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第6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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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他的运气实在是差的有些厉害,谁都没有想到,朝小树要去见李渔,更想不到的是,宁缺也随他一起到了公主府。
府外街上的热闹与议论,并没有影响到府里深处的幽静。
宁缺对朝小树说道:“你现在还想和她谈吗?”
朝小树沉默片刻后说道:“看到了,那就不用谈了。”
“那你等我一会儿。”
宁缺说道:“我忽然有些事情想和她谈一下。”
…………露台幽静,湖面积雪渐厚,更添几分凄冷,小蛮被仆妇带去睡觉,只是今夜见着如此血腥的杀人画面,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睡着。
宁缺放下拐杖,有些困难地坐到案边,伸手拿起李渔身前那盏冷茶,喝了两口润了下嗓子,然后说道:“其实我真的不想再骂你白痴了。”
李渔看着那盏残茶,说道:“骂的有些腻了?”
宁缺说道:“安安静静呆在这个园子里,虽然景致有些单调,但总比死了好,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为什么却偏要不死心?”
“我说过,被幽死和被杀人,我宁肯选择后者,而且华山岳不顾身家性命也来救我,我还能做些什么?难道向你告密?”
李渔看着他微微嘲弄说道:“在御书房里那个夜晚,你曾经对我说过,你的冷酷我会慢慢看到,接着你便在殿上杀了珲圆,现在是不是该你接着展示冷酷?如果你要杀我最好直接一些,不要用我白痴来当借口。”
宁缺说道:“我想骂你白痴,不是因为今夜这件事情,而是因为今夜发生了这件事情后,你似乎依然很自信不会被我杀死。”
李渔说道:“如果你真想杀我,这时候就不会留下来和我说这些话。”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杀你是很简单的事情,不杀你确实是比较麻烦的事情,但这种麻烦不是你所以为的那种麻烦。”
李渔微微蹙眉,却没有说话。
宁缺看着她清丽的容颜,仿佛看到多年前篝火堆旁,抱着小蛮听自已讲童话故事的那个婢女,说道:“看来这些天你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李渔依然沉默不语。
宁缺说道:“这世间没有什么奇货可居,无论是小蛮的身世,还是你在草原上的影响力,都不会影响我和皇后娘娘做决定。”
李渔盯着他的眼睛,收在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她能够想到宁缺看明白自已的想法和依靠,却没有想到,宁缺在知道这一切后,还显得如此冷淡。
如今举世伐唐,除了西陵神殿,真正能够威胁到大唐的,便是自北方南侵的金帐王庭骑兵,大唐如果想要彻底解决来自北方的威胁,小蛮的身世还有她在金帐里的影响力,便显得非常重要。
正是因为这些原因,她算准了书院和朝廷一定会留着自已。
“其实你想的不算错,但书院和朝廷不见得这样做,尤其是当我发现你想要把这些当作筹码的时候。”
宁缺看着她说道:“死了李屠夫,我一样可以吃猪,夫子走了,书院依然强大无敌,对于金帐王庭拥有的万里荒原,我早有计划安排,如果有你帮助,自然更好,如果没有你,我一样会获得最终的胜利。”
李渔看着他挑眉说道:“哪怕要多死很多人?”
宁缺说道:“只要死的不是唐人。”
李渔想到了某种可能性,神情微变,显得有些落寞说道:“看来大唐确实不需要我和小蛮了,难道说开战之前,你就已经做了安排?”
宁缺没有想到她通过只言片语,便猜到了自已对金帐王庭所做的计划,说道:“看来在这些方面,你确实不是白痴。”
李渔自嘲说道:“那说明在别的方面我依然是白痴。”
宁缺说道:“不错。”
…………军马撤走,公主府前的街上渐渐回复安静,街面上被踩成污水的积雪,却一时半会儿无法回复到整洁柔白的模样。
宁缺和朝小树走在街上,靴底踩着雪水,发出啪啪的声音。
“杀还是不杀,这个问题你最终还是要解决。”朝小树说道:“毕竟是陛下最疼爱的女儿,如果能够不杀,最好不杀。”
第一百九十二章想生想死想杀人
安静的街巷里回荡着靴底踩雪水的声音,显得很单调,就像是有人用手掌拍打皇宫里那口旧钟,发不出来嗡沉的低鸣,令人肉痛。宁缺腋下的拐杖随着脚步,有节奏地落在雪地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听到朝小树说的话,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书院不干政,杀不杀她最终还是由皇后娘娘说了办。”
如果书院不干朝政,大唐只怕在数月之前便已经亡国,书院不干朝政,自然早已变成一句空话,那么第二句自然也是空话。
朝小树说道:“华山岳杀不杀?”
