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第3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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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陵僧阐于说法辩论一项,屡屡受挫于琉璃佛子,对那些上座长老来说,未必真把佛子当成了此世的三乘法王、天佛的继承者,但辩不过他这点总是明白的,「三乘论法」云云不过为人抬轿罢了,自是意兴阑珊,提不起劲来。
但对南陵诸封国来说,这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封国使节在白马王朝境内,是享有交易互市特权的,过往只能借进贡时携本国土产至平望,交换南方缺乏的锦缎、瓷器以及手工艺品;这一来一往间,不仅封国能捞上一笔,连大使、随行的大小官员等俱都荷包满满,可说来平望一趟,后十年都不愁衣食。而东海殷富又非央土可比,此番论法,各地豪商权贵闻风而来,佛子虽然迟未现身,这段期间越浦内外可是一点也不无聊,各种奇珍异宝热闹交易,堪称「盛况空前」。
即使迟凤钧耗费心力,监造了这两座规模宏伟的五层望台,仍不能尽收受邀前来的宾客;排不上座次的,便散于高台两侧,亦将外围挤得水泄不通。现场近万人从天未大亮时便依序进场,至已时才大致就位,迟凤钧里外奔波,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名册上的主客都到得差不多了,想起还未见佛子踪影,心尖儿一吊:「他若是今儿不出现,这场面该如何了局?」
撩袍匆匆上得凤台,正迎着扶剑而下的任逐流。
「他妈的!」
金吾郎捏开官服的襟口想透透风,可惜厚重的紫袍里外层种,终归徒劳,无助于一身汗流浃背。「那粉头小贼秃呢?迟到的是他,要召开大会的也是他……他奶奶的!好的坏的都教他说完啦,让咱们在这儿嗵咸鱼!」
迟凤钧面色一沉,想勉强挤出笑容都办不到,沉声道:「金吾郎,下官连佛子一面都没见着,今儿的曰子还是你让人通知下官的,纵使赶得死去活来,诸般事宜总算也在两曰之内备便。金吾郎问我要人,下官不知该怎生回答。」
任逐流自来东海,还没见过这位身段软极的抚司大人如此光火,心知理亏,摸摸鼻子干咳两声,强笑道:「迟大人,我知道你辛苦得很,我也是心里那个急啊!那粉头小贼……呃,我是说佛子我也没见着,日子是慕容柔派人来说的,看来这笔烂帐得找他对一对。」
手跨金碧辉煌的飞凤剑,杀气腾腾往下冲去。
迟凤钧想起适君喻那股子阴沈不忿,金吾卫有意刁难,瞎子都能看出,若教两拨人马撞在一处,还不当场打起来?三步并两步追上,作势一拦。
「金吾郎请留步。依下官看,此事慕容将军亦不知情,不过转达佛子之意罢了。不如……不如请示娘娘,看是否让南陵僧画的上座长老先升坛说法,或由本道名寺僧众诵经祈福,以为开场?」
手挽任逐流,迳往凤台顶行去。
任逐流心中「喀登」一响,赶紧将他拉回,笑道:「别!别……这有什么好请示的?娘娘也没见着佛子,到这份上要生一个也来不及了是不?咱们……咱们先想个节目,要长的……越长越好!先他娘的拖上个把时辰,你让莲觉寺的香积厨快些准备,咱们上早粥,塞他们的嘴!你看怎么样?」
迟凤钧哭笑不得。这位金吾郎说话虽不得体,道理却是对的:娘娘既来,论法大会就得照常举行,就算琉璃佛子今日终没出现,此际也喊不了停。所幸央土僧团不乏能言善道的高僧,请他们二升坛说法,料不致冷了场面。他思索片刻,沉吟道:「莲觉寺每日清晨,卯时四刻一过便击钟,长鸣一百零八响,取众生有一百零八烦恼,以钟声唤醒百八三昧,欲离断烦恼之意。今日为论法大会迎宾,下令全山诸寺禁钟,不如……就由钟声开始罢?」
任逐流本要骂娘,转念一想:「敲他娘一百零八下,谟都泡软啦。这个合适!」
