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第16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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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缺摇了摇头,说道:“我无父无母,连亲戚都没有一个,谁会来送我。”
司徒依兰看着书院里面走出来的那两个人,说道:“看来还是有人会来送你的。”
从书院里走出来的是三师姐余帘和陈皮皮,草甸上的书院学生还有那些长辈们,经由教习处知道这两个人的身份,急忙恭谨让开道路。
始有秋意的微风软软拂着女子额上的发丝,让这位身材骄小始终看不出真实年龄,别有一番风味的女教授显得更年轻了几分。
自从进入书院二层楼后,宁缺反倒与三师姐极少有私下交谈的机会,这时候见她来送自己,不由感到有些意外,说道:“多谢师姐。”
余帘递给他一块小东西,微笑说道:“师姐没有什么东西相送,就送你一句话吧,无论遇着什么事情,只需要从本心出发,那便能轻松逾过。”
“多谢师姐指点。”
宁缺转向陈皮皮,看着这个对自己修行生涯带来无穷帮助的朋友,沉默片刻后微笑说道:“你准备送我点什么?”
一阵晨风来到草甸,吹皱陈皮皮的脸,他认真说道:“我来送……行。”
宁缺摇头叹息说道:“你越来越无耻了。”
陈皮皮感慨说道:“向你学习。”
宁缺笑着回答道:“共同进步。”
陈皮皮也笑了起来,然后认真问道:“有什么事情要交待的吗?”
宁缺本想说该交待的已经交待完了,但想了想后还是说道:“你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
“我家有个小侍女。”
…………从一名来自边城的少年军卒,登楼胜谢三公子,被书院遗忘而沉默然后他把书院遗忘,登山胜隆庆皇子,最终成为这届学生里唯一进入二层楼的人,然后又将率领所有同窗前往燕北荒原参加实修,现在的宁缺毫无疑问已经成为书院普通学生眼中的传奇人物。
他与司徒依兰说话便已经吸引了很多目光,然后更多的目光随着余帘教授和陈皮皮的到来也落在他的身上,这些目光极其复杂,或敬畏或羡慕或嫉妒不敢有恨。
而当宁缺拎起脚下那一大堆沉重行李向草甸方向走去时,一直沉默注视着他的数十道目光里,更是多出了很多震惊疑惑的情绪。这么多的行李,看上去如此沉重,什么样的马再能承受得住?他向草甸那边走去是为什么?
三把朴刀,拆开的铁弓和箭筒里的十三枝符箭,惯用的黄杨硬木弓和普通羽箭,旅途上必用的东西甚至包括叠好的小帐蓬,还有粗布紧紧裹着的大黑伞。
行李是昨天夜里桑桑细心整理好的,体积已经缩小到不能缩小,但因为东西实在太多,拢在一起依然显得格外壮观,就如同一座小山。
宁缺拎着沉重的行李走到草甸围栏旁,举目向远处望去寻找自己的目标。
在围栏那头,草甸上那些被书院学生挑剩下的军马正垂着头沉默地吃草或休息,看不出来有没有丧气的情绪,而在更远处宽阔的草地间,一道黑色的影子正在来回奔腾,像一道黑色的奔雷般,蹄声大作。
待那道黑影慢下来时,才能看清楚原来是一匹极为强壮的黑色骏马,大黑马不停追咬挤撞着身旁的同伴,别的马畏惧地四处散避,它却不依不饶继续追咬,不时吭哧吭哧的得意鸣啸几声,显得格外霸道下贱。
宁缺看着那匹大黑马笑了笑,把手指伸进唇里打了个唿哨。
哨声袅袅然传到草甸上方。
正在放肆得意欺负同伴的大黑马,听着哨声后骤然僵硬,四脚像是钉子般钉进松软的草面上,再也动不得半步,看上去就像是一座被刷了黑漆的木马,只剩下两个乌黑的大眼珠在快速转动着,明显可以看到里面的恐惧神情。
它艰难地扭动僵硬的马颈,回首望向远处围栏畔那个人影,终于把脑海中最不美好的那幕回忆和这个人联系起来。
又一声唿哨响起,仿佛是在催促。
大黑马艰难地提起马蹄,垂着头痛苦地缓慢向围栏处走去,每步都是那样的不舍,那样的依依,仿佛是要嫁入声名恶劣豪门不知前途如何的女明星。
慢步踱到围栏前,大黑马看着栏后的宁缺,微微摇晃马首,同时滑稽可笑地翻起厚厚的唇皮儿,像是表示绝对的臣服和讨好。
和书院入院试已经相隔一年多的时间,这匹大黑马的脾气没有丝毫好转,依然狂暴躁烈,然而在宁缺面前,它仍然不敢有丝毫脾气。
只是当它看到宁缺脚下如小山一般的行李后,再也顾不得本能里的那份恐惧,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掉转身躯便准备逃跑。
宁缺盯着它说道:“老规矩。”
大黑马停下脚步。
宁缺继续说道:“不听话我就宰了你。”
大黑马垂头转身。
宁缺把小山般的行李挂到了它的鞍上。
…………天启十四年夏末秋初,书院开始了这一届的实修。
领队是那位连老师和大师兄都没有见到,堪称史上最弱的书院二层楼弟子。
老笔斋后院内,桑桑盯着咯咯叫的老母鸡发呆,心想昨天应该把你也宰了,好让他多吃点,不然路上饿了怎么办?
