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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8节

将夜-第29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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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似乎怎么看都有死去的道理。

昨天清晨发现桑桑离家出走,并且似乎有可能永远再也看不到她时,宁缺遇见此生最大的恐惧,甚至第一次有了去死的冲动,深夜在雁鸣湖下骂湖之时,他也纠结地恨不得就这样死去。

然而桑桑还在长安城里,他终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又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刻死去?如果这时候死了,前面经历的那些煎熬痛苦岂不是都白废了?如果这时候要死,那他还不如在红袖招里去快活一夜。

中年僧人要杀他,而他不想死,所以他就要杀死对方。

漫天洁白的莲花玉,终究不可能真的是桑桑的小脚,那么无论隐在花雨后的是石佛还是天神,都无法阻止他撑着大黑伞向那边去。

只要那处不是他永远无法战胜的桑桑。

那么神挡便杀神,佛挡便杀佛。

…………大黑伞很大,遮住了双眼,也遮住了天。

洁白的莲花缓缓飘落,有些落在厚实油腻的黑伞面上,缓缓融化无形,有些落在黑伞面上,则像是落在鼓面上的露珠,啪的一声加速向天空弹回,而更多的洁白莲花则是靠近黑伞后,便恐惧地四处流散。

宁缺撑着大黑伞,向远处那尊满脸血污的石佛走去,他的步伐缓慢而平稳,神态从容不迫,就像是一名走上湖桥想去对岸摘柳的游人。

随着他的走动,天地间那些漫天花雨一片扰动,数千数万片莲花瓣躲避着缓慢移动的黑伞四处逃逸,形成无数道湍流。

数千数万片的莲花瓣在空中呼啸旋转飞舞,向着冷清寂寞更高的空中飞去,然后飘飘摇摇落下,落在石佛的脸上身上。因为那些粘稠的血,莲花瓣一旦落下便再不复飞去,渐渐将石佛的面容全部覆盖住。

洁白的莲花瓣密密麻麻覆在石佛的脸上,重叠的边缘隐隐渗出粘稠的血水,让这些花瓣显得格外清晰,因为密集而格外恐怖。

宁缺撑着大黑伞漫步在已然凋零稀疏的莲花雨中。

他距离那尊石佛已经越来越近。

那名叫做道石的中年僧人确实很强大,无论自身修行境界还是对佛宗诸般法门的运用都很强大,甚至已经强大到了道痴叶红鱼那个层级。

然而很可惜他是一名以禅念动人、以禅念杀人的僧人。

而他想用禅念杀之的对象是宁缺,是背着大黑伞的宁缺。

宁缺与念师的战斗经验不多,所以先前才会被中年僧人直接度入莲花净土,进入极为危险的局面,然而当他凭籍强悍雄浑的念力和入魔后的强大肉身能力,度过那霎时的惘然之后,他便掌握了所有局面。

从理论上来说,念师是同境修行者里最可怕的存在,然而大黑伞能够隔绝一应无形念力的攻击,于是撑着大黑伞的宁缺,便是世间所有念师的噩梦。

因为对中年僧人狙杀自己的原因存有极大的疑惑,宁缺想要知道幕后的隐秘,所以先前才会以肉身承莲,不惜用这种痛苦来拖延时间发问,又或许他只是很单纯地想让自己痛苦一些?肉体上的痛苦,往往能减轻一些精神上的痛苦或者说烦闷,而此时的他确实已经烦闷到了崩溃的边缘。

心意既定,不再思考其余,宁缺身上的杀意尽露。

一股强大的杀意透过他手紧握的伞柄,传至大黑伞,再扩展至身周的空间之中,令漫天花雨惧散而避,覆至石佛的血脸。

因为桑桑离家出走,他身上的这股杀意从昨日清晨酝酿至日幕,随着他在长安城里的寻找而逐渐凝练恐怖,当时便险些要将整座长安城给掀翻,昨夜在湖畔又被夜风风干至腊肠一般辛辣干硬。

