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南志-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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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她的立场来说,瑞羽若是一蹶不振,她的前程和身家性命也就没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害怕惊惧起来。
瑞羽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再看看她的表情,本来已经沉重的心情又被压上了一块大石。瑞羽不知不觉间长长叹了口气:自己还没有决定未来的走向,就已经连饮食起居的自由也没有了。若真决定向前,她的余生,又该是何等的沉重?
她顺了青红的意传了晚膳,却没有食欲,只勉强吃了几口。由青红和青碧服侍洗漱后,她便心绪不宁地靠在软榻上发呆,脑中一片空白,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头痛欲裂,辗转反侧,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睡梦中那些纷乱的思绪纠结在一起,恍惚中竟化成一块硕大无比的圆石,轰隆隆地滚向她。她拼命奔跑躲闪,却无路可逃,一时间巨石当头压下,竟将她碾为齑粉。
第十二章 平生志
瑞羽仰望着天边的云层,眼底也有风云涌动,“即使不承先人的遗志,我也当乘风破浪,笑傲四海九州,方不负此生!”
她惊惧呼救,却听到有人在她身边焦急呼唤:“姑姑,你醒醒!你做噩梦了,姑姑!”
是做了噩梦?她恍然醒悟,睁开干涩的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东应焦急的脸。
东应正拉着她的手使劲摇晃,见她睁开眼睛,这才放下心来,松了口气,“姑姑,你怎么了?”
瑞羽只觉得脑袋沉重无比,脑门更是嗡嗡作响,好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她勉强起身,开了开口,声音粗哑,“有点不舒服,可能昨晚没睡好,受了凉。”
东应望着她,脸色惊疑不定,好一会儿才说:“姑姑,你睡了两天……”
瑞羽想不到自己这一觉竟睡了两天,怔了怔,笑着安抚他,“哦,大概是前几天累着了,一觉才睡这么久。你身上的伤还没好,怎么不躺着多休息?”
“我已经躺了六天,大夫说伤口愈合得很好,只要不用力触及伤口,就可以随意走动了。”东应虽是由李太后抱入西内的,但并不是由李太后亲自抚养长大的。因为李太后体弱多病,真正与他朝夕相处,时刻照顾他的,反而是瑞羽这个仅比他大三岁的小姑姑。孩子心性,因此他对照顾自己的瑞羽总是依恋倚仗,瑞羽不声不响地睡了两天,怎么叫喊也不醒转,他不由得恐慌忙乱。虽然此时瑞羽说自己无事,但他还是忍不住担忧,“姑姑,要不要传医生看看?”
瑞羽揉了揉额角,颔首道:“也好!”
不一会儿,大夫来了,进来以后,便开始望闻问切。瑞羽一面任他们诊断,一面问:“我睡了两天,王母那边可知道?”
东应摇头,“太婆这几日忙着召见老臣,大夫说她的身体也十分虚弱,我不敢惊扰她。”
瑞羽赞许地望了他一眼,再问:“老师可曾入宫?”
提起郑怀,东应却隐隐有些不悦,抿了抿嘴才回答:“昨天来过,看了看你又走了。”
“哦?”
瑞羽蹙眉,“老师没有留下别的话?”
“他说你这几天要决定一件重要的事,让我们不许来打扰。”
东应见她一脸倦色,心里不觉难过,忍不住拉着她的手,轻轻劝说:“姑姑,现在西内没有什么事,您累了就好好休息,别再费神了。”
瑞羽低头看着东应——他发育得要比同龄人晚,看上去像个十岁的小男孩儿,圆脸大耳,秀眉杏目,翘鼻丰唇,一脸的天真稚嫩,正满眼依恋地望着自己。
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他有胆量挺身拔剑,血溅五步?为的只是心中一个痴傻的念头:他要保护他的姑姑和太婆,不让任何人伤害她们,哪怕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他也要尽力而为。
郑怀让她慎重考虑,再选择以后要走的路,可实际上,她何曾有选择的机会?
大夫劝她少思虑,她嘴里答应着,心里却仍在想着郑怀的话,想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见东应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便伸手理了理东应有些凌乱的童子髻,温言道:“小五,姑姑无事,倒是你身上有伤,天色尚早,你半夜跑来也够累的,快快回去安歇吧!”
