能够穿过石窗,就算有人在绝壁上用那把血色巨刀凿石,声音都无法传入囚室,陈皮皮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宁缺来到石窗外,不是他和宁缺有什么心灵感应,也不是他能掐会算,而是他一直看着窗外。
更准确地来说,这几天的时间里,他吃饭洗澡放屁,却没有怎么睡觉,所有的时间,都一直看着石窗外。
幽阁里的执事神官,以为他被关疯了,才会对着那片一成不变的青天发呆,他其实只是在等宁缺。他知道宁缺肯定会来,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那么便只好一直看着石窗外,确认不会错过。
宁缺从怀里取出写好的那封信,在石窗前摊开放平。
陈皮皮借着囚室里的油灯光线,看着纸上的蝇头小字微微蹙眉。不愧是书院唯一六科甲上的天才,随意看了两眼,便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