可以佐酒,可以杀人。

宁缺走到石佛脚下,把大黑伞像刀一把扛在肩上,抬头望去。

石佛脸上覆着密密麻麻的莲花瓣,花瓣之间鲜血渗淌。

佛眼露在花瓣之外,只是开始时的悲悯威怒情绪已被惘然所代替。

宁缺看着满是血莲的佛面,沉默片刻,悬在身侧的右手并掌为刀,隔着数百丈距离,遥遥一掌斩了过去。

没有凌厉破空刀声。

也没有纵横千里的刀气。

稀疏的莲花雨轻轻舞动。

佛前没有任何声音。

然而那张佛脸上却多出了一道极大的深刻刀痕。

那道刀痕从佛髻处生成,斜向左下方延展,划破了似笑非笑的佛唇。

刀痕之间莲花碾烂为泥,浸着血水缓缓流淌。

石佛眼眸里的惘然又迅速被恐惧和震惊所代替。

莲花瓣开始从石佛脸上脱落,不知是不是因为粘着血的缘故,每一瓣花瓣脱落,便会牵扯下一片小石块。

莲花渐褪,佛脸上原先那些龟裂变得更加深刻,已然千疮百孔,然而残留的那些眉眼鼻唇尽皆崩裂剥离成石雨,向着地面落下。

看上去就仿佛是数千万年间的风吹雨打,尽数浓缩在这一瞬之间。

石佛轰然倒塌,震起些微烟尘,几瓣莲花。

宁缺撑着大黑伞站在石堆之前。

…………意念一动便是万里,便是万年。

精神世界里的战斗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但在真实的长安晨街畔,时间只不过刚刚过去了极短暂的一瞬间。

在这一瞬间里,那名剖腹自杀的干瘦武僧左手里捧着的热肠多流出来了一截,脸色苍白的陈皮皮以为宁缺死了,然后他决定破除自己的执念和规矩,从此开始自己血腥的灭佛战斗生涯。

而在这瞬间之后,有清风自街头徐来。

清风吹散包子铺里冒出的热气,吹动宁缺的衣角,吹动他潦草系着的黑发,吹得他身后那把大黑伞微微摇动。

伴着晨风,宁缺的身体里散发出来一道气息,这道气息充盈着鲜活的生命味道,却又是那般的骄傲自信,强大凛然到了极点。

宁缺睁开眼睛,望向铺门旁的中年僧人。

随着这一眼,中年僧人眉心间发出噗的一声轻响,向下陷去,声音很轻,在此时清晨的街畔却显得格外可怕。

中年僧人的莲花净土被毁,舍身成佛佛已灭,无数念力尽被那把奇怪的大黑伞挡了回来,识海在那一瞬间被震破!

中年僧人迷惘震惊绝望愤怒悲伤地看着宁缺,两行鲜血从唇角渗了出来,喉咙里嗬嗬作响,虚弱哑声奋力喊道:“你果然是……你果然是幕……”

临死之时,其言也急,然而他只来得及说出那个幕字。

陈皮皮脸色苍白,猛拂院服广袖。

拦在他身前的干瘦武僧大吼一声,插在腹中的锋利小刀一划,溅出漫天血雨便向陈皮皮身上喷去,想要再拦他一瞬。

陈皮皮先前已经被他阻了一瞬,此时心神剧震之下,哪里还会再给他机会,广袖之间天地元气剧震而妙敛,轻而易举把喷向自己的血雨尽数敛没,嘶的一声袖口一圈断裂成丝,如闪电般射出,然后化作柳絮微弯轻点中年僧人枯唇,将最那个幕字生生逼了回去。

宁缺更清楚不能让那名中年僧人临死前喊破自己的秘密,体内浩然气息暴起,掠至对方身前,并掌为刀斜斜一斩!

他的掌缘并未接触到中年僧人的脖颈。

但中年僧人的脖颈间多了一条细细的红线。

然而中年僧人的头颅一歪,便要掉了下来。

便在此时,陈皮皮袖口那根布带嗖的一声,依着那条血线绕了一圈,把中年僧人将要掉落的头颅紧紧系在了身体上。

那名捧肠的武僧脸色苍白,毅然回头便向街中的人群里挤了进去。

陈皮皮沉默看着那名武僧的背影,似乎有些犹豫。

宁缺看了陈皮皮一眼。

陈皮皮抬头看天。

清晨的长安街头依然平静喜乐,有人在买馒头,有人在买包子,孩子对着大肉包子吹着气,小心翼翼地咬上一口,咬着肉馅便流露出高兴又遗憾的神情,高兴于肉馅的香,遗憾于这么快便吃到了。

包子铺门外中年僧人缓缓坐下,没有人知道他已经死去,也没有人注意到人群里有名僧人正在捧着自己的肠子疾走。

宁缺取出箭匣,沉默开始组装,弯弓搭箭。

他对准平静喜乐的长安街头,射出了一枝元十三箭。

符箭破空呼啸而去,不知最后落向了何处。

街上行人太多,根本看不清楚到底有没有射中那名逃亡中的武僧。

忽然间,远处街头传来一阵骚动,有人惊恐喊道:“杀人啦!”

