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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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生了个儿子,竟取名叫弗陵,那也就是没有人能凌驾在他之上的意思。你想,这世间除了皇帝,还有什么人有这地位?皇帝还授意江充等奸贼到处宣扬,说钩弋夫人怀孕十四个月才生下这儿子,真是胡言乱语,谁个真正见过十四个月才生下的?还不是想讽劝一帮毫无廉耻的朝臣趁机附会那些荒诞不羁的传说,称述什么尧十四个月出生的故事。皇帝甚至为此把甘泉宫的前殿都改名钩弋殿,殿门也改名尧母门。既然皇帝昏了头,认为他这个幼子是尧,那我哥哥的皇太子之位是难以保住了。我们除了主动一点,别无他法,难道要坐以待毙吗。
公孙贺又重重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我也无话可说。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则五鼎烹,就效法伍子胥、主父偃罢。
卫君孺插话道,君的确也不要太过担忧。现在我们不是好好的吗?敬声不但出狱了,还官复原职,这都是好的征兆啊。现在我妹妹仍是皇后,太子的地位仍在。皇帝的那个小儿子才不过两岁,而皇帝本人春秋已高,难道还有寿命等到他的幼子长大吗?大汉的天子没有一个是童竖时就即位的,皇帝难道就不担心接任者太小,外戚专权吗?我看事情没那么严重。
公孙贺道,唉,你哪里知道,这次在豫章县折损很惨,那高辟兵是个笨蛋,死了倒也罢了。连累得都儿也丢了性命。本来让他牢牢控制住冲灵武库的四万张强弩,一旦有变,心里也算有点底。管材智又派昌儿去追捕那个沈武,居然也一去不返,据搜寻的人说,派出的五辆兵车和二十个戍卒都没了踪影,真是奇怪。当时救走沈武的不过五六个人,难道会敌得过那么多训练有素的戍卒吗?果真是天不佑我公孙氏。
公孙敬声道,我当初送朱安世逃亡,本来是怕他被捕,会供出我们的事,是以给了他很多金钱,让他跑远点。现在想来,真有点妇人之仁,早该杀了他的。唉,不过我当时也对他有点儿忌惮,毕竟他名气这么大,万一失手,我也就完了。只是没想到皇帝一时那么急,屡次下诏逐捕,一个位于九五之尊的皇帝,何必跟一个布衣过不去呢?公孙敬声说到这里,手不由地抖了一下,酒水撒了一身。难道皇帝早就怀疑我们的事,这一切都是他计算好的?
公孙贺也紧张起来,你的意思是说,让我们逐捕朱安世,是在皇帝的计划之中?想逼我们互相出卖?还好,幸亏我当机立断,将朱安世斩了,死无对证。就算皇帝怀疑,也无可奈何。不过他何必要这么费事呢,他本来可以派出绣衣使者去逐捕的啊。
主要目的还是太子。公孙敬声脸色惨白,皇帝可能早就有废太子的想法了。但是一个立了三十多年的太子,说废就废,终究是不现实的。虽然他是皇帝,也奈何不了廷臣的死谏,僵持下去将使天下扰动,这不是他所想看到的。那么惟一的希望就是找到太子的过错,这样废他,就义正词严了。所以,作为皇帝,也要处心积虑想点计策。唉!真是可怕。
阳石公主道,那现在就是不能让他找到太子的过错。
公孙贺道,皇后也说了,也许沈武私下带走了朱安世的自首文书。我们一定要找到这个人,杀死他。可是这贼竖子到底跑哪去了,我们真是小觑了他。唉!他怒对公孙敬声,你这不肖的畜生。平时乱交匪人,害得老翁现在如此被动。
大人且息怒。公孙敬声俯首行礼道,鸡鸣狗盗之徒,有时也很有用的。臣这就找几个心腹,日夜换班守在司马门旁,发现面目像沈武的人伏阙上书就斩杀。对了,朱安世曾经给我来信,说去了西域,可是最后却在豫章郡出现,非常奇怪。他当时劫持都尉府,目的恐怕就是冲灵武库。否则一个游侠,去劫持武库干什么?这不是他做事的风格。还有,他带去的随从,据文书上说,皆使用飞虻矢,也不是一般人有财力置办的,明显违背了朝廷法令。现在江南一带,惟有广陵王是当今皇帝的儿子,难道朱安世和他有勾结,意欲夺取皇位?当初鄂邑盖长公主劝皇帝任命高辟兵为豫章郡都尉,而长公主又正好是广陵王的亲同产姐姐。也许她知道高辟兵窝囊,才特意派去,给广陵王以可乘之机不成?
