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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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请狗叔多关照。”
狗叔一瞥关条,抬头“唔”了一声,其实他大字不识几个,也没啥好看。执敬司是白日流影城的中枢,关条不过是王侯府里的排场而已,打着二总管的字号办事,城里谁人敢阻?
狗叔上下打量几眼,闲气似未出尽,转头大吼:“都给老子干活去!回头我一个一个验,哪只王八羔过不了关的,小心他一双腿子!”
众人如获大赦,立时哄散。
“你在前堂混得不错啊!”
狗叔歪头背手,乜着一抹冷蔑,字字从鼻腔里挤蹦出来:“看这会儿……都能上断肠湖啦,不容易啊!二总管都让你干什么?洗衣煮饭、扫地擦桌,还是跟进澡堂搓搓脚,夜里上榻窝香香啊?”
嘿嘿几声,说不出的猥亵卑琐。
几个跟耿照不对盘的学徒听了,也跟着嗤笑,引来同侪怒目。
耿照强笑:“狗叔别拿我开心啦。这是一点小小心意,从前多承关照,还请狗叔不要嫌弃。”
递去一管小油竹筒。狗叔打量片刻,解封一闻,脸色微变:“湖洲的‘天雨香’?”
耿照赧然一笑:“前日二总管一高兴,赏给堂上伺候的弟兄们尝尝,我糊里糊涂也分了二两。想想还是狗叔懂茶,别教我给平白糟蹋啦。”
狗叔一呆,冲着窃笑的学徒猛瞪眼:“笑什么?一脸婊子相!”
抄起马扎劈头摔去,砸得几人呲哇乱叫,兀自云山雾罩。
“今儿……专程去园里看你七叔啊?不错不错。”
顺风顺雨的将竹筒揣怀里,狗叔玻鹆说跷惭郏∽趴爬鲜竽源裆蠹突海谄睬兹刃矶啵骸澳阋菜阃τ行牡牧耍⒄铡!
“倒也不是专程,还有公事。”
“那别耽搁——”
狗叔招来一名学徒,话没出口抬腿便踹:“带阿照去后头!你们这些个折死爹娘的,剥光了也学不到人家的半分乖!”
辰字号并非城里的最后一进,整座白日流影城依山而建,在山背突出的峭壁平台上还有一座堆置煤渣败铁的隐蔽小院,房里都管叫“长生园”据说金铁若经反覆熔炼锻打,其中掺入莫名杂质、难以析净,铸剑师称为“铁精败坏”者,长置将生阴邪之气,污染洪炉砧锤,须淋上鸡血石灰,拌入炼剩的炭渣同埋深土,以避其秽。白日流影城埋阴铁的地方,便是这座距辰字号末进足有半里之遥的长生园。
耿照让把守辰字号后门的守卫验了关条,独自攀上崎岖的盘肠小径。除开调任执敬司的两个月不算,十二年来他几乎每天都要爬上几回:山路在他离开的这两个月里变化不大,爬着爬着,往事重又涌上心头。
耿照自小无父,母亲本是随营的军伎,继父则是从中兴军里退下来的老兵,隐居在王化镇外三十余里的贫瘠山村,开一间修犁补镬的打铁铺子,跟谁都说不上两句,得了个“耿老铁”的外号。耿照从小不怕火,三岁起跟着耿老铁敲敲打打,五岁上已能整出一片平铁。
耿老铁拿着那片歪歪扭扭的铁片仔细端详,几天都没说话。
某天早晨,他突然卖了拉磨的老马,再加上一条左腿换来的朝廷恩赏银扣,熔秤了整整五两揣在怀里,将耿照带上朱城山,向在府前做门房的昔日老官长一迳磕头,依然什么也没说。
在耿老铁心里,或许只有朱城山上的白日流影城,才不致埋没了他的儿子。
朱城山雄峙东海太平原,号称“沃野太平第一峰”自来便是天子封禅祭天的首选。自独孤氏于平望都城插上白马旌旗以来,朱城山便是本朝的宝地,太祖独孤弋于山上营建城塞,封予宗室,流影城主世袭一等昭信侯,领山下承恩、王化、怀远、天长四镇共九千五百余户食邑,岁岁免贡,恩遇备至。
这样的安排有两层目的:太平原历有王气之说,据之堪可成王,独孤阀当年便是由此兴兵。佔山筑城,可保独孤氏发迹之地的龙脉永固,王气源远流长,此其一也:暗地里,则寓有监视东海诸藩、诸州治,以及当年协助独孤弋打天下的东境武林势力的深意,其中也包括“青锋照”与“赤炼堂”等两大火工派门。
东海饶富盐铁,历为中原正统的兵冶财库,昔年北方的异族铁骑横扫中原,独孤阀起兵相抗,全仗青锋照、赤炼堂供应军械,才得以苦苦支撑,终与人称“中兴第一名将”的西镇节帅、大将军韩破凡合兵共击,完成大业。
