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第2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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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埋首跨步,飞也似的穿窗过墙,耳中辨着箭镞入土的钝重声响,暗自默数,忽觉身后的连珠箭势一停,目光飞快扫过屋内布置,心中大喜:“来得忒巧!”
擎起事先藏在屋里的另一条长鞭,哗啦一声破窗而出,果然满目扬尘,一骑飙至!
这等距离弓箭无用,却仍在长器攻击范围之内。
“轮到你了!”
正欲扬鞭,赫见鞍上一条冷面大汉挥开尘沙,左手食、中二指间绷着一条缠丝牛筋,右掌紧扣一物搭上弦丝,拉满疾放,“飕”的一声劲响,眼前银光暴绽,正中面门!
便在冷北海翻身栽倒的同时,稽绍仁策马驰过,不禁佩服:“我自得传本门三绝以来,头一次遭遇这等强敌,须连使三绝方能取胜丨”余光所及,见冷北海忽又一跃而起,口中吐出一枚血淋淋的箭头,扬鞭道:“好杀招!这一式……叫什么名儿?”
语声含混,显是接箭时伤到牙舌,鲜血长流,说话间不住溅出血沫,令人怵目惊心。
飞燕三绝以“远、中、近”三段射程区分,稽绍仁连用了中距如游鱼般不断改变射向的品字箭阵“云边雁”、长弓远射的天穹之箭“及时雨”均难以克敌,才使出二指架弦的近距杀着。如此属性相悖的三式箭艺竟可于一身同使,刁钻异常,几乎要了冷北海的命。
他与程百里奉命驰发岳宸风,程百里深知这位老搭档的弓术惊人,一旦占据有利位置,一人可抵一支射队,特将心爱的座骑换给了他,以仗“浪雪黄骠”的神骏脚力先行赶回。稽绍仁见最后的杀着居然落空,心下冰凉,一夹马肚奋力驱策,欲冲出鳞皮响尾鞭的范围,百忙中拈起最后一枝折去箭头的狼牙箭,回头:叫道:“此乃飞燕三绝中的不传之秘,名唤‘一串心’!你———”
语声未落,首级已被鞭风扫落,无镞之箭却射中北海左肩,几乎入肉,但终究还是不及箭镞之利,微略一阻,被他及时接住。
冷北海小退半步,心知伤处必定瘀肿严重,咬牙不吭一声,弯腰将骨碌碌滚至脚边的断首停住,以指尖抚闭眼皮,低声道:“好汉子!你去罢。尘世种种,再不须你挂心。”
他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这无名弓手虽然失败,到底是死在执行任务的中途,求仁得仁、俯仰无愧,而他也有非完成不可的任务——想指望那个半调子的耿家小子?
哼,真真妇人之见!
冷北海嘴角微动,不顾乱发披面,垂着动弹不得的左膀,拖着响尾鞭朝街心的岳宸风走去:偶一抬头,不禁目瞪口呆,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这……便是漱玉节盘算?难怪她执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目不转睛看着眼前怪异的景况,一时竟忘了该要挥鞭杀入、诛灭大敌,只觉不可思议,看着看着,持鞭的手掌一紧,掌心沁出冷汗———仔细算来,杀奴离开家乡该超过十五年——随着清醒与失神时的分际越来越模糊,他已无法忆起太精确的数字。
连最初,自己究竟是怎么踏上这条飘泊之路,近来也渐记不清了。还残留在记忆里的,反而是在海上的暴风雨之夜、那冰冷得难以想像的刺骨雨水,或是漂流到某个不知名的岛屿,抓到第一个妇人将她剥得赤条条的,和着温血浆腻一插到底的充实快感……之类。又或差不多的东西。
只是不管这些那些,都离他越来越远。
就像在依稀梦寐间那逐渐模糊的故乡。———都是那条该死的“失魂带”害的。
即使在故土,他和他的孪生兄弟亦罕逢敌手。从长成的苦行僧院逃出后,两人一路摧枯拉朽将随后追来的戒律僧残杀殆尽,仿佛要弥补从小锻炼武技所遭受的非人待遇,反出僧院的双胞胎兄弟疯狂奸淫掳掠,最后惊动了伊沙陀罗之王,派出精锐卫队将两头嗜血凶兽驱逐出海,永远流放异域。
即使来到东胜洲,摄杀二奴仍是强得绝难抗衡。他俩于南陵恶水国弃舟登岸,所经之处恣意烧杀,无数武者前仆后继想要消灭恶魔,终落得残肢碎体、尸骨无存的凄惨下场。
若非两人无意间闯入凤西凰翼山地界,撞着一柄号称“天下第二”的当世无双之剑,被杀得仓皇而逃,还不知有多少南陵英雄要惨绝在“摄杀二律仙”的毒手之下。
伊沙沱罗僧院秘传的“三摩地之术”与东洲武家的内功相似,然而威力更强,遑论自钉床刀梯锻练出的强韧肉体。即使凤翼山那人剑艺卓绝,照面一剑便将他二人封穴闭脉,仍教兄弟俩踣地复起、逃出生天,全赖这三摩地的奇异法门,与东洲内气理论绝不相同。摄杀二奴奋力奔下凤翼山,逃出那人的守卫范围,此役虽是一合之间便即落败,却未令他二人胆寒。直到遇上岳宸风。
岳宸风最可怕的并不是武功,甚至不是折磨人的残忍手法,而是他超超乎寻常、以“摄杀二律仙”之凶残也不禁胆寒的无边恶意。
“失魂带”的铜钉暗合道门音律,令狡猾的杀奴失智,嗜色如命的摄奴则一蹶不振,尽丧雄风,岳宸风以取笑两人的窘迫为乐,长年不疲。
摄奴一去不回,杀奴一点也不替兄弟难过,只觉愤恨。岳宸风将摄奴剩余的刑期一丝不漏加给了他,轮流给他上那两条失魂带,一般的笑谑取乐,驱役如猪狗。先走的人反是解脱。
(可恶!
