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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2节

将夜-第60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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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老太爷说道,神情并不严肃,也没有什么风萧萧兮的悲壮感,反而带着笑容,就像是喊这些老家伙们去西湖喝茶下棋。

街坊里的那些老家伙,也没有觉得如何,唐人尚武,他们当年都是当过兵的人,此行往朱雀大街,对他们来说就像是当年出发去战场。

这是很寻常的事情。

他们甚至仿佛感觉自已回到了当年的军营,很是举奋。

陈七处理完曾静夫妇,疾步迈出朝宅去追老太爷,看到的便是数十名皓首老人和他们的子侄辈们满是剽悍意味的身影。

看着这幕画面,他露出一丝苦涩微嘲的笑容,心想人流如此浩浩荡荡,却只是为了让那个神仙多看一眼,真是愚蠢而白痴的行为。

想虽然这般想着,他脚下的速度并没有变慢,不多时便赶到了人群的最前方,替下那名老仆,搀住朝老太爷的身躯。

没有办法,谁叫他也是唐人,唐人有时候就是这么愚蠢而白痴。

…………某条街上有座道观,主持道观事务的是位瘦道人,瘦道人最喜欢吃面条,这辈子做的最多的事情,除了煮面条便是替街坊修被暴风雨掀坏的屋檐,因为他只会做这个活计,如果不想这么干,便需要存很长时间的钱,才可以买些美酒,诱惑街坊邻居过来听他宣讲一次西陵教谕。

这座道观很不起眼,但这里发生过很多将来会写在历史上的事情,比如道门行走叶苏,曾经在这里当过宣教道人,书院大师兄和叶苏曾在石阶前进行了一场辩难,叶苏曾在这里悟道,他把道观弄垮了然后又修了个新的。

瘦道人是个普通道人,他只知道叶苏道髻所代表的地位,却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他也不知道自已的小道观里曾经发生过这些事情,不然或者他不会像现在这样烦恼,又或者他可能比现在更加烦恼。

“我很烦恼。”

瘦道人看着身前的弟子们,满脸愁苦不堪,说道:“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你们有没有什么主意?”

小道士们每天背颂教典,哪里能出什么主意。

瘦道人抬头看着天上燃烧的雪云,说道:“我确实听说过知守观,那可是咱们道门的不可知之地,那观主就等于是我们的祖师爷。”

一个小道士说道:“但听街坊说,祖师爷准备把长安城给拆了。”

“所以我很烦恼……你说我们是应该去帮祖师爷,还是应该去阻止他?”

瘦道人唉声叹气。

忽然间,他泄恨似地重重一跺脚,对着天上燃烧的雪云大声嚷嚷道:“我管他是祖师爷还是什么,我这辈子都在打理这座道观,就算是昊天要拆了我这座道观,我也要跟他拼到底!”

瘦道人带着小道士们离开了小道观,他们抱着沉重的香炉,扛着一直堆在墙角没有用上的旧木头,准备去对抗自已的祖师爷。

和春风亭横二街的那些百姓不同,他们心里的挣扎更为剧烈,但一旦做了决定,他们便再没有任何犹豫,一心一意要去做些什么。

因为他们都是有信仰的人。

与道门为敌,这似乎严重违背了信仰,但无论是瘦道人还是那些小道士,他们早已说不清楚自已究竟信仰的是什么。

他们是唐人,在长安城里生活了一辈子,他们曾经以为自已信仰的是昊天,但当他们端起香炉扛起木棍走出道观时,才发现自已信仰的就是信仰本身。

总之,他们都是有信仰的人。

…………在西陵神殿的教义中,自杀是一种严重的罪行,身为道士却与道门为敌更是大罪,都必将受到昊天最残酷的的惩罚。

朝老太爷带着他的同伴出现在朱雀大道上,是送死也是自杀。

瘦道人带着小道士们拦在观主的身前,是叛教也是亵渎。

换句话说,他们的身上都有洗不净的罪恶。

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三名南门观的道人在布置着阵法。

他们是天枢处的高手,是昊天最虔诚的信徒。

他们的脸色苍白,内心痛苦万分。

但他们的动作没有任何迟疑。

…………楚老太君,带着满府妇孺,横刀于长街之上。

老太君是十六卫大将军楚雄图的遗孀,满头银发在风雪中飘拂。

她这辈子生了七个儿子,三十七个孙子。

数十年来,有两个儿子,三个孙子,死在大唐的边境中,这一年在燕京,在七城寨,在葱岭,她又有十一子孙战死。

如今楚府的所有男丁,都在大唐四野的战场与侵略者厮杀,她身边只有十几个老弱妇孺,只有几把刀。

明知前来便是送死,但她神情漠然,毫不在乎。

楚家满门忠烈,都死光了,还是满门忠烈!