宁缺说道:“我想杀。”
朝小树说道:“华家乃是河北望族,和清河郡诸姓不同,对大唐向来忠心,在军中朝中颇有根基,尤其是固山郡五大营,向来由他们打理,此番在北疆和东疆,华家一直在拼命,事实上现在还在拼命。”
宁缺说道:“你给我讲这些事情,就是要告诉我华山岳不好杀?”
朝小树说道:“你也清楚这一点,不然先前就算我阻止你,你也一样会动手。”
宁缺说道:“我是在想,如果要杀华山岳,是不是应该把华家满门抄斩。”
“虽说这个答案有些冷狠,但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
朝小树说道:“只是朝野间那么多人你是杀不光的,你不可能把所有支持李渔的大臣都满门抄斩,因为那样大唐便等于自取灭亡。然而战事一旦平息,这些人肯定会担心皇后或者书院会对他们进行清洗,所以矛盾会一直持续下去,就算今夜没有华山岳这件事,以后也会出类似的事情。”
宁缺说道:“我会寻找到一个合适的方法进行处理。”
二人不再继续讨论这件事情,毕竟那些事情或者说处理方法里,透着难以抹去的阴森意味,和今夜的白雪净街,这些天的热血,并不是太和谐。
朝小树不喜欢,宁缺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刻说这些,二人沉默前行,没有用多长时间,便来到了东城的春风亭横二街。
走进朝宅,宁缺见过朝老太爷,然后便被上官扬羽拉到了侧院。他看着这位府尹大人如当年一般猥琐的容颜,微微挑眉说道:“那边反应怎么快?”
上官扬羽抚着山羊胡,看似镇定,实际上手颤抖地险些把本就不多的胡须拔下来,说道:“好不容易才安静两天,这事处理不好,会惹出大麻烦。”
“怎么处理才是好?”宁缺看着他问道。
上官扬羽被他看的很是心慌,说道:“您说好那就是真好”
宁缺笑了笑,说道:“谁找到你的头上?”
上官扬羽说道:“这种事情,无论是大学士还是尚书大人们都不敢出面,还能有谁?大理寺卿这时候就在我家等着。”
通过府尹大人的解说,宁缺才知道,这位大理寺卿是华家的姻亲,他想了想后问道:“皇后娘娘是什么意思?”
上官扬羽说道:“娘娘请十三先生全权处理。”
然后他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人窥视,低声说道:“华家老少这时候正在宫门前跪着,看情形只怕要跑到明天清晨去。”
“这时候跪着又有什么意义?”宁缺说道。
他明白了朝廷的意思,华山岳的行为明显没有得到家族的同意,而在这种时刻,所有人都想保持平静和团结。
有资格处置此事,平息风波的地方,只能是书院。
换句话来说,就是他。
宁缺想起在北大营伏袭皇后车队的那些镇北军官兵,说道:“把那些涉案的血披风都送到徐迟大将军麾下,就说是我送过去的,照前例办理,以十首级赎罪,你回府告诉那位大理寺卿,如果战事稍歇,让华家准备好交兵权。”
“明白。”
上官扬羽被皇后娘娘扔出来做中间人,却也不愿意把公主殿下那派的大人们得罪的太惨,听着宁缺的意见终于松了口气,问道:“那华山岳?”
宁缺说道:“一样扔过去。”
上官扬羽终于完全放心,他最担心的便是宁缺坚持要杀死华山岳,要知道就连皇后娘娘都觉得,华山岳不能这时候死。
上官扬羽出了朝宅,宁缺一个人站在偏院里,手掌轻轻抚摩着拐杖有些粗糙的表面,想着今夜这件事情,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腊梅丛后响起咳嗽起,朝老太爷走了出来。
宁缺准备上前去扶。
朝老太爷挥挥手,说道:“你现在就是个死瘸子,还想着扶我?”
宁缺笑了笑,忽然问道:“二掰,您对这件事情怎么看?”
朝老太爷说道:“朝堂大事,怎么来问我这个老头儿?”
