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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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两鬓微霜。多少有才华的儒臣武将,在他身前比比凋逝。公孙弘、卜式、主父偃、严助、朱买臣、倪宽、董仲舒、东方朔、卫青、霍去病、张骞、苏武……这些昔日陪伴他治理天下的重臣,如今皆已化为一抔抔黄土。原来长生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故人都不在世间了,偶尔想起,惹来的是不尽的悲凉和慨叹。所以,早在几年前,他已经没有勇气再呆在未央宫了。未央宫,那是高皇帝以来,历代皇帝居住和执政的场所。如果这世上真有阴魂的话,那么,每晚不知该有多少阴魂会在那里出没,这还不包括一大群为自己出过力又被自己处死的大臣。不知什么时候,当他坐在未央宫前殿接见群臣时,就开始感到恐慌,感觉大殿里有阵阵阴气。后来他干脆在长安城的西南边,隔着渭水建筑了更加辉煌的建章宫。建章宫是宏伟的,比气势雄浑的未央宫还要宏伟得多。当年萧何建筑未央宫之时,看到龙首山地势高敞,就将未央宫的前殿建筑在龙首山上,而龙首山正背临宽阔的渭水,除了建筑城墙,已经没有多大的空间可供驱驰了。他竟然一反常态,抛弃面南背北的建筑定势,将整个宫殿建成面北背南。也就是,将宫殿正门建造在未央宫的北面。
你这像什么样子?面南背北是天下的固定格局。高皇帝刘邦曾经这样气咻咻地质问他,你想诅咒老子吗?平民出身的皇帝,满嘴依旧是改不掉的脏话。
萧何笑道,陛下息怒。一般的平民黔首,自然要面南背北,他们的地位决定了他们的心理,他们觉得,非要自己的房子能照到阳光,才觉得吉利。可是帝王之家哪里需要这么多拘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是上天的儿子,天上的太阳就是陛下的守护神,这世间每一寸阳光都是陛下所有的。陛下赐给小民,小民就可以享用;陛下不想给,小民也就万劫不复,马上就要去那泰山底下的幽冥报到了,哪里还能得到什么阳光。只有天子,是无须那么多顾忌的。
咦,你他妈的什么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满有道理的,刘邦点头道,老子服了,当年亡秦的使者举荐你去咸阳任职,倒也并非没有眼光。
萧何笑道,臣微末之能,岂敢望陛下项背,陛下请站在前殿上望北看。
刘邦看了萧何一眼,疑惑地站在未央宫前殿上,朝北眺望,只见远处渭河像一条缎带蜿蜒流过北城墙。前殿地势极高,下视宫阙,有一种站在高山之上,俯临众生的感觉。黄土高原上猎猎的风吹得北阙金马门阙上的旗帜哗哗作响,在他面前,碧落间白云飞驰,映照在渭水之上,阴晴不定,让人炫目,有种说不出来的壮丽萧索。我明白了,刘邦呆在那里,喃喃地说,老萧你真会选地方。坐在这里接见群臣,他们还没走到殿门,就已经被这雄伟的气势吓住了。从北阙进来,地势是越来越高,到我坐的前殿,可是达到了顶点啊。这里大概比渭河岸边要高十几丈罢。
陛下圣明,萧何笑道,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无以重威啊!不让吏民产生心理上的畏惧,那么谁都敢犯上作乱了。陛下的江山还能坐得安稳吗?
刘邦亲昵地骂道,老萧,你对老子还真是忠心耿耿。
几十年过去,未央宫前面又新建筑了北宫和桂宫,坐在未央宫前殿上,极目渭水的壮观景象已经一去不返。再加上对过往岁月的恐惧,刘彻终于考虑到搬家。他征集天下能工巧匠,出动少府全部库存,花了九个月时间,在渭河西侧建筑了这座至为美轮美奂的建章宫。为了让建章宫显得比未央宫更加巍峨,为了重新真正体会先帝们俯视万民的快乐,光是增高建章宫的地基,就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几万名刑徒和长安周围县邑的百姓,参加了这一劳作。在如雷般夯土的呼声中,这片地基终于变得比龙首山还高两倍。为了可以坐着俯视未央宫,刘彻下令,所采用的建筑格局既不坐北朝南,也不坐南朝北,而是将宫门开到东面,这样,坐在建章宫的前殿上,就可以俯视未央宫的屋顶,城墙上“未央卫尉”的瓦当清晰可见。东门的凤阙,高二十多丈,右边的虎圈,关满了各地献上的奇禽异兽,左边开凿了大池,挖出来的泥土就填在前殿的下面。池面碧水一望无垠,号称太液池,中央是渐台,比未央宫的渐台还高数倍,号称神明台。他是准备在这台上迎接神仙到来的。唉,如果真的有神仙该多好。做皇帝的日子虽然风光,可是年华终要老去,富贵复能享受几时?“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他喃喃地吟起十几年前自己写的诗,一时百感交集。
已经是春天了,骀荡殿飘来了朵朵杨花。真应了这殿名,春光骀荡。赵婕妤轻轻地说,陛下,刚才怎么问弗陵那样的话了?