…………如果昊天真的有眼。

那么这条风雪长街上,每个人都罪,犯着不同的罪。

今日的长安城就是一座罪恶之城。

好一座罪恶之城。

第一百七十三章赴死

寂灭散出观主的眼,被宁缺的饕餮吞噬,经由阵眼杵,笼罩了整座长安城,于是风雪愈发狂暴,寒意无处不在。

朱雀大道也很寒冷,但随着出现在墙头以及街上的唐人越来越多——他们并肩站在一起,肩与肩相磨,他们拥挤在街道上,鞋后跟不时互踩——街道上的温度渐渐升高,冰雪践融,甚至令人觉得有些热。

唐人的心很热,所以他们的血变热,直至身体都滚烫起来,他们握紧拳头,挥舞手臂,不停地喧泄着自已的愤怒。

朱雀大道四周不停响起喊杀声和脏话,人们不停地砸着砖块,还有人把夜壶、残茶、剩饭、童子尿砸向观主。

唐人信奉昊天,却很奇妙地相信人定胜天,这是因为夫子虽然不理世事多年,但他那股与天斗其乐无穷的悍劲儿,却通过书院、通过皇族、通过朝廷以及军队散播到唐国的每个乡镇,融进每个唐人的血液。

所以明知道街中的青衣道人,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强者,是真正的天下无敌,在此人面前,普通人就像是蚂蚁一般弱小,但两个三元里的少年拿着刀叉就敢来杀,就算观主是吃人的妖怪,人们也要试着整一下。

我们这些多人打不过你难道我们这么多张嘴还骂不过你?就算这个家伙厚颜无耻骂不痛,我拿屎尿泼你,难道你不会狼狈?

先前的雪街看上去就像是圣洁无比的琼宫,有了一分非人间的美丽,风雪同样洁净,没有一丝尘埃,就如同昊天的脸。

此时随着人群的进攻,长街顿时变得污秽不堪,亵渎的喊杀声和脏话,还有那些来自人间的臭味,随着风雪渐起,飘入高远的天空,把昊天的脸涂抹的极为难堪。

观主看着那些飘向天空的污秽的属于人间的气息,微微挑眉,那些屎尿秽物自然染不得他一丝衣袂,却令他有些微怒。

在他的视野范围之内,雪街上便至少有数千名唐人,他还能感知到有更多的唐人正朝着朱雀大道赶来,前来赴死。

看到这么多唐人出现在长街上,观主略微有些意外,但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执行昊天的意志,终结夫子留在人间的千年历史。

此时的长安城里满是风雪,风雪里隐藏着无数道宁缺先前写的乂字符,那些符成功地填补了惊神阵的很多缺口,只有一条路。

和先前的局面没有任何改变,观主必须杀死宁缺,宁缺在朱雀大道之上,而此时他与观主之间,是浩浩如汪洋的人群。

于是观主向人群里走去。

观主叫陈某,拥有一个最普通的名字,看上去是最普通的人,当他走进人群,就像是一滴水,融化在人民的海洋里。

然后便有风暴起于海洋之中,无数道人影被震飞,就像是拍打在礁石上的海浪,带着白色的雪,消散于凶险的自然环境里。

那些拿着刀冲杀过来的青衣汉子,纷纷倒在血泊之中,纵马冲锋的十余名羽林军,距离观主还有数十丈远,便堕马不起。

观主的身影,渐渐在人群的海洋里显现出来,在他的身后是一片狼籍,恐怖的气息压迫之下,人海渐渐分开一条通道。

便在这时,唐国的修行者终于出手了。

天枢处已悄然潜伏至四周的坊市里,数名阵师启动了天罗阵,朱雀大道间天地元气骤然剧烈变化,无数道元气湍流,变成无数道无解的元气锁,出现在观主四周的空气里,锁死了他的所有去路。

几乎同时,十余名隐匿在普通民众间的军方剑师,暴起出手,只闻呛啷清鸣,明亮的飞剑破空而起,直刺观主的面门。

观主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轻轻地拂了拂衣袖,然后继续前行。

随着衣袖一拂,纵横长街的剑意,顿时变成被雨水打湿的稻草,绵软颓败无力消散,而那无数凶险的元气锁,在这一拂间,就像是秋日熟透的苹果摔在了地面上,破碎成泥,溅出无数汁液。

隐藏在坊市里的大唐阵师,受到元气反震,当场流血身死,而那十余名军方剑师的本命剑被观主一拂毁之,亦是身受重伤,生死不知。

观主继续前行,寻找着人群后方的宁缺。

人群一阵扰动,飞舞的砖头稍一停歇,然后继续如暴雨般落下。

只是修行者的飞剑都不能及观主其身,何况砖头?黄杨大师的念珠,都无法困住观主一瞬,更何况污水?