宁缺提着箭匣,背着黑伞,与陈皮皮走进侧巷消失不见。

远处的骚动迅速传到包子铺附近。

胆小却好热闹的孩子们惊慌地叫嚷着,呼朋引伴向那边跑去。

那名捧着热腾腾的大肉包子的男孩子,跑过铺门前时,不留神撞了坐在铺门外的中年僧人一下,手中的大肉包子跌落到了地上。

孩子看着地上滚动的肉包子,心疼的快要哭出声来。

中年僧人的尸体受此一撞,被布带固定住的头颅轻轻落了下来,落到地面上骨碌碌地滚动不停,似乎也是一个肉包子。

孩子揉了揉眼睛,看着僧人的头颅,吓的大声哭了起来。

随着哭声,长街上最后的平静喜乐气氛一扫而空。

净土终究是虚假的。

真实的世界永远这般险恶。

第一百六十九章圆寂的大师

冬末清晨的长安城,除了那些热闹的所在,还有很多幽寂无人的地方,比如那些横穿在坊市间的小巷异常清静。

宁缺和陈皮皮走在窄巷里,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陈皮皮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复杂,那种复杂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想问什么,你就问吧。”

宁缺揉了揉微白的脸颊,把身体里的疲惫驱散些许。

陈皮皮摇了摇头。

宁缺忽然问道:“你就不想知道那个幕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陈皮皮耸耸肩,无所谓说道:“幕后黑手?反正我又不关心这些。”

宁缺忽然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被冬树树枝切割成碎片的灰暗天空,陈皮皮神情微异,随他抬头向天空望去,却没有看到任何奇怪的东西。

宁缺沉默望天很长时间后,忽然笑了起来,看着陈皮皮说道:“我入魔了。”

陈皮皮没有去看他的眼睛,依旧看着天,讥讽说道:“这笑话不好笑。”

宁缺看着他圆嘟嘟的脸,很认真地说道:“你知道这不是笑话。”

陈皮皮说道:“但我还觉得这是一个笑话。”

宁缺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盯着他问道:“如果这不是笑话,你准备拿我怎么办?”

时至今日,知道宁缺在荒原魔宗山门修行浩然气堕入魔道的人,只有桑桑,书院大师兄或许已经隐隐知晓,但却始终未曾挑明。

以往宁缺曾经和陈皮皮讨论过一次魔道的事情,在那次讨论中,陈皮皮毫不掩饰地表明了对魔宗的厌恶甚至是唾弃。

但宁缺在这片冬日天空下,还是向他坦白了这件事情,因为陈皮皮在没有成为他的十二师兄之前就对他很好,是他在长安城里队除了桑桑之外最亲密的同伴,在对方已经隐约猜到真相之后,他实在是无法再继续隐瞒这件事情,并且他很确实很想知道陈皮皮会怎么对侍自己。

对于这件事情,陈皮皮的应对方法很简单,沉默片刻确实无法继续装傻之后,他开始充愣:“我没有听到你在说什么。”

宁缺凑到他耳边大声喊道:“我入魔啦!”

陈皮皮唬了一跳,赶紧拿手去捂他的嘴,前后左右紧张地查看了一番,斥道:“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你喊这么大声想让整座长安城都听见?”

宁缺说道:“我主要要想确认你能听清楚。”

陈皮皮掏了掏耳朵,烦闷说道:“刚才那名武僧剖腹喷出的血进了我的耳朵,我现在耳朵有些不舒服,所以今天没办法听清楚。”

宁缺走到他身前,开始连比带画讲述小师弟入魔的故事。

陈皮皮哪里肯看他的唇形和手式,紧闭双眼,眉头皱的极为愁苦。

宁缺伸手去掀他的眼睛皮子。

陈皮皮终于被他逼疯了,暴跳如雷吼道:“让我知道这件事情干嘛!你不说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很好?难道说非得让我一掌拍死你?”

宁缺腆着脸说道:“师兄哪里舍得。”

二人大眼瞪小眼,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彼此心里都明白,这件事情算是真的过去了。

走出侧巷,街畔有一间茶楼,宁缺饥渴奔走一夜,早已疲惫不堪,与那位中年僧人瞬息一战更是受了极重的伤,精神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看见茶楼外的大茶壶,嗅着里面传来的点心味道,便再也无法走动道。

坐在茶楼二层栏边的桌畔,宁缺风卷残云惊涛拍岸收拾掉桌上所有的食物茶水,便开始隔着窗看着清晨的长安城发呆,就像这一日一夜里他经常做的那样。

陈皮皮学着大师兄的模样,慢条斯理挑着辣汁腌渍的螺丝肉,看着宁缺的神情不禁有些担心,暗想小师弟的识海莫不是在先前与中年僧人的战斗中受了重创,被莲花净土里的佛意度化成了傻子?

“师兄,能不能帮我做件事情。”

宁缺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看着陈皮皮很认真地拜托道。

陈皮皮怔了怔,问道:“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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