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第1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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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宁缺将满十岁,已是少年。
这一年桑桑五岁了。
…………桑桑向水桶里倒热水,水雾蒸腾。
木桶里浑身赤裸的老猎户看着她骂道:“你这个死妮子又黑又脏,自己也赶紧洗洗。”
桑桑点了点头,然后走出门外,从宁缺的手里接过一盆热水艰难地走了回去。
盆里的热水刚刚烧沸,很烫。
桑桑站上板凳,从头至脚倾泻到老猎户的身上。
屋内响起一声极为凄厉的惨呼。
老猎户浑身赤裸奔了出来,身上全是被烫起的水泡,他眯着眼睛,看不清楚外面是什么,手里拿着一把从不离身的猎刀,像疯子一般挥舞着,嘴里骂着他懂得的最恶毒的脏话。
砰的一声清脆巨响,金属片撞击在一起,老猎户一头倒下,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惨叫。
他的右腿踩在用来猎虎的精钢捕兽夹里,已经断了一半。
宁缺和桑桑走了过来,看着倒在血泊中老猎户。
老猎户纵使在这种情况下,依然保有着山民的狠戾,盯着宁缺奄奄一息骂道:“你这个混帐玩意儿!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不得好死!”
“恩,这几年我们已经报了,现在是报仇的时候。”
宁缺从身后取出猎刀,看着老猎户身上耷拉着的皮肉,看着他满是鲜血的大腿根部那个可怜的家伙,说道:“我本来还想再忍两天,但你不肯给我们机会再忍下去。”
“如果你不是要把桑桑卖到妓寨去,我们不会想着杀你。”
“如果你不是要洗澡,我们不会想着杀你。”
宁缺看着他沉默很长时间后继续说道:“其实刚才……如果你肯让桑桑吃块肉,也许我们都不会杀你,我们可能会自己偷偷溜走就算了。”
老猎户气喘吁吁,惘然看着他。
宁缺握紧手中的猎刀,猛地一刀砍了下去。
老猎户的脑袋落了下来。
片刻后,宁缺背着黄杨硬木弓和箭筒走出了猎屋,腰间猎刀微摆。
小桑桑抱着破旧的大黑伞跟在了他的身后。
“累了就到我背上来。”
然后两个人消失在茫茫岷山之中。
…………夜色已至,书院后山的浓雾之中像牛奶一般融滑稠细。
宁缺低着头站在石阶上,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双手缓缓举起。
他的手掌握拳中空,仿佛握着一把无形的刀。
山道夜风呼啸而起。
他身体微斜,一刀猛地砍了下去,砍破了夜色与山道。
一刀落下,石阶又上一级。
山顶浓雾间一片沉默。
一道充满怜悯的声音响起:“不知道宁缺这辈子究竟遇到过怎样的苦难,在旧书楼也未曾听他说过,这山道对他来说怎么……竟是如此的艰难。”
“山道漫漫,过往心劫尽数转为现实拦在登山者身前,若能看破或是看轻,或许便能轻松些,可若不能看破,而生出退意悔意,那便永无登山之望。”
二师兄的声音缓缓响起,直至此时,他的声音里才终于有了凝重敬意。
“今天登山的这两个人都很有意思,尤其是宁缺。”
“那些心底深处的记忆与伤痛,虽不知具体何事,但他竟是根本不愿意忘记,更没有丝毫悔意,甚至连看破都认为很没有必要。面对着心底深处那些最阴暗的角落,那些最惨痛的经验,今时今日的他,与当年的他所做的选择,依然完全相同。”
“如果不能看破,他如何能谨守本心,经年不变?”
“既然不想看破,那就只有杀破。”
“他想杀破这条山道。”
…………
第一百五十六章山顶的青树,压烂的糕点,一切都是幻觉
他背着桑桑奔行于猎寨之间,与野兽和猎人们斗智斗勇斗狠,他闻到了燕境屠村之后的恶臭,看到小卓子跟着那个修行者飘然离去,他带着桑桑去往渭城,从军杀敌入了军籍。
他看到了那片美丽而宁静的梳碧湖,他和战友们呐喊前冲,看着那些平日里凶戾无比的马贼像兔子般四处乱奔,那些马贼抢劫得来的金银细软变成了边军的战利品,被推回到渭城。
那年冬天渭城杀猪,他很早就跑到猪圈,听着猪绝望的嚎叫,看着猪脖子上涌出来的鲜血,兴致勃勃地在前辈指点下拿着竹管对猪皮下面吹气,忙活了整整一宵。
看着被端进开水锅里翻滚准备刮毛的大白猪,宁缺蹲在地上抬头看着身边的桑桑,问道:“像不像当年杀死爷爷的样子?”