观主平静前行,拦在他身前的人们就像蚂蚁一般被碾死,被震飞。

勇敢的唐人们,继续向他扑去,然后继续死去。

雪街变成了一条血街,到处都有鲜血喷洒。

勇气在人间是一个值得尊敬的词汇,但在代表昊天的绝对力量面前,却显得那般弱小可笑,甚至很难形容为壮烈。

面对无法抗衡的差距,长安城里的人们,本应该像仰首望向青天的蚂蚁那样,感到绝望,然后放弃。

但难以想象的是,此时在唐人们的脸上,可以看到悲痛,可以看到愤怒,可以看到不甘,但却看不到一丝绝望的情绪。

人们没有绝望,没有哭泣,甚至连脏话都不骂了,他们只是沉默地继续战斗,哪怕是无望的战斗,但也要战斗到底。

一名苦力挑夫拿起扁担砸向观主的,然后死了。

一名从外郡来的商贩,拿起在深山里保命的匕首,然后死了。

一个看不出什么身份的男人扑向观主,然后死了。

人们拿着砖头砸,拿着菜刀砍,拿着家传的弓箭不停射着,然后死去。

这就是在送死。

送死是一个不怎么好听的词,显得有些愚蠢。

但人就是这样一个很奇妙的生物,明知道有很多事情无法改变结局,却依然有很多人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坚持去做。

人们甚至为此还专门创造了一个意思相近的词。

赴死。

唐人今日在赴死。

纷纷赴死。

他们想要拦住观主。

长安城高耸入云的城墙没能拦住敌人。

于是他们用自已的血肉之躯,筑起了一座新的城墙。

第一百七十四章君子国的不甘

街上的人,拦在观主身前的人,倒在血泊里的人,组成这片新城墙的所有人,其实都很清楚,他们的死亡不见得能改变什么。

但他们依然这样做了,因为千年之前,夫子和他们的先辈在渭泗水畔创建了唐国,拥有了书院,从那一天起他们至少改变了自已。

宁缺先前对观主说过这样一句话,明知守不住还是要守,这便是他的知守,此时正在死去的唐人,仿佛就是在证明他的这句话。

然而看着被血染红的长街,看着不停倒下的人,宁缺的心却开始颤抖起来,睫毛上残留的冰霜发出细碎的声音。

远处传来一声清啸,他知道大师兄终于赶来,并且出手——这并不是书院寻找的时机,书院的时机在宁缺在身上,然而面对着喋血的长街,大师兄无法再等待沉默下去,就像此时的他也快要忍不住一样。

来到这个世界已有二十余年,他依然坚信自已是非典型唐人,遇见过太多黑暗的他,向来信奉冷血的生存法则,只要能够活着,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可以,他的心就像先前被观主寂灭意冰封的身体一样冷酷。

冰雪剥落大半,宁缺的身体依然寒冷,此时他却觉得自已的身体渐渐变得滚烫,血管里的血液开始蒸腾,体会到一种久违的感受。

那种感受叫做热血。

他不喜欢悲壮之类的词汇,更是忌讳热血这种感受,但看着无数人死在观主身前,从伤口里流出的血怎能不冒出热雾?

只是热血代表着希望与渴望,宁缺渴望活着,希望能够战胜观主,面对着这个寻找不到一丝希望的故事结局,热血又有何用?

不时有人从他的身边跑过,向着不远处的观主冲去,他从雪地里拣起先前落下的朴刀,艰难地撑住自已的身体。

朴刀的刀锋刺破积雪,刺进在坚硬的青石街面。

…………大师兄再次败了,鲜血从棉袄的破口里向外汩汩冒着。

他站在朱雀大道的南方,佝着身子不停咳嗽,痛苦而且落寞。

余帘不知道去了哪里。

观主继续向前行走,杀死了很多人,震飞了很多人,越过了很多人,无视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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