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阳春(正文完)_派派小说-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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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两人俱已入墓,阴寒生放心不下,命三名弟子入墓听命,自己率另外几人在洞口守护。
这墓是夫妇合葬,安王又是皇上胞弟,葬仪非寻常百姓可比,一条墓道便有丈余宽,走了十来丈方达墓室。
墓室大门紧闭,但机关已让先进来的那名弟子尽数破去,用力一推之下缓缓打了开来,露出五丈方圆青砖砌就的一座房间,当中两具金丝楠木的棺椁并排而放,右边一具棺木描金漆凤,棺盖之上嵌了无数明珠美玉,火光一照,熠熠生辉。
安葬雍祁钧时怀风是进来过的,当下望着那精美棺木轻轻道:「爹爹,母亲便在这里。」
话未说完,语音已是微哽。
阴七弦此刻激动不能自抑,手抖得竟握不住火把,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滚,熄了。幸得那三名弟子还擎着一只,倒不至漆黑一片。
「紫菀!」
阴七弦呆呆望着那棺木僵立良久,突地一式移形换影抢到棺木跟前,身法之快恍如鬼魅,随即手腕轻扬,掌中一柄湛青匕首插入棺身与棺盖之间,略一使力,已将棺木四角的钉子斩断。
火光闪烁下,阴七弦双目痴痴,面容半明半暗,双手搭上棺盖欲将之推开,却僵直颤抖使不出力来,那三名弟子未得号令,谁也不敢上前相帮,俱都望向怀风。
怀风一阵心酸,轻轻道:「爹爹,我来。」
见阴七弦不置可否,便上前去一同扶住棺盖,用力推开。
那棺中用锦被垫底,底下铺着厚厚一层石灰,锦被之上端正正躺着具女尸,一身织金霞帔光彩绚烂,衣服底下,女尸双目紧闭面容恬静,宛似沉睡正酣。
与身上盛装相异,尸身头上却一丝金银也无,一头青丝绾于脑后,只在上面插了支雕成竹节形状的碧玉发簪,一只七凤累丝金冠却是放在手边不曾戴上。
怀风年幼丧母,这十年来时常于梦中见到母亲形容,记忆中母亲温婉恬淡,与眼下见到的这张面孔一般无二,登时鼻中一酸,眼泪扑簌簌滚下,轻叫一声,「娘!」
转头去望父亲,「爹爹!」
一望间,不由唬了一跳,只见父亲浑身颤栗如遭雷击,眉心一点更是殷红如血,竟是七情攻心内力反噬之兆,大骇之下急忙出手连封任督二脉穴位,最后一指重重点在阴七弦气海穴上。
这一点之下,阴七弦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脸色却由暗红转为苍白。
见眉心殷虹消失不见,怀风方松出一口气,扶住阴七弦,「爹爹,爹爹,你莫要吓我。」
阴七弦与亡妻一别廿余年,日夜只在梦中相见,不料今日竟能再睹芳容,悲不自胜之下气血凝于胸中,险些内息逆行,幸被怀风将淤血逼了出来,不然便是命在顷刻。
这般在鬼门关前转了一遭回来,阴七弦只觉身子萎顿不堪,神智却清明起来,扶住了怀风左手,右手伸到棺中轻抚女尸面颊。
「紫菀,你虽别嫁,心中毕竟不曾忘了我,这碧玉簪是我送你的定情之物,远不如凤冠贵重,你却只戴了簪子,不戴那冠。」
说话间,一滴泪水落下,打在慕紫菀唇间。
他这样一说,怀风也忆起母亲去世当日的情形,记得母亲去前低声求恳养父,允她只戴玉簪入殓,那时他年纪幼小尚不明白,这时方知母亲心中念念不忘生父,一生为情所苦,不禁为父母难过。
「爹爹,我们带了母亲出去吧,耽搁久了,恐让这附近家庙中的奴才看见。」
阴七弦阴狠一笑,「怕什么,管他什么人来,杀了就是。」
虽如此说,毕竟不愿让心爱之人在这墓中多留片刻,当下抱起尸身向外便走。
他才受了内伤,抱着尸身出去颇为吃力,却不肯假手于人,怀风知劝他不动,也不多费唇舌,只亦步亦趋跟在左右护持。
一行人出得墓来,便见阴寒生满面焦急迎上前,「怎么这般久,我还道有甚不妥。」
一眼瞥见叔父怀中所抱女尸,惊道:「这是二婶?」