东应因为担心她而半夜都不得安寝,一察觉她被噩梦所魇便跑来将她推醒,但他自己的伤却没痊愈,身上困顿,安下心来便觉得疲累,她一劝就不自禁地打了个呵欠,只是这时候依恋心理发作,加上担忧,便不肯回去独卧,“姑姑,我就在你这里睡。”
“后寝离这里也不过二十几步,你要不想走,让青红他们抬你回去也就是了。”
“我不回后寝,就要在姑姑这里睡。”
瑞羽见他撒娇扮痴,在他额头上弹了一指,轻嗤,“多大的人了,还腻着姑姑,不怕被别人笑话。”
东应不屑地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我爱腻着姑姑,这关别人什么事,谁要笑话谁笑去。”
说着,他心中突然生出一丝不安,抬眼注视着瑞羽,满目的担忧恐惧,以致连声音都颤抖起来,“姑姑,你会不会嫌我烦?不要我跟着?不许我跟着?”
这样一个孩子,面对生死大劫,尚能无所畏惧,却唯恐被她厌烦抛弃。
他在她面前天真敏感,温柔得似乎有些懦弱,仿佛一只本性凶猛的幼兽在经历了残暴的厮杀之后回到巢穴,在至亲面前不设防地将自己全部的脆弱袒露无遗。
听了他的话,瑞羽忽然觉得气息一窒,胸口闷然生痛,鼻梁间蓦地有股酸涩,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将他搂住,小心地避开他身上的伤口,柔声说:“傻孩子,这世间我只有你和王母两个亲人,我们相依为命,不离不弃,我怎么会嫌你?你爱在这里睡,就在这里睡。”
她这样对待东应,不免有失分寸,只是她自己却不曾察觉。凡是东应有所求,她必会应允。
东应看她对自己百依百顺,便满足一笑,依靠着她躺下,很快鼻息绵长沉重。他睡得很沉,瑞羽却无法再入睡,轻轻地将熟睡的东应放下,起身加了件披风,慢慢地踱到窗边,望着外面的夜色。
天空漆黑如墨,此时正是漫漫长夜里最黑暗的时刻,夜空深邃广袤,无际无涯,只有启明星孤悬高照,这更显出了夜空的沉重。
她长长地叹息一声,声音却似乎被黑暗吸了进去,没有半分回响。青碧领着侍女端着大夫煎好的汤药进来,见她站在窗边不言不动,连忙劝告:“殿下,您已经受了凉,怎能站着吹风?”
瑞羽点了点头,转身悄悄地走进书房,生怕惊醒了东应。青碧见她已无睡意,便将汤药送上,又传宫人给她准备洗漱用具。
汤药入口苦酸,一股怪味直冲脑门,她喝了一口,便眉头紧皱。青碧怕她不肯吃药,早准备了漱口水和霜糖,待正要相劝,却见她只稍微停顿,便又举起碗来,将碗中的汤药一饮而尽,与以往嫌苦不肯吃药的情形大相径庭。
青碧顿感诧异,直到她拿起杨枝齿梳擦牙,吐出漱口水时,方醒过神来,忙道:“殿下,让奴婢侍候您梳洗。”
瑞羽目光一凝,摇头道:“不用,让我自己来。”
她出身皇家,自幼便有侍从环绕左右。除去为了孝敬李太后特地学习的侍疾技艺外,何曾自己穿过衣,梳过头?此时不用青碧等人服侍,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她才将衣冠头饰整理好。
青碧等人不知她为何突然执意如此,只能在一旁提醒,待到她整理完毕,才嘀咕着抱怨:“殿下,若让奴婢服侍,早就已经收拾停当,却也不用磨蹭这么久。”
她身边十二个名字里有“青”的婢女都是自她幼时就贴身服侍她的内使,因此主仆情谊深厚。随着她的年纪见长,权威日重,这令她们不敢再像从前一样随意地与她嬉闹。但关于这种生活中的琐碎小事,她们对她却没有多少客气。
瑞羽也不以为意,微笑回答:“虽然有你们服侍,但我自己也该会做这些事。莫成了那种离了侍者,就衣不会穿、饭不会吃的废物。”
青碧一愕,瑞羽低头将腰间的环佩理了一下,喃了一句,“平日里四体不勤,倒不知道原来穿衣着冠这等小事居然这么麻烦。”
一时穿着整齐,天际也浮出了一线鱼白。瑞羽抬脚出了书房,沿着殿外的抄手游廊徐徐慢行。曙光初现,花草树木上还凝着厚厚的夜露,偶尔清风拂过,露水自叶尖滑落到地上,发出滴滴幽静柔和的清响。庭院一角的几丛水横枝郁郁葱葱,于深浓欲滴的绿色枝叶间开出几朵柔润如玉的白色花朵,花香幽幽飘散,沁人肺腑。