什么话。刘彻回过神来,问道。
钩弋夫人道,就是问他想不想当皇帝啊?
哦,这个孩子很像我。我很喜欢他。刘彻道。
钩弋夫人道,那么陛下就干脆下决心,立他为太子罢。
刘彻怔住了,这岂是你该管的事,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吗?他的语气中隐隐有一丝不快。继而怒气突然升腾,猛地一拍床榻,来人。主事郎中急忙趋过来,恭敬地说,臣在,陛下有何吩咐。
钩弋夫人吓得脸色煞白,只要刘彻一声令下,宫门边肃立的执戟郎就会奔入,将她拖出去治罪。她赶忙跪伏,颤声道,臣妾知罪,臣妾再也不敢了,望陛下看在弗陵份上,饶了臣妾这一回吧,她浑身颤抖,边说边把头上的金簪玉珥摘下。她是何等惧怕面前这个老男人。在这世上,又有谁个不怕?太阳底下,他拥有无上的权威,他的特性就是冷酷凶残。这样的一个人,是不是完全不懂得什么叫做温情?是的,虽然他偶尔也显露一点儿温情,比如对骑都尉金日磾的顽童儿子那样爱抚亲昵,对逝去的李夫人那样无休止地眷恋并赋诗追悼。不过,这仅仅是一种幻象,真正的温情和他到底是绝缘的。她陪伴了他这么久,非常清楚这老男人的自私。不管什么时候,他只为自己考虑,世间所有的人都是他的陪衬,都应该毫无讨价还价地为他服务。一旦失去他的欢心,屠戮起来就决不手软。幸好自己现在姿色未衰,他暂时还不忍下手。是不是帝王都这样?也未必,他的老祖宗刘邦就不是如此,看他临死前那样眷恋着戚夫人就知道了。他能为戚夫人起舞高歌,涕泪阑干。但是自己,却永远没有这样的福分。
刘彻看了赵婕妤一眼,算了,起来罢。朕这回不跟你计较。赵婕妤戴好首饰,屈身爬起来。刘弗陵在旁边也吓呆了,依在她怀里,窥视着刘彻,显得很迷茫。刘彻还要说什么,这时外面传来一个声音:水衡都尉江充求见。黄门令跑进来,双膝跪下奏禀,他说有重要事情要禀告陛下。
哦,重要事情,刘彻自言自语道,——好罢,宣进来。
赵婕妤带着刘弗陵退回到内廷。不一会儿,江充急匆匆走进来。启奏陛下,他小声道,东阙下有人跪伏上书,说是知道一个重大的谋反案件,要向陛下亲禀。
刘彻本来还慵懒地卧着,他见任何官员都是这样,除了丞相、御史大夫等高官,他必须按照礼节起立之外,对于亲信内臣他是完全不讲究的。现在他突然弹了起来,道,什么?又是谁敢如此大胆,快宣进来。
江充答应一声,爬起来,疾走了出去。年老的皇帝这时被唤起了精神,还有热血。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变得越来越恐惧。他多么希望能永为这人世的帝王,但是每当看到那四十岁的太子,就不由得自怜自叹,你确是老了,你看看,你的继承人都到不惑之年了。你的嫡长孙也有二十岁,甚至连他也有了儿子。接着他又愤懑,他觉得那四十岁的太子一定在暗怨他:你为什么还不死,我等待即位真是度日如年。他觉得,按照人之常理,太子的确是会这样抱怨的。所以当前几年他偶染小恙,一个宦官告诉他,太子不但不悲伤,还暗暗高兴呢。他立刻就勃然大怒,想招使者去系捕太子。幸好在下令之前,又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先派人去伺察一下比较好。而伺察结果是太子并没有高兴,而是满面泪痕。他一怒之下就处死了那个宦官。但是事后他发现自己竟然解不开那个心结。太子到底是真悲伤还是假悲伤?也许他心里的确是暗暗开心呢,哭只是表面上的。他明知道这样想似乎太对不起自己的儿子,然而,偏偏摆脱不了。紧接着,他的判断就是:太子一定是个表面仁义内心虚伪的小人,大汉的江山传到他手里一定会完蛋。
陛下,上书人到了。江充打断他的思绪。
刘彻回过神来,他看见面前伏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穿着丝织的深衣,脑袋伏在地下,只能看见他的背在微微颤抖,大概有些紧张。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刘彻心里有些不喜,他并不喜欢太卑躬屈膝的人,虽然他自己是皇帝。
那个人抬起头来,面目倒还端正。但眼光游离,隐隐透出一丝狡狯。
你是不是有市籍?刘彻道。
陛下圣明,那男子惊讶道,大汉草莽臣赵何齐,楚国定陶人,家中的确经商数世,但是从未拖欠过租税。每次陛下征伐匈奴,下诏要天下豪富纳粟输边,臣家都是积极响应的。大司农处一定留有档案。望陛下明察。
既有市籍,何以敢穿丝织的衣服?刘彻道,岂不知高皇帝以来,一直有令,商人不得穿丝衣乘高车么?是郡国二千石没有将法令严格下达实施的过错,还是你自己公然违抗律令?