长安城郊道上,宁缺看着道畔如画般的民舍村景,心想不知会有多少天喝不着她做的鸡汤,刚刚离开,便开始想念。
清晨的帝国,笼罩着淡淡的微光。
马蹄声声,青衣振振。
第一章军营里的十三先生
大唐天启十四年,流落极北寒域千年之久的荒族南归,抢占左帐王庭大片草地,直接导致王庭骑兵对更南方的中原骚扰侵袭。为应对十年未遇的危险局面,西陵神殿发出诏令,号召昊天道信徒及正道同仁援助燕国抵达蛮人的入侵。
与此同时,大唐帝国派出西路边军援燕,号援燕军。
因为援军的到来,左帐王庭部落骑兵扰边显得收敛了很多,尤其是当大唐援燕军的先锋部队依着岷山东缘来到燕北荒原后,左帐王庭单于加大了对各部族的约束,寒风呼啸的原野上,再也难以找到蛮人游骑的踪影。
蛮人骑兵之所以不好应付,是因为他们背后占有大片宽阔的草原,一见势头不对便遁入漫漫长草之中,根本无法追击。除非当世各国君王有当年大唐太祖皇帝的雄心野魄,不然根本没有办法把这个威胁完全消除。
所以当蛮人骑兵对燕境的侵扰变得不那么严重,左帐王庭派出谈和使者之后,聚集在燕境北方的中原部队没有就此强势北上,而是选择就地驻扎,把主要心神都放在各处边陲要塞的防守之上,边塞的情势变得平静了很多。
驻守在燕境外的十余万部队号称中原各国联军,实际上除了来自南晋月轮诸国的年轻修行者,基本上是燕国本土军队以及大唐帝国派来的援燕军。
所谓援燕军,正是夏侯大将军统辖的帝国西路边军精锐。这支以铁血冷酷著称的部队在十年前的战争中连克燕国十一城,给燕国人留下极为惨痛的记忆,在燕人看来这些号称来援的唐国军人要比草原上的蛮人骑兵更加可恶更加可怕。
基于这样朴素的情感和力量对比,燕国从国君到普通军卒,都对西面的大唐援燕军流露出相当程度的警惕,虽然表面上还是送去了猪牛粮食以作慰问,但在实际中燕国部队与唐军保持了相当远的距离,双方分据燕北边境东西两道战线,遥遥相望,各不理会,甚至拿出了很大的精神注意着彼此的动向。
领受西陵神殿诏令前来的各国年轻修行者自然与燕国军队呆在一处,而来自长安城南书院的实修学生们则理所当然留在大唐援燕军的军营之中。
时已秋末,荒原地北先冷,呵气成雾,草色早黄。
燕北某处边塞军营外有一片草甸,草甸上不多的几棵树木树叶早已落尽,站在此间,目光能够轻易穿透清旷的天空,落到更远的地方。比如远处荒原上不知什么事物燃烧生成的黑烟,还有那些咯吱轻响马车上躺着的受伤士兵。
如今边塞情势平静,可能马上召开和谈,但在荒原深处,大唐骑兵与草原骑兵的小规模战斗还是偶有发生,隔上数日便会有遗体和伤员被运回来。
宁缺坐在草甸上望向西北方向,搁在膝头上的手缓缓摩娑着一块小牌子。这块牌子材质有些怪异,非金非玉非石非木,很是坚硬,是离开书院启程前余帘师姐塞给他的,当时他并没有注意,后来在旅途中才想起来,时时握在手里摩娑把玩,有些好奇这块牌子的用途,也借此消减一下对长安城的怀念。
西北方向高远苍穹下有道模糊的黑线,看着并不显眼。但他去过那里,他知道那里的起伏山峦何其高大雄壮,所以愈发觉得这片苍穹与荒原旷阔难言。
那道模糊黑线就是把大陆北方分割成两块的雄雄岷山,他和桑桑幼时主要在岷山东麓生活,十年前他们从西侧山崖走出来时,遇见了家园被毁的卓尔,那段记忆已经很久远,但依然清晰。
因为走过所以记得再往北一些地方,岷山中间会有一道天然形成的豁口。由南至北连绵数千里的岷山山脉把荒原南部分成两半,也把大唐和燕国分开,如果不想从荒原北部绕行,军队便只能通过那道豁口。
