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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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全,正老老实实地跪在一旁,身上有几个脚印。另一个男子则破衣烂衫,蓬头垢面,似有几个月未曾洗沐,他现在正脊背朝天地躺在砖地上,背上尽是血污,看不出肤色,身下也是一摊暗红的血迹。几个健壮的狱吏正凶神恶煞地围着他们,一个狱吏正在呵斥道,你这贼刑徒,再不招认,仍旧是死路一条。另一个狱吏仍举着一块长约三尺半左右的竹片,做出要下击的样子。竹片又薄又细,鞭笞的那头窄小,捏在那狱吏手里,像一只蘸满鲜血的毛笔,犹自下滴着血珠。
婴齐叫道,令史君来了,你们停下,不要随便拷掠。朝廷发放的《封诊文书》和《为吏之道》没读过么?随便拷掠刑徒,是有伤圣上爱民之心的。
几个狱卒从鼻孔里嗤出一声冷笑,不约而同地说,那就让沈令史来验问罢。不过期限紧张,会簿之日眼看到了。沈令史还能干几天呢。哈哈。当亭长的人,竟这么手软,恐怕难成大事。
小武脸上又有点发烧,不过他不想跟这几个家伙磨嘴皮子。他早发誓不跟他们生气,但是他做不到,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深吸一口气,把胸中的恶气压下。他径直走到那两个疑犯跟前,指着躺着的男子,低沉地命令道,扶起他,请医师用创药。然后跨过他,走到那个跪着的健硕男子跟前,转了两圈,不发一言,他的目光突然转到这个男子的腰带上,心中狂跳。
这男子腰间系着一条黑色丝带,左腰处挂着一个铜扣。小武差点抑止不住自己的激动,暗道,是了,那是挂刀的地方。依这铜扣的大小来看,是挂一柄小刀的。他转首面对婴齐道,这就是每日在旗亭下游荡的那个男子么?
婴齐应道,正是。我已经粗略问过,他的爵位是公士,三十二岁,本县洪崖里人,其他还未招认。从他的爵位之低来看,家中定还有长兄。圣上近年来多次大赦,每次都赐百姓长子爵级。如果他为家中长子,少说也该是大夫了。
嗯,小武赞许地对婴齐笑笑,百姓家的少子多有心理失衡而为非作歹者。他转向那个男子,厉声道,你以何为常业?难道不知汉家法令,黔首不事劳作者皆当有罪论处吗?你每日去市场干什么?可有市籍 ?如果没有市籍,又怎么天天在旗亭下游荡?必有奸宄不法之事,倘不老实招供,就要吃皮肉之苦了。他说着,目光瞥了一眼那个血染脊背的嫌犯,他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两个狱吏七手八脚的,一人扯着他一条胳膊,像拖着一具尸体,到门外去了。只留下一条血迹追随他的脚跟。
那男子抬起头,他虽面目粗野,见到官吏仍是相当畏惧。他飞速地扫了小武一眼,又低下头,叫道,求令史君宽贷,小人一定老实回答。臣家住城南洪崖里,家里确有长兄。不过臣家几世清白为良民,刚才众多县吏君说小人剽劫杀人,小人怎敢干这样奸宄不法的事。
好了,小武烦躁地打断他,贼盗新抓来时,很少有主动认罪的。你说说,你以什么为常业罢?难道果真名隶市籍?姓名为何?我将调阅县廷户曹的黔首市籍册,确定你的身份。
那男子喘了口气,道,小人名为韩孔,家贫为人帮佣过活。前月因一场小小的过失,被主人辞退。父母早亡,家有长兄,悭吝无情,不容我倚靠,无田地可以耕种。只好每日去市场游荡,希望拣些残菜剩饭充饥,哪里敢剽劫杀人啊……
那么你的佩刀呢?小武突然大声打断他。
韩孔一脸茫然之态,什么佩刀?小人从不耍刀弄棒。不知令史君是什么意思?
小武怒道,果然狡诈,你既然没有市籍,难道连每年秋天的例行操练也敢不参加么?如果真的没参加,已经是废格朝廷法令,罪行不浅,起码要髡钳为司寇刑徒。事到如今,还敢诡辩?不知道既然进了县廷的决狱曹,就万没有原样放出去的道理。
韩孔嗫嚅道,令史君所说的是。但是小人除了公事征调,平日并不舞刀弄棒。
小武冷笑道,我提醒你一句,你腰带上的铜扣,那不分明是挂刀的吗?铜扣处的腰带还有小块地方颜色较深,分明是长久挂刀的痕迹。还敢抵赖?