有道理。公孙贺道,他拍了拍案,真后悔当初没拷掠朱安世,如果他供出广陵王作乱,皇太子既少了一个敌人,我们又可以取悦皇帝。不过,只是你这畜生又曾和朱安世勾结,做下了灭族的奸事,真是矛盾。
公孙敬声道,大人开口闭口要取悦皇帝,难道还对皇帝抱有幻想?不愧是自小侍侯,培养出了很浓厚的感情。可是,未必人家肯这么念旧情啊。当初陪伴皇帝长大的,有几个现在还活着?朝为宠臣、夕为殇鬼的还少吗?前任丞相庄青翟、会稽太守朱买臣、侍中严助、光禄大夫主父偃,哪个不是对皇帝忠心耿耿的,最后又有哪个得到了善终呢?
公孙贺道,君要臣死,古今之通义,有什么好抱怨的。我公孙家自归顺汉室以来,世代忠信,从来没有背弃君父的行为。
公孙敬声道,大人说皇帝敬重儒臣,是以从小就让臣从博士学习《诗》、《礼》、《论语》,可是孔子怎么说的,他说“君君臣臣”,如果君不像个君的样子,臣也就可以不臣。《春秋》里面讲赵盾弑君,固然含有谴责的意思。可是整部《春秋》,最终还是称赞赵盾是国之宗臣,连晋灵公派去的刺客都不忍杀他。最近博士们非毁的《左氏春秋》,里面当头一句就是“晋灵公不君”,我想儒家的意思,并不以当今皇帝这样的做法为然罢。
阳石公主道,敬声说得真是太好了。如果皇帝不这么刻薄寡恩,我们何必冒着危险这样做呢?
公孙贺咳嗽了一声,公主切莫口无遮拦。这事可要万万慎重啊。敬声,你还是这么巧言善辩,皇帝最憎恨的就是你这样的人。说点正事,你分析一下,沈武会被什么人救走,难道真是群盗么?看他击斩群盗那么卖力,群盗应该是喝他的血才解恨,我怀疑另有其人。
大人说的是。公孙敬声道,这个沈武看来的确是有才能的,有点异志的诸侯王大概都想网罗。我怀疑是广陵王刘胥搞的鬼。当时他往东面逃跑,东面只有广陵国最近,别的都是大汉直辖的郡县,远没有广陵国安全的。
嗯,公孙贺道,有道理。你马上派人去广陵打探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他的下落。
刘胥见了小武和五个篁竹营戍卒,颇为欣喜,当即吩咐摆宴庆祝。筵席设在精致但狭小的日华殿。日华殿象一个高台,四面环水,从岸上陡然伸入菱鉴湖中,只有凌空的复道和显阳殿相连。殿中四面都有精致的回廊,可以倚着栏杆纵目游观澄碧的湖水。酒过三巡,刘胥满脸喜色地说,丽都,最近宫里出了一件怪事,显阳殿前的一块巨石上,有很多蚂蚁组成三个字:吴更始。看来是好征兆啊。广陵当年就是吴国的地域,所谓更始,这不是说我将取得帝位么?
刘丽都笑道,父王说得对,可能真是吉兆。对了,我这次回来,路过丹阳郡宛陵县的时候,听到那里传唱一首童谣,唱的什么:
征和之中。长安洶洶。
老龙一怒大龙红。
渭水赤色无西东。
小龙飞出天下同。
刘胥低头沉吟道,童谣一向是世事将变的预兆,不可小觑,不过这歌是什么意思?