笑道:「抚司大人真是挺有学问,秃驴敲钟你都这么熟。就这么办罢!让他们撞得好听些,切记莫要抽风,这一百零八下要是欲出不出,零零落落,如老头撒尿,那就不好了。」
迟凤钧欲哭无泪,懒与他多说,快步离去。要不多时,钟楼传来一阵霹雳连珠般的急响,场上原本喧闹的人声一刹静止,聆听漫山遍野的清脆磐音:继而钟声一转,变得悠荡绵长,回音空灵旷远,其中掺杂鼓声,紧慢相参,若合符节,竟能辨出风、雨、雷、电等四象之兆,闻之令人胸臆一舒,杂念俱消。
任逐流驻足凤台,直到钟声停止后许久,才回过神来,丝毫不觉这一百零八响耗费如许辰光,整个人像是洗过了舒服的冷水浴,暑气略消,心中暗忖:「东海这帮秃驴倒有些本领,钟敲得这般销魂。哪天不干这无本营生了,想必教坊瓦肆也都去得。」
晨钟响举,香积厨开始传出香粥。要供应近万人吃食,寺后早已关出大片广场,搭起一个又一个的棚灶,由东海各地招募而来的掌杓师传、炊煮班子在香帻厨师父监督下,天没亮便开始备料生火,烹煮素席香粥,再由阿兰山左近各寺支援的沙弥一一送至宾客手中。
每人虽只得小小一盅,滋味却都不同。最顶级的宾客如两镇将军、南陵使节等,与皇后娘娘相同,用的是御厨亲自炮制的首乌三耳竹笙粥;如越浦五大家等,用的是红枣山药枸杞粥。其余人等,则分派到三寳粥、瓜子菜粥、香芹芋艿粥等,傲料虽寻常可见,但经大釜久滚,亦都熬煮得香糯可口,分外鲜甜。
迟凤钧趁着用早膳的空档,亲上左首高台,面见大报国寺的果天大和尚,请他登坛说法。
果天面容瘦削,身材颀长,约莫四十来岁,紧抿的嘴角有着削石般的钢硬线条,即使低垂眉眼,依旧令人感觉傲慢。迟凤钧与他非是初见,不过谈不上交情,游说时见他始终面无表情,心中不无忐忑,以致果天吐出一个「好」字时,抚司大人略微一怔,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讲《俱舍论》」
果天冷冷道,依旧是低垂眉眼的模样,而那股子生硬傲慢同样丝毫未减。迟凤钧博览群书,对释教经典亦有涉猎,听得头皮发麻,一瞬间居然有些后悔来找果天应急。
《俱舍论》是释教重要典籍,指的是经过研究、整理过的佛法精义,而非是荦纯记叙佛、僧言行而已,以喻理辨析为主体,又称「殊胜法门」;而「俱舍」一 一字,乃梵文「齐藏」之意。此书本是上座部经典,而南陵僧团信奉的正是上座部佛法;然而着书的世亲菩萨,其后转向了大乘的路子,影响甚钜,故《俱舍论》也成为大乘菩萨乘的重要经书之一 。
果天挑《俱舍论》来讲,挑衅意味浓厚,但南陵僧团的上座长老们也非是好相与的,《俱舍论》同样是小乘研读再三的典籍,要拿来当作大乘一派攻击的假想敌,此经合是不二之选。攻方虽是有备而来,守方却也是有以待之,这一下子冲撞起来,战况岂能够不惨烈?
迟凤钧读过邸报,琉璃佛子在大报国寺辩倒南陵代表时,独独没提《俱舍论》事后众人咸以为高明:以此书在上座部的重要性,避而不谈,无异于翦除小乘一只强臂;而连大乘一脉的高僧都说:「其为经也,富莫上焉!要道无由无行,可不谓之富乎?」
影响后来的大乘经论,不可谓之不深。贸然援引,难保小乘射团不会借此曲解经义,使观点变得于己有利。——果天挑《俱舍论》来说,不知心中的对手是南陵潜阖,抑或是琉璃佛子?
迟凤钧才觉其中有些针锋相对的味道,果天已然撩袍走下,向皇后娘娘、二镇将军合什顶礼,登上莲台说起《俱舍论》来。
慕容柔静静凝视着莲花台上的中年僧人,不由发笑。无论果天和尚原本希望达到什么效果,最终得到的都只是一片虚无而已。
对面望台甚远,以慕容的目力,无法精准捕捉南陵僧众的表情,但其实也没什么可捕捉的。披着异于央土僧伽的岂红两色大法衣、头戴鸡冠尖帽的上座长老们神色漠然,既未被戥中痛处,也无一丝反击的激情,活像一列并排石上晒太阳的瘦瘪老猴,连伸手扪虱子都懒得。
追搫穷寇能激起反抗的意志,已死的尸殍则不会。
南陵僧圃的反抗意志,早在遭遇琉璃佛子时便已崩溃。他们未必放弃了教义,真心服膺大乘教圃,更可能是认清「辩论之上无有能胜此人者」的事实,明快地停止了无谓的挣扎。自段思宗身殁后,继任的镇南将军无一比得上他的才干,对南陵的羁靡也日渐薄弱;政治上的影响力尚且不及,何况宗教?