瑞羽驻足欣赏,却听见身后一阵轻微的骚动,回头一看,却是郑怀踏阶而来。
此时宫门未开,瑞羽看到郑怀,却并不意外,微笑道:“老师来得好早。”
“不及殿下起得早。”郑怀口中说着话,脚下却不停,待走到瑞羽身边,看了看她面前的水横枝,才笑道,“此花清香可以除汗,晒干能添茶香,根茎入药能解热消炎,熟果可为染料,妙用极多。殿下若能莳花弄草,修身养性,却是极佳。”
瑞羽俯身闻着花香,道:“瑞羽随老师学习已近十年,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老师不止精通武艺和诸子百家的经典要义,还对农耕医药等杂学也广有涉猎。”
郑怀笑道:“诸子百家,农耕医药等各类学识,若要精研,足以令人穷尽一生的精力,我也只是略通一二。不过,教殿下识别草木的本性,我还是行的。”
瑞羽伸手握住花枝,指尖一用力,将花朵摘下来,凝视着郑怀平静温和的脸良久,突然道:“自从应德二年,王母携我赴终南山将老师请来,令我拜在您的门下,我就一直疑惑王母深居宫内,并非是擅长谋划布局之人,所知有限,又怎么会突然去终南山,并在见到您之前,她就笃信您是一位好老师?您入宫之后,她对您的信任,竟超过了率领鸾卫守护我们十几年的薛安之将军,这又是何缘故?”
郑怀怔了怔,对瑞羽此时提出的问题也颇感意外,但他却没有表现出来,语调依旧温和,“殿下既然有疑惑,想必也会有猜测,却不知殿下心里,对我是如何猜测的?”
“老师,我自幼失去双亲,由王母抚养长大。宫内一向少有待我和善的男性尊长,您教导我,陪伴我,扶持我走到今日,在我心里……”说到这里,瑞羽的声音顿了顿,脸上的神态似伤感,似悲哀,又似无奈,过了会儿,她才低低地说,“您是我尊敬的长辈,我虽然疑惑您的身份来历,却不愿对您多做猜测。只因当此时机,我心中戾气大盛,若做猜测,必然有失偏颇,多半于您不利。不当面询问,却以己心胡乱猜测,暗存偏见,对您太不公平,也不是弟子之礼。”
郑怀眼中光芒一闪,笑意慢慢地溢了出来,望着瑞羽,温和询问:“殿下如此胸怀,已经远胜无数世间庸俗之辈。可你既然已经有了这样的胸怀,本不该纠结于心,却为何还要执著追究我的身份来历?”
“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老师若只是教我读读书,写写字,我本来是不想对您的身份来历追根究底的。”
瑞羽抬头望着郑怀,抿了抿嘴,静静地说:“然而,这两天我仔细想来,才发现原来这几年里,老师您虽不动声色,但潜移默化中,已经教给了我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这些道理影响着我的为人处世,推动着我往您希望的方向发展。您前天有意诱导我去选择一条危险且光辉的道路,最后却又劝我放弃,前后模棱两可,这让我迷惑,您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呢?或者说,您教导我,诱惑我,到底希望我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一口气说了下去,清晰明了,“老师,若这皇权中心是个万丈深渊,我在未得到你的教导之前,可以是个遵循权力规则安排、庸碌走过一生的瞎子。而如今您令我清醒过来,让我看到了前面的危险,却还驱使我前进,那我总该知道您到底是什么身份来历,为何如此作为?您究竟想要我干什么事、做什么样的人?”
郑怀笑了,目光有些复杂,然后感慨万千地道:“殿下,你很好,比我能想象中更好。”
瑞羽不说话,等着郑怀回答自己刚才提出的问题。
“殿下,我想要你干什么事、做什么样的人其实并不重要。人生充满变数,一个人干什么事、做什么样的人不是别人能决定的,有时候甚至于不是自己能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