赵何齐一下子面色变了,心里暗暗叫苦,怎么一切都考虑了,却没有想到换掉这身衣服,他赶忙连叩了几个响头,陛下圣明。臣岂敢违抗律令。请容臣解释几句,之后臣一定伏诛。
哦,刘彻道,好罢,有说则可,无说则死。
陛下,高皇帝时,国家草创,民生凋敝,连高皇帝自己都难以备齐四匹纯色的马来驾车。至于将相,大多只能乘坐牛车。但经过文皇帝、景皇帝的苦心经营,国家逐渐富庶,太仓的粮食都成堆的腐烂,大司农和少府钱多得用不完。到了陛下经营治理几十年来,国势更是蒸蒸日上,天下繁荣。又东征西讨,开拓了辽阔的疆土,万夷宾服。市面上丝绸充斥,粗糙的麻布几乎绝迹。臣纵使想遵从高皇帝律令,不穿丝衣,奈国家富庶,买不到麻布何?况且,臣虽然是山东鄙人,却也侧闻陛下即位以来,修订律令,改易正朔,封禅泰山,乘舆服御用度颜色都有所变更,这都不是先帝们做过的。如果陛下因循守旧,又怎么能有我大汉威腾万里的新气象呢?因此臣虽然有违朝廷律令,却也事出有因,望陛下怜惜臣一日狗马之命,让臣能苟延残喘,为陛下效忠。
刘彻微微露出笑容,点头道,嗯,你也算是善辩了。也好,既然你如此称扬我大汉之美,朕今天就赦你无罪。你所告谋反究竟是何事?
赵何齐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心里连呼侥幸,继而欣喜万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来我此番真的封侯有望。他从胸前掏出一卷竹简来,高举到头顶,朗声道,大汉山东草莽臣赵何齐,状告当朝丞相葛绎侯公孙贺和其子太仆公孙敬声大逆不道谋反罪。证据在此,请陛下御览。
刘彻听在耳里,心里顿时涌起一阵莫名的兴奋,快,把证据呈上来。他叫道。
江充喜滋滋接过赵何齐头顶上撑着的简册,摊在刘彻身前的几案上。
刘彻扫视了两行,那是一份拷掠文书:
鞫之:太始四年九月丙辰朔戊辰,豫章郡豫章县令德、守丞武敢言之,三辅大侠朱安世自服,知丞相公孙贺、其子公孙敬声等奸事,亟附此文书移诣郡太守。
哦,是那个死去的豫章县令王德、县丞沈武的拷掠文书。他都几乎忘记这些事了,一个大汉的皇帝,哪里会记得治下一个小县长吏的名字。年初改元时,他倒是希望这逃亡的沈武来自首的,可是终究没有来,心里颇为失望。现在竟突然又出现了。他的眼光急剧往下面扫去,那是另一个人的笔迹,粗豪大气,内容为书写者自称被公孙敬声敦促尽早带人在甘泉宫驰道埋藏木偶人的事,时间为太始三年的四月壬午,这应当是朱安世的手书自供文书了,文书后除了朱安世的签名,还有一个血红的指印。文书中还说,当时公孙敬声和他的来往信件被他同时埋在甘泉宫驰道下,可以查证。刘彻看到这里,勃然大怒。来人。他大喝道。
臣在。江充道,他看见皇帝发怒,心里不惧反喜,看来公孙贺要倒霉了,哈哈,少了这个钉子,下一步我更好办了。
刘彻一拍几案,持朕的节信,急调执金吾车骑,驰围丞相府第,立即将他家人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