刘丽都道,当初神巫李女媭不是说皇太子近年内将有灾祸吗?我看这童谣就像预言。老龙可能指当今皇帝,大龙可能指皇太子。他们将会有冲突,而且事情闹得很大,既然长安都为之洶洶扰动,那么很可能皇太子会性命不保。至于小龙,大概就指新皇帝了。父王在皇上的诸子里面最为年少,很有继承帝位的希望啊。
王太子刘霸说,姐姐说得不对。皇上还有一个小儿子,你忘了,叫刘弗陵的。前年他刚产下的时候,那声势是何等之大:增封各诸侯国邑户,赐天下百姓长子爵一级,女子五十户牛酒,许天下百姓大餔三日,就是当年册封皇太子也没有这般轰动。子以母宠,皇帝宠爱钩弋夫人,自然对她生的儿子也珍若拱璧了。我看即使这童谣很灵,也当应在刘弗陵身上。
刘宝不满地说,太子你太多虑了。刘弗陵才两岁,哪里当得了皇帝。我看这皇帝一定是父王当的。到时我要父王封我为广陵王。现在的皇帝太刻薄了,我不过杀了个贱民,就夺了我爵位。父王将来一定要弥补给我啊。刘宝是刘胥最大的儿子,但因为是庶出,不能当太子。前此皇帝曾封他为南利侯,一直住在南利县。前年因为杀了一个无辜平民,被南利县令劾捕,皇帝下诏减死夺爵免为庶人,只好灰溜溜回到广陵。
刘胥一向不喜欢刘霸,因为刘霸性情温和,身体孱弱。而刘宝孔武有力,粗蛮任性,和自己很相像,他曾想立刘宝为太子,特为此上书皇帝,可是被驳回。这事不能由他说了算,朝廷有宗正官专门管理宗室事宜。刘霸是嫡长子,他一出生,就被宗正顺理成章地记载在将来世袭广陵王的简册上。但皇帝为了安抚刘胥的心情,破例将刘宝封为南利侯,没想到他一下子就犯罪失侯了,这简直像打了刘胥一记耳光:这样的儿子还想承续一国之宗庙?刘胥见他回国,发了一通火,可毕竟是自己的爱子,也无可奈何。只是对他的期望大减,今天看到他赞同自己,不由得高兴起来,慷慨道,如果寡人当了皇帝,今天在座的个个封侯有份。他举起酒爵对小武道,沈先生,和寡人干了此杯。寡人听说先生擅长断狱,将来就拜先生为廷尉,记得高皇帝说过:“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无叹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讼理也。与我共此者,其惟良二千石乎?”天下正需要沈先生这样的人担任二千石啊。
小武一直沉默着,他本就不是很爱说话的人,何况这场景很生疏。从遥远的故乡来到广陵,好像只是一夜的梦,梦醒之后不知身在何处。虽然这里气候风物和故乡并无太多的不同,可心情是永远不会一样了。他现在是一个只能隐姓埋名的人。他能说什么呢?也许今天刘胥待他是客,明天诏书来了,刘胥就要逼他自杀灭口。他拘谨地拱手谢道,臣蒙大王收留,以延犬马之命,于愿已足。岂敢奢望当上廷尉,位列九卿。大王这样说,臣实在惭愧无地。
刘丽都笑道,有什么不可?沈先生一路上可教了我不少东西,哪里仅仅是当个刀笔吏的志向。《诗》、《书》、《论语》样样精通,处理具体事务也不慌不忙。我看当廷尉是委屈了,便是当御史大夫、丞相,也一定能胜任愉快的。
哦,这位沈先生原来如此了得?失敬失敬。这时,坐在一旁受了冷落的赵何齐脸色很难看,他阴阳怪气地说,在下以前也曾拜师读了几页诗书,到时还要请教一二。
小武正要谦虚两句,刘胥呵呵笑道,两位先生都是高才,都是寡人的左膀右臂,不要争了。对了,丽都,赵先生这第二次来到广陵,还带来了楚王给我的一封书信,以他的名义为赵先生向你求婚,这可真是亲上加亲啊。从此我们广陵国和楚国可以同舟共济,加上赵家富甲一国的财力,很多事情就更好办了。
小武心里一沉,好像霎时掉进了冰窖。他手指颤抖,感到都握不住酒杯了。他侧过头,想看看刘丽都的脸色。
刘丽都也似乎有点尴尬,强笑道,女儿还小嘛,暂时不想嫁人,再说远嫁楚国,离开父王,情何以堪?女儿舍不得啊。
也不算小了。刘胥道,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你母亲都已怀了你在肚里,何况你是女子,这个年龄嫁人并不早啊。楚国离广陵也并不算远,几天功夫就可以驰到,想回来就可以回来的。
刘丽都嘟囔道,过段时间再说罢。我们还是先解决昌邑王使者张崇的事再说。昌邑王派遣使者,想搞乱江南五郡,然后嫁祸公孙贺,真是好不阴险。我们现在无意中得知了他的奸事,可惜没法上告长安。
刘霸说,的确,如果皇帝问我们怎么抓到的张崇,我们怎敢如实禀报。顶多我们心里有个底,知道昌邑王也一直在觊觎帝位就是了。
赵何齐气鼓鼓地说,这个人抓来有什么用?他嫁祸公孙贺,本来是再好不过了。就算嫁祸没成功,皇帝自然会处理掉昌邑王。你们真是多事,现在这个人放在手里,杀了又没意思,放了又不行,看你们怎么办?
刘胥迎合道,赵先生说得对,这件事的确不该管,他们互相撕咬,我们作壁上观,正好渔翁得利的。
小武感觉到耳根发烫,他觉得他们的话都是冲着自己来的,好像是自己做了件极大的蠢事,给他们增了极大的麻烦。他忍不住插嘴道,大王,请恕下臣无礼,这件事哪有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