桑桑说道:“杀猪是先杀死才用开水烫,杀爷爷的时候,我们是先烫了他再杀的。”
宁缺想了想,觉得这种区别确实很大。
在杀死老猎户离开猎屋之前,在桑桑的要求下,他放走了那两只小羊。
…………宁缺站在山道上,站在夜雾中,站在自己的过往年月里。
漫漫山道上,每一级石阶便是曾经度过的一天,他登山至此时,等于把自己的前半生全部又过了一遍,这不是虚无的梦境,是无比真实的重现,而他的生命中欢乐总是极少的,充斥着太多的鲜血腐尸和死亡,而前十七年的所有悲欢全部集中在一夜之间,会是怎样的感觉?
那种沉重的精神冲击使人迷失,让他在抬步之间经常忘了自己是在登山,表情变得愈来愈痛苦,不知看着何处的眼眸盯着近在眼前的远处,在石阶上的行走越来越缓慢。
他停下脚步,眼瞳渐渐回复正常,看着夜雾深处说道:“我杀给你们看。”
说完这句话,他继续抬步,走上上一级石阶,右手缓缓伸至空中,伸至细稠如纱的白色夜雾之中,平空握住一把细长的刀柄,然后于虚无间抽出那把熟悉的长刀,斩向身前的虚无。
刀锋之前无数马贼身首异处,梳碧湖被再次染红,无数蛮族探子被斩落马下,秋草上染着红色的糖霜,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被劈成血肉模糊的两半,然后消失不见。
夜雾之中,他在山道上一路杀将过去,从岷山杀到草原再杀回长安城,他杀死肥胖的御史,杀死临湖小筑里的剑师,杀死铁匠铺子里的苍老偏将。
所有拦在他面前的物体,都被他一刀斩断,无论是那些带给他惨痛回忆的仇人,还是曾经并肩作战生死与共却想临阵脱逃的同袍,还是那匹带着他深入草原八百里救过他性命的战马。
春风亭落着雨,他沉默挥刀杀着。
临四十七巷落着雨,他看到黑脸小子箕坐在灰墙之前。
宁缺终于觉得有些累了,有些疲倦了,手里握着的长刀缓缓放下,看着山道尽头的夜雾深处,喃喃说道:“人活着都不容易,活一辈子就已经够痛苦了,何必非要让我再活一遍呢?”
他低头看着身边的桑桑,蹙着眉头,痛苦说道:“我知道这些都是幻觉,幻觉吓不倒我,但我无法证明这些是幻觉,所以我真的觉得很痛苦,就像我们以前那样痛苦。”
…………隆庆皇子平静走在山道上方,双袖轻飘,眉宇间露出些微疲惫之色。
走进云雾踏上山道的第一级石阶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幻觉。他本以为可以凭借通明道心无碍,将所有这一切看破,从而轻松登山。
然而当他开始行走后,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书院二层楼的难度,无论他胸膛里那颗道心在西陵道法磨砺之下如何通明无碍,可如果你无法真的看破,那么这些幻觉便真的存在。
隆庆皇子回到了幼年,那时候的他备受宠爱,在皇宫里可以随意奔跑。小皇子总以为自己的父亲是世界上最有权力的男人,而自己的母亲则是世界上最有权力的女人,然而某一年他无意间偷听到的一番对话,直接撕碎了他所有的美好相像。
那一年大陆北方突遭大旱,从荒原到燕北再到唐国北方,无数饥民流离失所,追逐青叶而食,当日唐国常驻燕国的使臣奉诏入宫,与他的父皇进行了一番对谈。
“燕王,我希望你们燕国能够拿出应有的能力!我不指望你们那些弱不禁风的军队能够守住边境,不让你们的饥民跑到我大唐帝国境内,也不指望你们有能力解决好自己了民的肚子问题,但至少在我大唐伟大陛下开始赈灾的时候,你们至少要对饥民数量有个大概估计!”
那名唐国使臣的胡子很长,吹起来飘的很远,很助长愤怒或者说嚣张的气焰:“我大唐援助的粮食大概十天之后就能运抵成京,但如果你不想燕北之人全部死光,最好自己想些办法!不要指望我大唐帝国能解决所有的问题!陛下心怀天下,视所有子民皆为唐之子民,但你燕国毕竟还不是我大唐一属,我们没道理把自家子民急用的粮食全部拿来给你们燕人吃!”