皇朝肇兴,京城平望都虽设有军器监、神械局等官派作坊,但天子点阅出游的仪仗铠械等仍命青锋照与赤炼堂承制,岁岁翻新,既予皇恩,亦怀旧情,一时传为美谈。
白日流影城不走青、赤两家的路子,专为武林名家造剑,量愈少而质愈精,数十年来别开蹊径,卓尔成家,与青锋照、赤炼堂等并称“东海三大铸号”流影城于山下物色学徒,拣身家清白、能吃苦的。耿照出身不算清白,靠门房大力疏通,勉强进了辰字号房:谁知房里四名挂牌师傅无一肯收,正唤家中领回,门房灵机一动,提议送去长生园。
原来埋阴铁的地方常有作祟之说,传得绘声绘影,谁也不爱去,乾脆搭起草庐,供年老无依的匠人栖身顾守。只是园子离城甚远,日常不便,还需一名帮忙跑腿的人来使唤。
耿照就这么留了下来,在盛传闹鬼的阴院里打杂。那年他才六岁。
头一回看见七叔,耿照差点吓晕过去,终于明白闹鬼之说从何而来。
七叔没名没姓,就叫七叔。
七叔只有一条手臂,右臂齐肩断了,连带削去半边腰股,所以身子老屈一边,活像条半生熟虾。像这样的刀伤,七叔全身有许多条,最严重的一道在脸上,那刀剁碎了他的左眉、鼻梁和右颊骨,让七叔的脸看起来像是摔烂的两爿泥钵,落刀处深深陷入,伤口却又结起纠结浮凸的紫红息疤,说话时老带着呼噜呼噜的含混水气。
据说七叔受伤后就住到长生园来了,起码有二、三十年的时间,铸炼房的师傅多没听过这号人物,只说园子里不太乾净。很少有人知道,七叔不但还能打铁,而且手艺十分了得,执敬司的横二总管经常秘密前来,亲手交付图样,上头密密麻麻写着字,取件时也多不假他人:时间久了,二总管与耿照熟稔起来,才有后来调升执敬司的事。
尽管七叔技艺精湛,但独臂到底是不方便,因此耿照除了生火掌炉、淬火打磨一手包办外,十三岁上便已取代七叔的右手,执锤上砧,打出平生第一柄刃器。
那把刃首斜平、单面开锋,既不像剑也不像刀的东西,至今仍悬在草庐壁上。耿照自己看得脸红,七叔却说有“初犊无畏之气”、“正锐得紧”说什么也都不肯取下。
耿照“咿呀”一声推开柴门,踩过蔓草丛生的石板铺道,破庐里残光褪影,壁上正斜斜浮着那柄“初犊”的剑形,一切都跟他两个月前离开时没有两样。偏堂青幔揭起,畸零佝偻的老人探出头,几乎埋入眼褶的细小瞳仁微微一绽,浓厚的白翳里似有光芒。
“回来啦?”
七叔似乎并不意外,一指竹凳:“坐会儿。”
耿照这几日总记挂着他的身子,好不容易见了,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安安静静坐下来。七叔歪着身子靠上凳,随手抄起几上的破蒲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搧着,昂起另一只黄浊的眼睛:“横疏影派你来的?”
“嗯。二总管让我跑一趟断肠湖,把东西交给水月门下的二掌院。”
“那是挺重用了。你去了这么久,吃住还惯不惯?都干些什么活?”
耿照笑道:“也没什么。跑跑腿、打打杂、使些气力,说不上特别的,只是从前干活都打赤膊,现在是里外三层,包得跟粽子一样。”
七叔也笑了,半晌才轻描淡写道:“要是住得不惯,趁早跟你们二总管说说,园子里也不是没活干。你最近头还疼不疼?”
“忙得紧,约莫是没空疼啦!到这会儿都没犯病。”
七叔点点头,没说什么。耿照端坐片刻,忽然省起,忙从怀里取出一只扁平木匣,置于几上。“七叔,这给木鸡叔叔燉汤喝。”
揭开匣盖,浅平的红漆盒底搁着小半截手指粗系的蔘头,乾瘪得像是掺盐晒透了的山萝蔔。七叔抬望了一眼。耿照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抓着头讷讷一笑:“等下个月领了份子钱,我再给木鸡叔叔带些来。”
七叔看着那半截蔘,摇了摇头:“剩下半截是给你爹捎去了罢?你木鸡叔叔那毛病,便吃这个也医不好,下回都给你爹带上。”
“我阿爹身子骨挺硬朗,吃蔘也就是滋补。木鸡叔叔有病在身,可不一样。”
耿照笑道:“我才託人给我姊姊捎了银子,家里原本也不缺什么,七叔别放心上。”
“你姊姊多大年纪了?十九?二十?”