阴七弦此刻力气用尽,身子一歪便欲摔倒,在阴寒生与怀风搀扶下方缓缓坐倒在地。
数十年后终于又将毕生挚爱抱于怀中,阴七弦悲伤之外另有一重喜悦平静,坐在地上望着亡妻面容,双目不肯稍移。
方才在墓中光线阴暗,纵有火光亦有些模糊,远不及外面日头高悬来得清楚,阴七弦凝目细看,视线正从妻子的眉毛移到嘴巴上,忽地见爱妻细白如玉的面颊上起了几块黑斑,煞是刺目,不禁皱眉,伸手去拭,才一触到,却见整张面孔都成青黑,双目亦凹陷下去,又过片刻,尸身肌肤一块块脱落下来,顷刻间怀中只剩了一副白骨。
第五十六章
慕紫菀尸身本是用楠木棺盛装,棺中又用石灰香料等物铺垫防腐,保存的甚是完好,十余年不见朽腐,如今骤然被搬运出来放于日光之下,不过盏茶功夫便肌腐肤烂归于尘土。
怀风与阴寒生年轻识浅,皆不明白其中道理,陡然见了这一幕,无不惊骇莫名,怀风更是急得连叫娘亲,倒是阴七弦,虽初时微讶,待只剩了一幅枯骨抱在怀中,反倒泰然,目中深情不减,对着亡妻遗骸低低道:「我知你定是在等我带你回去,怕我识不得你,特特还留着容貌让我一见。」
微微一笑,「紫菀,紫菀,我这便带你回家去。」
他坐了一会儿,已是歇过劲儿来,那尸身没了肌肤血肉,轻了甚多,一抱便起,一旁是早已备下的棺木,阴七弦将妻子遗骨轻轻放入其中,盖好了棺盖。
他做这一番动作之时温柔款款,宛如妻子在生,一旁众人无不瞧得骇目,怀风与阴寒生亦怕他悲伤过度得了失心疯,一瞬不瞬盯着他一举一动。
阴七弦忙完,面上温柔不见,又复阴冷,指一指那墓穴,「烧!」
这命令一处,阴寒生方吁出一口气,暗道叔父未疯,手一挥,叫两名阁众下去放火。
怀风虽怨养父所为过于卑劣,但十余年养育之恩岂能一夕尽忘,不禁求道:「爹爹,他……安王爷虽对不住你和娘亲,毕竟待我不薄,且人死为大,便有什么恩怨也该消了,求爹爹看在儿子面上,不要折辱他尸身了吧。」
阴七弦双目一竖便欲发作,但见儿子小心翼翼看着自己,一口气又咽了下去,冷冷道:「他待你好乃是问心有愧,原算不得什么恩情,于我和你娘却是不共戴天之仇,便是黄泉之下也休想我就此罢休,今日不过烧他具尸骨,又算得了什么,哪天我兴致来时诛他满门,才叫他九泉之下亦难安寝。」
怀风一惊,不敢再劝,默然无语。
不多时,两名阁众上来禀道:「小的们已将棺材劈成了两半,放了把火在尸身上。」
话音未落,一股浓烟自墓穴中升腾而出。
此间大事已了,阴七弦轩眉一扬,一行人抬起棺木,迅速消失于山野之间,天色渐渐转阴,北风一吹,大片雪花落下,遮住了地上纷乱脚印,不过片刻功夫,天地间又是一片苍茫,寂静无声。
大雪来得猛烈,直下了有三四日功夫,且北风吹得厉害,这一年冬天便着实冻人,安王府家庙中守坟的几个奴才俱都躲在庙中取暖懒怠出来,待雪住了方到山上巡视。
这一番巡检之下无不吓得魂飞魄散,当即连摔带滚跑下山去向王府禀报。
这墓室是砖石筑城,放的那一把火只将两具棺木烧成灰烬,墓室墙上添了几道烟熏火燎之迹,却并未坍塌。
怀舟下到墓室中,目光所及,只见一地狼藉,一滩黑灰中几根烧焦的枯骨,金珠玉饰等陪葬之物皆让火烧得失了原形,散落的四处都是。
盯着地上那几根焦骨,怀舟面沉如水,跟着下来的武城等人大气也不敢喘,人人面如土色。
「叫你们守坟便给我守成这个样子,主子的墓叫人烧了都不知道,留着你们这干吃闲饭的奴才更有何用。」
出得墓室,怀舟终于耐不住发作起来,指着跪在墓前的几个家奴道:「将这几人打上一百板子,打死的拖去埋了,没死的叫周管家领去了卖人,别在这儿碍我的眼。」
那几个奴才一听,各个吓得屁滚尿流,跪在雪地里不住叩头求饶。
武城一挥手,几名侍卫上前绑了人去,拖到一边行刑,板子落下,那几人刚嚎得一声便叫人解下汗巾子塞进嘴里,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板子着肉之声,嚷也嚷不出来。
安王墓被焚,这是何等大事,刑部并礼部的官员接报后一同赶到,这时俱在墓前听后差遣,得了怀舟号令,刑部一个推司先下去查看一番,上来禀道:「贼人只是放火烧毁了两具棺木,陪葬之物却不曾被盗,下官仔细查看,只发现一具尸骨,应是王爷遗身,却不见王妃遗骸。」