杀奴将满腔愤怒通通发泄在这干瘪黝黑的糟老头身上,毕竟错过这次,他不确定下一回神智清醒会是什么时侯———薛百螣的动作已明显慢下来,净绕着他周身打转,时不时地撮拳偷打几下,点落如雨,犹如一只恼人的蚊子。
“你闹够了没有?糟老头!”
杀奴突然开声,全身真气鼓荡而出,薛百螣正一拳捣他腰眼,方触及肌肤,膏油似的一圈肥肉攸地暴胀如铁,反馈的力道再加上怒吼声波,震得薛百螣身子离地,向后倒飞!
“老……老神君!”
随后赶至的符赤锦掩口失声,却还隔着几丈的距离,难以扑救,咬牙将防身的蛾眉刺朝杀奴掷去,谁知蓝汪汪的青钢刺呼啸落空,眨眼杀奴已不在原地,黑鼎似的胖大身躯后援先至,反抢在薛百螣身前,巨掌迎着脑门“呼!”
一声击出,眼看便要将头颅捏爆。
他所练的“胜王轮转功”擅于刚柔转换,肌肉柔软时如流沙陷地,一发劲又坚逾犀象,用于行动趋避,则快如闪电,丝毫不受庞大身躯所影响。薛百螣人在半空,硬生生坠下身形,双脚踏地兀自前滑,勉强使个“千斤坠”止步,回头一拳,正中杀奴掌心!
杀奴无论刚劲或柔劲都大得吓人,见老人披发裂襟形容狼狈,犹自挣扎,不禁冷笑,巨灵掌去势不变,欲捏烂他右拳骨路,岂料掌心一疼,如遭锥刺,才发现薛百螣中指的第二指节凸出,即东洲武家俗称之“弹子拳”冷笑道:“老头儿,你还有力气玩啊!”
薛百螣白发逆飞,闭口不语,左右两边“弹子拳”暴雨般呼啸而出,杀奴不闪不避,以一对蒲扇似的黝黑巨掌,“啪啪啪啪”的拳掌交击声更不稍停,风压迫得尘沙满地回旋,难以消散。
间不容发的激烈对打不知持续了多久,杀奴肥厚的嘴唇微一扭曲,阴笑恻恻,觑准老人出拳渐慢的空档,粗如象腿的右臂抡开,猛将薛百螣挥了出去!
老人及时接住砂锅大的铁拳,仍被轰得身子一弓,不由自主离地,半空中体势散乱,仿佛坏掉的傀儡连打几个旋,“砰!”
背脊重重落地,余力所及,侧身滑出一丈有余。
薛百螣“呸”的吐出一口血污,披垂着散乱的斑白灰发,撑地颤起,不知是伤势沉重抑或气力用尽,整个人浑似一条破抹布,只余一双布满血丝的黄浊瞳眸,兀自透着骄悍不屈的神光。
“老头,咱们就别打了罢?”
杀奴冷笑:“瞎子都看出你没劲儿啦,还打得动么?”
薛百螣缓缓屈张五指,用力握住手腕,依旧停不住右掌簌簌颤抖。
自从屈于岳宸风手下为奴后,江湖已久不闻“摄杀二律仙”之名。然而对年迈体衰、久病初愈的老神君来说,正当壮年的杀奴的确是无比棘手的敌人,比武争胜未必不敌,生死相博则太过沉重。
老人的模样虽然狼狈,神情旧十分高傲。
“的确不用打了。”
他强支起酸疲的膝盖,转身往街心的战圈走去,竟置杀奴于脑后不———对老人来说,这场战役的敌人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阻挡在前的只能算是障碍非是敌手。
杀奴怒极反笑,捏得拳头一作响。
“老匹夫!你傻了么?老子在这里!”