“今年上巳节一过,就满二十五啦。”
“还没找婆家?”
耿照摇头。
“多亏有她照看阿爹,我捎回家的钱,她也从不买胭脂水粉什么的。我攒了点钱在身边,将来好给她办嫁妆。”
说着展颜一笑:“七叔,我都想好啦。等明年补上前堂的正差,听说能跟柜上借七八十两,我打算回龙口村,央人给阿姊说媒,然后把阿爹接上朱城山。我阿姊再要不嫁,怕就难啦。”
执敬司相当于是侯爵府里的内务房,薪饷比照衙门役值,正副总管甚至领有品秩,仪同七品县丞,俸帛都是朝廷按官册发的,自非铸炼房的匠人可比。七叔听得默然,话到口边反倒没味儿了,便只一笑:“你个十六七八的毛孩,想的倒是远长。”
耿照红面如枣,一迳抓头傻笑。
“往后你也别带东西来啦,多攒点钱是真。”
七叔搁了蒲扇扶起身:“有空来瞧你木鸡叔叔,比什么蔘药都强。”
“我明白。”
两人踅至后进,后边院里杂芜丛生,稍能落脚的地方都堆满柴薪,高叠逾篱,圈围得铁桶也似,居间置了个磨净的石砧。
砧畔一人呆坐,瘦骨嶙峋、黑发披覆,遮得不见面颈肌肤,露出袖底的枯指细腕白得怪异,既似生漆假偶,又有几分盐尸模样,总之就不像活物。
耿照环视庭除,忍不住心里难过:“我走了以后,居然没有人照料两老生活!”
七叔似是看穿他的心思,斜睨一眼,鼻中哼笑:“要你可怜?多事!你这两个月若少拿柴刀,进境只怕还不如他。”
石砧上竖着一截粗柴,怪人刀起倏落,刀柴相交的声音只比撕纸大些,木柴应声微晃,却未两断。他举刀的动作僵硬无比,仿佛胶成一团的拉线傀儡,刀落又是一声裂帛响,碗口粗的硬柴摇都不摇,圈口迸出十字锐痕,竟已四分。
怪人举刀、劈落,举刀、劈落……顷俄之间,石砧上的粗柴已被连劈十几刀,柴身却动也不动。耿照看得童心大起,拾起另一柄柴刀,喝道:“木鸡叔叔小心,我来啦!”
唰的一刀劈下,粗柴微微一晃,仍不偏倒。
七叔轻声喝采:“好!”
耿照微笑,却来不及开口,只见怪人又劈一刀,砧上的木柴——或许该说是“柴束”——晃得更大力些,已不似前度般稳立不摇。这是一场速度的竞赛:无论出刀有多快,一旦柴身被剖细到某种程度之后,便再也承受不了刀刃的劈削:砍下最后一刀的人,必须承担柴束飞散的责任,便算输了。
这个游戏,耿照从小到大不知同木鸡叔叔玩过多少回。
他记得刚来长生园的时候,木鸡叔叔连刀都举不起来,镇日呆坐,只有耿照劈柴的当儿,才能稍稍吸引他无神的目光。为了让木鸡叔叔维持活力,耿照花很多时间在劈柴上,不知不觉,都过了十几年。
两人飞速出刀,但碗口粗细的木柴被连劈十余记,渐渐难以维持平衡,每每落刀的尾劲一拉,都带得整束柴支不住摇晃。耿照心知柴束崩坏在即,暗忖:“我可不能赢了木鸡叔叔,得让他高兴才行。”
唰唰连抢两刀,末尾余劲一拖,便要将木柴抖散。
谁知长发怪人却突然拦腰一挥,石砧上的木柴上下两分,上半截迎风飘开,“唰!”
散成无数细片,径粗还不及一筷,宛若竹篾一般:下半截却被拖刀的力量一束,直挺挺的停在砧上,若非周身布满密密麻麻的竖直刀痕,远看简直就像半截完好的粗柴,动也不动。
耿照看得一愣,这一刀便再也出不了手。呆得片刻,院里微风轻扬,将下半截木柴吹得像重菊般四散开倒,稀哩哗啦的吹下了石砧。
七叔低头哼笑,转身走进屋里。
“进来吧!我早说了,你这两个月里若少拿柴刀,只怕还不如他。”
耿照不觉微笑,取薄被替木鸡叔叔盖好下身,也随七叔进了屋里。
“喏,你瞧瞧。”
七叔取出一只乌木长匣,随手翻开匣盖。
匣中的黄衬里上置着一柄红鞘长剑,鞘宽三指,长近四尺,黄铜吞口、鸟翼剑锷,形制十分朴拙。耿照捧过木匣,不觉蹙眉:“七叔,这剑……好沉!”
七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