怀舟一皱眉,「可是让火烧化了?」
那推司是个老于此道的,想一想,摇了摇头,「火势并不甚大,王爷尚且有遗骸留下,王妃又岂能烧得一根骨头不剩。且便是比这还大的火势下官也是见过的,被烧的人纵是其他骨头都没了,唯独牙齿最是坚固烧不化的,断不致一丝不剩。」
「这么说,王妃尸身是叫人盗走了?」
「这个……这个,下官不敢妄言,但确是有此可能。」
怀舟垂首沉思片刻,眼中忽地闪过一抹精光,缓缓点了点头,「本王知道了,有劳李推司。」
那推司退到一旁,内务府太监便带着几个从人下到墓中,将尸骨重新盛殓了出来。
这墓已被盗,便不能再葬于此处,需命堪舆师另择吉穴,礼部侍郎龚长谦将两处新选的吉穴请怀舟择捡,末了又禀道:「王爷,皇后娘娘有旨,此次重葬之时需将慕妃棺椁请出,却不能再与老王爷合葬了。」
怀风既是外姓人血脉,慕紫菀这王妃自然便名不正言不顺,这许多年仍与雍祁钧合葬并未迁出,乃是皇帝不忍搅了兄弟身后安眠,此次重葬,自然是趁机将其迁出才是。
怀舟于此无可无不可,道:「那慕妃尸身已是被盗了,正好也省了迁葬,你遵娘娘懿旨去办就是。」
忙活了一日,礼部与刑部官员皆回去复命,怀舟自行回转王府。
一路上,众侍从皆静悄悄的,人人均知主子不悦,谁也不敢放声说笑。
怀舟若有所思,一路无言,到快进城时,忽地将武城叫到跟前,「叫刑部给我细查贼人踪迹,一有消息即刻来报,只许抓活的,不得伤了那人一根汗毛。」
待武城领命去了,怀舟看一眼墓穴方向,喃喃自语,「你可是找到生父了,这才来带了你娘去?」
他寻找怀风多年,并无一丝消息,今日终于见着了蛛丝马迹,虽是万般疑惑,一丝喜悦却也油然而生。
阴七弦得了妻子遗骸,当即回返总坛,他急于安葬,不免加紧赶路,只是他身子早已千疮百孔,又才经历一番悲喜交集,走不出三四日已然病倒,阴寒生哪儿敢再让他上路,立时命马车调转方向,一行人到附近的分坛落脚休养。
这分坛在冀州府城郊,与京城仅三日路程,乍一看便似座寻常庄院,内里却别有天地。
怀风不知厉冤阁生意竟遍布九州,暗暗乍舌不已。
阴七弦休养数日略见好转,便执意上路,怀风与阴寒生拗他不过,只得遵命,只是一路晚行早歇,每日不过走上三五十里,不敢过分劳累,恐阴七弦禁受不住。
长路漫漫闲来无事,父子叔侄三人便不免讲起些江湖典故,阴寒生趁机将厉冤阁里里外外新新旧旧一干事务说与怀风知道,其中不乏江湖杀戮,四派纠葛,甚至熙朝立国以来几位有名的文臣武将之死亦脱不了干系,只惊得怀风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如此走了月余,方到湖北境内,此处离总坛已是不远,一行人便弃马乘船,于清溪镇渡口沿江而上,回返总坛。
因是逆水行舟,船行甚缓,还需三四日才得抵达,这一日日头方见偏西,寒生已命手下将船靠岸,在片苇塘旁歇宿。
傍晚时分,怀风煎了药服侍父亲喝下,不多时,下人将饭菜端进舱房,却只备了两副碗筷,怀风微觉奇怪,正欲叫人请堂兄过来吃饭,阴七弦阻道:「你大哥有生意要做,恐晚些回来,咱爷儿俩先吃,不必等他。」
两人用罢饭,怀风辞了父亲回到自己屋中。
此际天寒地冻,江岸上并无风景可看,旅程中百无聊赖,怀风看了一会子书,颇觉无趣,想出去甲板上走走,又听见舱外北风吹得呜呜作响,正踌躇间,忽听门板响了两声,一人在门外叫道:「兄弟睡了吗?」
「还未睡下,大哥请进。」
阴寒生推门而入,见怀风头发已散,外袍也去了腰带,笑道:「幸好我快马加鞭赶回来,若迟了些,只怕你便睡了,白费我一番功夫。」
怀风见他披着的一袭多罗呢大氅已然半湿,浑身上下一团寒气,吃了一惊,「大哥这是打哪里回来,怎么衣裳都湿了?外面可是下雪了?爹说你做生意要晚些回来,没成想是这么晚的,晚饭可吃了没?」
他一连气问出这一长串,寒生便笑,「你堂堂男子汉,怎的同女子一般罗嗦。」
解下外氅坐到床前烤火。
这舱房中点着火盆,怀风见他冻得厉害,忙将火盆拨旺,又倒一杯热茶与他捂手。
寒生接过茶抿了一口又放下,自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