韩孔脸上肌肉抖动,叫道,冤枉,这条革带是小人在旗亭边拣到的。小人家里穷困,一直用麻绳系腰。倘若小人知道拣条革带就惹下杀人官司,那是宁愿光着身子也不会的。
旁边的狱吏早耐不住了,其中一个拎起竹杖往韩孔身上鞭了一下,另一个冲上前死死揪住他的发髻就要往亭柱上撞。小武叫道,诸君请住手,作为好的狱吏,是不该刑法逼供的,这不符合皇上的爱民之心。诸君且去休息,我有办法叫他招认,且死无怨言。
回到决狱曹,小武吩咐,招文书掾吏,立即发布命令,卫府剽劫案不日可破。婴齐喜道,沈君真的这么有把握?小武笑了笑,道,你没注意到这韩孔谎话连篇么?他肌肉发达,孔武有力,偏要装出一副饥寒交迫的样子?试问衣食不周的人可有这般肥健的?我看他手掌上起茧的部位,又分明握惯刀剑。问他秋季乡里例行操练的事,偏又装得愚昧无知。凡是喜欢撒谎的人,心中无不有隐情。他目光凶悍,却装得害怕之极,腰带上分明有长期佩戴短刀的痕迹,却死不承认。传令下去,立即移书各乡、亭、市、里,传告亭长、三老、乡正等各主事官吏:
豫章郡豫章县洪崖里有爵公士韩孔,出入居处不节,无耕作产业,县吏以游惰不力田将之逮捕,经决狱曹验问,得其居处出入不节状,且颇廉得他隐情:衣带故有佩刀处,而今无佩刀。瞻视应对甚奇,不与他人等。今韩孔应对曰:家贫,无耕作产业,雇佣人家,未尝配髀刀,亦未尝盗且杀伤人,无所坐罪。然诸狱曹掾杂问,以为卫府剽劫案,韩孔最具嫌疑。书下,各乡、里即传讯所治下黔首:凡所接受韩孔衣服、器具、钱财者,即向县吏自首所得状,毋敢有所隐。知状而弗诣县吏者,与同罪。太始四年六月癸卯。决狱曹守令史武。
沈君相信定会有人将那刀鞘送交县廷来吗?婴齐低声问小武,还是肯定韩孔会将劫掠到的钱财送人?
从这人的出身和生活习惯来看,他不是习惯挥霍的人,劫得的钱财一定不会大方地分给别人。也正因为此,他不会舍得丢弃那刀鞘,就像贫苦的黔首们会下意识地把街市地上散落的每一块烂布片掖在怀里一样。我相信这几日一定有新的线索。婴齐君,小武顿了一顿,听说令叔在太守府中做事,可有什么重要消息没有。我前几日听王公说,最近东南诸郡流民增多,局势不稳呢。
婴齐轻笑了一下,家叔为人一向谨慎,我问他太守府的院子里有几棵松树,他都缄口不言,还常警告我为吏一定要廉洁敦悫。沈君如果破获此案,一定会以善于决疑查微而闻名全郡,甚至能获得“无害”的荣誉称号。虽然这算不上巨案,但因为涉及的是豪强大族,据说惊动了长安的御史,御史府的切责文书二次下到新淦。沈君以后不但不用当那亭长,甚至可以调进太守府补百石卒史。我知道沈君一向志向远大,由卒史而登进县令、太守,甚至九卿都是毫不稀奇的呢。
小武笑了,他轻拍婴齐的肩膀,仰首县廷东北角高大的阙楼,叹道,乌雀飞兮长安漫,登阙楼兮安能见!知我者婴君也。
县廷的楼钟响了数下,忙碌了一天的县吏们纷纷走出了院子,留下的是一片慑人的死寂。此时,远处也传来了旗亭罢市的桴鼓之声。
第二天一早,小武刚走进县廷大门,婴齐就迎上来,喜笑颜开地说,令史君真是料事如神,那丢失的刀鞘果然有了下落。今天一早有人自首。
真的?小武大喜,立即带上来验问。
他心情激动,匆匆赶到堂上,婴齐和几个狱吏已经将一个中年男子带了上来。
自述姓名、爵位、居处、年龄以及过去的重要经历。小武看着他,那是一张忠厚的脸,他放心了。
小人姓名韩仆,爵位为第二等上造。家住豫章县洪崖里,与韩孔为邻,从辈份上讲,是他的族叔。今年四十三岁。一向为良民,更役、徭役从来没有逃避过。元朔三年,曾在陇西郡服役一年,元朔四年曾服役未央宫,为金马门卫卒,第二年回乡。从无作奸犯科的经历。
哦,小武皱皱眉头,你的经历如此丰富,可为何这么多年来,一直是这么低的爵位呢?皇上历年大赦,赐百姓爵级,你都没赶上么?还是有别的隐情?