南陵僧伽大会的实质领袖、释阳国涅盘寺的毘昙昭通长老乃绝顶聪明之人,慕容柔青年时见过一次,罕见地完全无法「读」出此人的心思。以毘昙昭通的睿智,能说服上座长老们采行放弃对抗央土僧团的顺服姿态,可说是半点儿也不值得惊讶。
其他人等对冗长沉闷的说法也同样没有反应。果天似已习惯,依旧以高亢却无半分激昂的宏亮声音,反复说着「绿豆乌豆之辩」、「饥寒饱暖之喻」,以阃明「观苦超拔」的道理……
突然一人举起手来,百无聊赖的人们目光一亮,若蝇黾竞奔烛焰,纷纷被吸引过去,竟是镇南将军蒲宝。
果天大和尚在平望都升坛讲经,开口就是一个时辰,其间不容发问,须得说到一个段落,才让人提问释疑,架子极大。但镇南将军可不是一般文臣武将,蒲齐虽是天下四镇中唯一名实不符的,但托三位同僚之福,谁也不敢轻易加辱。果天面色铁青,顿了 一顿,才扬声道:「将军有何见教?」
蒲馎拦宵不客气地接口 :「大和尚说了半天,重点也就一个:大乘普渡众生,小乘独善其身,故三乘之中,当以大乘菩萨乘居首。我没听错吧?」
众人一听登时炸了锅,场内一片骚动,就连始终沈默如槁木的南陵僧团也有反应,上砠员豸,交头接耳,个个面色都不好看。
凤台上原本站着打瞌睡的任逐流一下全醒了,低声咒骂:「他妈的!这死胖子发什么鸡瘟,来闹老子的场!」
沉着脸掀帘而入,正要走下梯台教训教训蒲胖子,忽听一声清脆笑语:「叔叔别忙,大和尚说话闷死人啦,瞧胖子弄什么花样。」
正是身穿大红凤袍、头戴金冠的任宜紫。
她虽与姊姊面貌相似,毕竟年纪颇有差距,纱帘内除了扮成宫女贴身保护她的金钏银雪外,余人都被赶到下层,若无「娘娘」召唤,等闲不得上来。任宜紫嫌凤袍闷热金冠又沉,却也舍不得褪下,索性踢掉金丝凤履、除去罗袜,裸着雪腻莹润的小脚卧于胡床,窝热了织锦垫褥便翻过一侧,反复几回,大红礼服的裙裾被揉得绉极,退至膝上,一双细直美腿露出大半,隐约可见大腿酥滑,竟有一股诱人野媚。
任逐流皱眉道:「没规矩,快坐好!你现下是你姊姊的替身,是当今的皇后!腿子都教人瞧尽了,成什么话!」
任宜紫吃吃笑道:「哪个不该瞧的瞧见了,我一剑串下他两颗眼珠子!给叔叔看倒是不妨,叔叔疼我。」
任逐流脑袋都快炸开,被她一说,不禁多瞧了两眼,居然有些耳臊,益发不耐,挥手道:「去去去!别添乱。叔叔先办正事,找个隐密处揍那蒲胖子几拳,好教他安生些。」
扶剑快步走向梯台。
任宜紫美眸滴溜溜一转,故意叹了口气,幽幽道:「这儿好无聊,大和尚说话无聊,和尚敲钟无聊……什么都忒无聊。我不玩啦,我回断肠湖去。」
摘下金冠往楼板一扔,「哗啦」一声缀珠相击,梯台下响起内侍着急的尖亢噪音:「娘娘……娘娘怎么啦?娘娘!任大人!」
任逐流急急应答:「没事!我踢了尿壶……不,是水壶!再……再拿些冰镇乌梅酿来,娘娘口渴啦。」
下巴作势一抬,金钏赶紧下得阶梯,旋即捧上一只盛了水精壶盅的银盘来。
「丫头!你待怎的?」
任逐流沉下脸来,故意装出凶靳蕲的口吻。可惜他这招任宜紫三岁上便看得通透,此后再也不怕,笑嘻嘻地啜广口透心凉的冰镇乌梅汤,怡然道:「我想听胖子说什么。有个人插科浑的,也不无聊」任逐流莫可奈何,两害相檷取其轻,右手食指连连比她却说不出话来,摸了把脸,又跨剑回到凤前。
莲坛之上,果天的脸色倒没有想象中难看——至少比被贸然打断时好得多——昂然对着蒲宝道:「贫僧适才所说,并无这个意思,不过是解经而已。」
众人正放下心来,不料冷言冷面的壮年住持又补上几句:「然将军之言亦是。佛有世间法与出世间法,以世间法为权假,以出世间法为究竟;出世间法则分为大、小两乘,以小乘为权假,以大乘为究竟。合当统领三乘、度化众生者,唯大乘而已。」
此言一出,全场鸦雀无声,众人或惊骇或愕然,俱都说不出话来。南陵僧团的长老们停止交谈,几十道阴沈的目光齐齐射入场中,有人低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