宁缺说道:“便是观主,也要向您发问,更何况是我。”
朝老太爷说道:“说来听听。”
宁缺说道:“我总觉得这么处理,有些不对劲。”
朝老太爷说道:“因为你在退。”
宁缺若有所思道:“不错,我已经不习惯在世事面前后退。”
朝老太爷看着他说道:“若要问天道,便不应理世事。”
宁缺问道:“世事总来扰你又如何?”
朝老太爷说道:“观主在你面前时,你是怎么做的?”
…………朝宅花厅里搁着很多火盆,温暖如春。
鱼龙帮弟子前些天死伤惨重,帮中的气氛自然有些黯淡,今日朝小树和刘五归来,诸人在朝宅相聚,也没有饮太多酒。
宁缺和齐四说完了雁鸣湖畔宅院整修的事情,向桌对面看了一眼。
陈六正在喝热茶,他不喜欢喝酒,因为他认为酒水对思考无益。
宁缺说汤喝的有些多,出了花厅去解手。
不多时,陈六也出来了。
“你们和军方熟,和镇北军那边关系怎么样?”
宁缺看着陈六问道。
明黄的灯光透过窗纸,落在陈六身上,留下大片阴影,看不清楚脸。
春风亭一夜后,鱼龙帮和军方的关系非常紧密,陈六知道在这方面不可能隐瞒什么,轻声说道:“能说上话。”
宁缺说道:“告诉那边,我要华山岳死。”
陈六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点了点头。
他点头的动作很小,如果不是宁缺盯着在看,根本都看不清楚。
二人先后回到花厅。
朝小树看了二人一眼,说道:“快吃吧,肉都快烂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天上人间
吃了羊杂汤,接着宵夜,酒却喝的不多,宁缺走出朝宅,被寒风微拂,便没了酒意,又觉着有些不尽性,或者说烦闷。
马车去了礼宾馆,他让车夫离开,自已扶着拐,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园中,透过雪窗,看到莫山山正在提笔写字。
烛火如当年,女子的眉眼还是那般秀丽,他在窗外静静站了很长时间,然后才叩门而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宁缺此时想饮酒,想和莫山山饮酒,进得闺舍才发现此时已是深夜,不知如何开口,便说道:“天猫女那丫头现在怎么样?”
“说了门亲事……”莫山山准备给他斟茶,看着他的神情,忍不住微微一笑,说道:“我这时候有些想饮酒,你陪不陪?”
几碟小菜,两碗青菜粥,一壶大河国老酒,二人对饮。
莫山山问道:“你的眉间有郁结。”
宁缺放下酒杯,揉了揉眉心,说道:“这么明显?”
莫山山微笑说道:“若非如此,你怎么会如此夜来找我?”
宁缺沉默片刻,把今夜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至于最后交待陈七的那些阴秽事,自然没有提,感慨说道:“五年前送李渔回长安,在北山道口第一次看见华山岳,当时我就不喜欢这个人,现在依然不喜欢,但我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舍了命也要救李渔,情之一物,着实令人猜不透。”
“情之一物……”
莫山山轻转酒杯,静静看着宁缺说道:“本就是极难明白的事。”
宁缺被她看的有些乱,伸筷子去夹油炸小尾鱼,鱼却从筷子里滑了下来。
他把筷子搁到桌上,转而言道:“我有些郁结的原因,还在于世间之事,想那日雪街之上,无数人死去,但死的清爽,今夜这事,绝大多数人都能活着,却活的令我极不舒畅,朝二掰对我说,要问天道便莫理世事,若世事来扰你我,便像砍观主那般一刀砍落,只是说的简单,做起来何其困难。”
莫山山把鬓畔的细发理至耳后,说道:“修道途中,每个人都会被这些选择所困扰,我也曾经有过相同的困扰,只是后来发现,我是一个很贪心的人,天道要问,世事我要理,情之一物,我也要琢磨。”
她抬起头来,看着宁缺说道:“那年在瓦山,我曾经想问歧山大师一句话,最终却没有问出口,当其时,我以为自已已经想明白了,然而回大河后,坐在墨池畔看水面倒影,看青天里流云,却发现所谓想明白依然只是逃避,我始终有些不甘,这便是贪心,因为红墙白雪你曾说过喜欢,我依然喜欢。”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我也是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