韩仆道,令史君的确英明,小人原本爵位不低,本来应该是第七级公乘了,前几年收成不好,家中父母又双亡,为准备丧事,四处借贷,共欠公家私人钱一万二,就卖给城里富户大族卫氏五级爵位,共得钱一万五千。靠那剩下的三千钱,才苟延活到了今天。
又是卫府,小武的心简直要砰砰而跳了。他深吸了口气,强笑道,这就是了。如果你不卖掉爵级,我今天就要向你行礼呢。虽然我在县廷任职,可是爵位却还不如你……据说,韩孔送了你一匹绢和一个革制刀鞘?快快呈上来,并把具体情况述说一遍。
韩仆道,的确不假,证物已经交给县吏了。
一个狱吏双手托着个木质漆盘,放在小武面前的案上。那是一束白色的细绢,色泽暗淡,缠裹在一个黑色的牛皮刀鞘上。小武抓起那刀鞘,仔细琢磨,良久,他清了清嗓子,诘问道,韩仆,你的侄子韩孔为什么给你这些物品,他是不是经常给你送东西。
回令史君,我这个侄子不务正业,爱好赌博。父母留下的家产被他败掉不少,他哥哥倒是个本分人。前两年在乡里长老的干涉下,干脆给他们兄弟两个分了家。可是不到一年,他就把自己的份内所得赌光了,只好去给人做雇工。不过他生性懒惰,做了没几天,就和主人吵起来。主人家申徒氏是个大族,哪里会容他,立即叫家奴将他捆绑,传话给乡正,说要斩下他一条腿。幸得我和几个长老去为他求情,并声言汉家法律严禁私刑,人家才放过他。接着他就失踪了好一阵。上个月才回来,给了我这个刀鞘和那束绢。其实我留着也没什么用,不过他以前从不理会我这个族叔,这次我觉得很意外,怕拒绝了他,他会恼怒。后来我也差不多忘了这事。昨天听到乡正挨家挨户宣告,如果得了韩孔的馈赠,一定要赶快报官,才知道情况不妙。虽然这也不值几文钱,但是官府既然如此郑重其事,我怎么敢藏匿。而且我不知道韩孔到底犯了什么大罪,昨天跟老婆一商量,她吓得魂飞魄散,要我一早来自首。我年轻时卫戍过长安,在军中也习得不少法律条文,如果韩孔犯了死罪,我不是也稀里糊涂地要为他陪葬吗?我一夜没睡,就是被这个吓的。
小武点了点头,对婴齐说,把韩孔押上来和他叔叔对质。并将凶刀案卷一并拿来。
韩孔上来看见他叔叔,脸色变了一下,又恢复了满不在乎的神情。小武冷冷地瞧着这个身坯粗蛮的大汉,被狱吏们按倒,跪在自己面前,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满足。他自小就不喜欢这种粗鄙目不识丁的无赖少年,偏生当亭长多年,一直要跟这帮人打交道。虽然看不惯,却又不能不忍气吞声。这帮无赖大都身体壮大,而且佩带武器,不到万不得已,自己也不敢去逐捕。他当亭长几年来,除了办过几个蟊贼,对这些粗壮的家伙还真只是敢怒不敢言。所以三年考核,只落得个“畏懦不力”的评语。倘若自己不管抓人,只管拷掠,那该多么惬意!
他脑子里浮想联翩,耳旁传来韩孔的一声大叫,叔叔你怎么能冤枉我?虽然我一向对你冷淡,可毕竟你也不是我亲生父母,我不算是犯了“不孝”的罪罢?我什么时候给了你刀鞘了?这种事怎么能乱编?人命关天,你可不能公报私仇啊。
小武大怒,把刀鞘往案上一拍,在县廷喧哗,你知道要受什么惩罚吗?还敢狡辩?这刀鞘的鼻纽挂钩和你衣带的铜扣十分吻合。当然,你还可以说这些在街市上都是成套出售的,可是我审视鼻纽,上面的磨损部位和你铜扣的磨损部位也相当一致,这又怎么解释?除此之外,你似乎还可以狡辩这刀鞘和卫府剽劫案中的凶刀无关。但是我刚才也查过了那柄凶刀,你这刀鞘不是那种只包裹刃部的鞘,而是连刀柄全部裹住的类型。哼,真是苍天有眼,那凶刀的刀环有不规则的缺口裂纹,致使刀环下部有类似浇注铁器时突出的赘瘤,而与这突起的赘瘤相应的刀鞘部位皮革也正好有青白色的磨损。如果不是正好相配的刀鞘,怎么会这样。现今证据确凿,你再不招认,就要让你手指吃点苦头了。
两个狱吏走过来,将韩孔按倒,等待小武的命令。小武咳嗽了一声,道,韩孔,你别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