薛百螣越走越远,灰扑扑的散乱白发搅动尘沙,嘶哑的喉音似金铁磨地,自风中传来:“我同个死人有什么好打的?”
杀奴气得半死,松开拳头要追,喀喇喇的骨碎声响却未稍停,才刚迈步,肥大的身子一矮,倒地时“砰!”
扬起大片黄沙,原来膝盖骨不知不觉间已断碎,再也承不住惊人的重量。
但炒米爆栗般的骨碎声仍未歇止——臂间、腰后、脊柱……直到小腿,曾被那只干瘪细小、枯如松球的拳头击打过的地方,都不住传出细密清脆的爆碎声。
胜王轮转功的刚力确实难当,柔劲更是稀世之宝,能将一身血肉化为数百斤重的铁砂贮囊,生生抵消掉拳脚刀剑的冲击,可惜“蛇虺百足”的透劲足以穿透铁砂、击碎骨骼,杀奴纵能将肥肉化为刚柔并蓄的铁砂囊袋,却无法改变骨骼易碎的性质。薛百塍拖着伤疲的身子缓缓前进,身后符赤锦一刀割断惨叫不绝的杀奴咽喉,匆匆赶上,两人来到持鞭伫立的冷北海身畔,齐望向长街中心、那至关重要的一战。
狂风忽起,风沙满目。
毁坏的车辆撞入半堵土墙,车轴崩塌,若非还斜斜压着两只大轮,几乎辩不出车形。耿照手持一柄豪光刺眼的脱鞘大刀,静立于街心一角,闭目低头,似在倾听着什么。
而在他对面,岳宸风横刀当胸,不住扭头倾耳,仿佛追踪着某种难以闻见之物,目光涣散、面色苍白,周身至少有五处以上的刀伤,创口的衣布被鲜血浸透,血珠一粒粒滴碎在脚下的黄泥地里,岳宸风却浑然不觉,五感如受惊的野兽一般,追逐着看不见的影子。
这场战斗是谁占上风,一眼就能明白。
符赤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薛百媵亦是满腹狐疑,转头问冷北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
却听冷北海“嘘”的一声,扬手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又来了,快瞧!”
三人移目场中,忽见耿照“唰!”
刀一扬,豹也似的低头跃出,手中的神术刀豪光耀目,猛砍岳宸风。
这一刀招、劲俱巧,但以岳宸风的造诣,无论闪避抑或回击,都不致令耿照轻易得手,偏偏他睁着眼睛却仿佛什么也瞧不见,锋亮的神术刀正中左肩,衣分处暗芒一闪,岳宸风咬牙侧身、披风激扬,宛若巨鹏振翼,避过筋脉要害的同时,赤乌角刀已“铿!”
一声击退耿照。鲜血这才激射而出,溅满了岳宸风的胸膛下颔。
符赤锦惊喜难言,忍不住轻声娇呼,薛百塍与冷北海交换眼色,试图想从对方眼里看出一丝端倪,终究徒劳无功。
“他从头到尾,都是闭着眼睛打的。”
冷北海遥指耿照,低声轻道。薛百螣朝另一侧抬了抬下巴。
“莫非……那厮瞎了?”
话才出口,连自己也不禁摇头。岳宸风虽目光涣散,瞳仁的转动却是正常无碍,以其视线变换换之灵活飞速,不仅没瞎,眼力只怕还强得怕人,只是不知何故他“看”不见周身之物,也不知他的视线在虚空之中到底追逐着什么。
两人一齐望向符赤锦,却见她微蹙蛾眉,虽亦不解,凝然的目光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狐疑之色。
昨日漱玉节下山与耿照密会,退回莲觉寺之后秘密召见薛、冷二人,向他们说了今日的伏杀计划。
“化骊珠呢?”
薛百媵听完,想也不想劈头就问。
雷劲的钳制已得到伊黄粱的药丹支援,不成问题,但一日未取回化骊珠,五帝窟的血脉便难以延续。漱玉节淡然道:“宝珠在典卫大人的身上。我等若与他携手合作,共同诛杀岳宸风,事成之后他将归还化骊珠。我信他。”
薛百螣疏眉一动,沉声道:“宗主昨儿夜里命人去取那专验龙浆真伪的‘无遮净瓶’来,莫非为确定耿家小子是否持珠?”
漱玉节粉脸微红,所室中照明昏暗,并未教二人全看了去。她轻咳两声,又回复平日的从容自信,淡淡一笑:“老神君当真是明察秋毫,什么事须瞒你不过。”
薛百螣默然片刻,轻哼一声。“看来,这次的确是弦子的过失。她若将化骊珠与冥表一并取回,咱们也不必再受制于人了。”
漱玉节闻言一笑,不置可否,却听冷北海咧嘴低道:“能杀岳宸风,我倒不介意与谁联手。”
说着抬起锐目,淡然道:“只是就我们仨,再加上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