像这样重要的军事要地,自然被大唐帝国牢牢地掌握在手中,那里驻扎着帝国北路军最精锐的师团,而帝国北路军最重要的军事使命并不是扼守险地,威胁草原东部的左帐王庭或者是燕国,真正让帝国感到担心的是荒原上实力最强大的金帐王庭,也正是李渔公主曾经出嫁的地方。
宁缺生活了很多年的渭城军塞是七城塞之一,七城塞属于北路军精锐师团最不起眼的一处边塞防线,此时西北望,仿佛能够看到岷山那头的渭城,那个真正属于他和桑桑的家乡,心头不禁生出些想念和温暖。
渭城的旧人们不知道现在过的如何,马将军身体如何,春天时托车马行寄过去的银票不知道他们收到没有,他们如果知道自己已经在长安城里混出了人样,会喝多少酒来庆祝,而自己和桑桑又该什么时候回去看看他们?
“已经在这里驻扎了一个多月,总只派些游骑出去侦察,什么时候才会真正出击?再过些日子便要入冬,到时再入荒原,军卒要比现在付出更多的代价。”
一名青年军官坐在宁缺身旁,身上轻甲被擦的锃亮,看着清旷的荒原和马车上的伤兵,剑眉微皱恼火说道:“真不知道将军府那边在想些什么,听说夏侯将军根本就没有入燕,现在还在土阳城府中,实在是太不像话。”
宁缺看着他笑了笑,说道:“杀鸡哪里用得着宰牛刀?对付左帐王庭的骑兵,哪里需要夏侯大将军亲自出马?朝廷派了一半西路军过来,已经足够给那位左帐单于颜面。夏侯将军留在土阳城,不来边塞亲自指挥,是因为他知道这场仗根本打不起来,既然不用深入荒原,金秋寒冬又有什么区别?”
青年军官便是书院学生常征明。这位骑射二科成绩优秀的军部培养生,曾经在羽林军中服役,今番来到援燕军前线,被分配到最北也是最危险的要塞,然而他却没有任何意见,反而跃跃欲试想要带着骑兵杀进荒原,像前辈们那般替帝国立下赫赫战功,却没想到一困便是月余,部队根本没有出征的意思。
这些天他的心情本就有些郁闷,这时听着宁缺如此说,反驳说道:“中原诸国闹出这么大动静,神殿发出诏令,帝国派出援军,每天光人马嚼谷子都要耗多少银钱,花了这么大功夫才把部队集结完毕,怎么可能不打?”
宁缺笑着说道:“那你看这像是要打的样子吗?”
常征明指着草甸下方那些马车,说道:“小规模的战斗一直在发生,我看不是不打,只不过联军两边扯皮,还没办法确认什么时候开始大规模的进攻。”
宁缺摇头说道:“小规模战斗肯定会持续,但那是为了与左帐王庭的谈判讨价还价,你得弄明白现在荒原南边这加起来二十几万人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如果明白这一点就知道为什么这场大战终究是打不起来的。”
“为什么?”常征明皱着眉头问道。
宁缺问道:“左帐王庭为什么要扰边?”
常征明想都不想,回答道:“因为蛮人生性凶残贪婪。”
宁缺没好气道:“废话……人哪有不贪婪的。”
常征明犹豫说道:“是因为荒人南迁?”
宁缺看着青年军官说道:“左帐王庭单于的真正敌人是背后的荒人部落,西陵神殿发诏令也是警惕荒人南下可能造成的魔宗复兴,至于我大唐帝国……当年荒人是被我们打成残废的,当然要警惕他们强盛之后会不会复仇。所以归根结底,大家警惕担心的是更遥远地方的那些荒人战士。”
荒人远离荒原已逾千年,对中原人来说更是久远到难以记起的传说,在前来边塞的旅途中,书院诸生恶补了一下知识,大致了解了那段久远的历史,但对他们以及中原百姓来说,这个部落依然显得极为神秘。
“可是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