说完这句话,大唐使臣拂袖而去,年幼的隆庆皇子愕然看着他的背影,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父皇并不是世界上最有权力的男人,那个叫大唐的国度随便一个使臣,居然都敢对自己的父皇毫不客气地呵斥。
他冲了出去,奶声奶气问道:“父亲,为什么不遣甲士将那大逆不道的使臣杀了!”
听到这句话,向来疼爱他的燕皇脸色骤变,人生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赏了他耳光。
…………隆庆皇子站在山道上,想着雾外柴门处石头上的那四个字,嘲讽一笑,说道:“君子不争?君子如何能够不争?但凡不争之人都死了,怎能做君子?”
…………山道漫漫,如同漫漫人生。
隆庆皇子的人生如果剥去那些天才之类的金光外衣,其实极为枯燥,乏善可陈。不知道是那日燕皇赏的耳光,还是后来耳濡目染看到的很多事情,小皇子不再像当年那般调皮可爱,而变得沉默刻苦起来,而且他渐渐学会了无论看到任何事情,都能够不动声色,不系心怀。
母后养的双彩眼猫在偷吃了盘中一块糕点后后死了,因为这件事情,整整一宫的宫女都被杖死,他安静坐在母后的怀里,听着院里传来的杖击声,惨嚎痛哭声,伸手去盘子里抓了颗瓜子,仔细剥开,吹去浮皮送入唇中,就像是不知道那块糕点本来应该是自己各异的。
再后来皇宫里有越来越多的人死去,他那位太子哥哥身边所有的嬷嬷宫女,不知道换了多少批,也不知道皇宫里那些慵懒的猫们又死了多少,他的婢女被人害死,别人的婢女被他的母后害死,所有这些事情都无法引发他的情绪波动,就像与他无关。
某一天,隆庆皇子开始展露自己的修行才华,被西陵神殿驻成京的神官视若珍宝,决意带回西陵天谕院学习,在离开的途中,他去了月轮和南晋,又看到了很多事情。
月轮皇宫的百合花被人浇了开水,烫死了,负责看花的花匠被震怒的曲妮玛娣姑姑直接扔进了翻滚的开水锅。南晋剑圣柳白一位门徒被逐出师门,当街剖腹,肠子哗啦啦地流了出来。
隆庆皇子看着这些不动声色,表情非常平静,在他看来,这并不是冷漠更不是冷血,而是要保持自己道心足够清明以通天路所必须具有的品质。
…………夜雾中,隆庆皇子看着越来越近的山顶,脸上泛起嘲讽笑容,傲然说道:“除了昊天,世间无一物能令我敬畏恐惧,无一事能令我心生怜悯,既然如此,这条山道又如何拦得住我?”
…………隆庆皇子在山道上慢慢行走,慢慢重复着自己的人生,他去了天谕院,因为疼爱自己的神官在神殿势力内斗中失势,他也成为了被打压的对象,在最开始的那半年中备受歧视。
只是重新经历那些当年令他难抑愤怒的画面,如今的他已经能够做到绝对平静。被人嘲讽被人奚落,他不动声色,只是在天谕院大比之时,用死亡与失败将这种羞辱冷静地赐还给对方。
他入了裁决司,开始追杀那些叛教异端。
带着荆刺的鞭打,抽打在少女光滑细腻的后背上,撕开一道道惨不忍睹的血口,他站在牢外平静看着,不动声色。
一名天谕院的同学,因为私下对掌教口出不敬之辞,被判以叛教大罪,罚关于黑暗水牢之中永久幽禁,他亲手将曾经感情亲厚的对方推入水中,然后听着那些不绝于耳的惨叫凄喊告罪和怒骂声,平静向牢外的阳光里走去,脸上不动声色。
一名垂垂老矣的魔宗余孽,在隐居山村六十年之后终于被神殿裁决司抓住,隆庆皇子亲自把他绑上木台,细心地让铁链避开老人苍老躯上被刑讯后的伤口,然后点燃了木台下的柴。
熊熊火焰的那头,裁决司的下属把一名婴儿从年轻的母亲怀里夺走,然后用道棍把那名年轻乱棍捅死,最后把婴儿摔成地面的一滩肉泥,他静静看着这幕画面,不动声色。
修道修的是世外道,他站在世外看世间之事,世间之事又如何能乱他之心?他供奉的是昊天,惩罚的是世人的罪孽,坚定认为自己所杀之人都是罪有应得之辈,哪里会有怜悯?
…………夜已深,书院前坪观看二层楼开启仪式的很多人已经离去。虽然像大唐亲王殿下,公主李渔以及神官莫离这样的大人物,还在沉默等待着最后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