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冢随录 ⅱ作者:马伯庸-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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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老长叹一声,把沾满血迹的毛巾还给十九:
“赶紧去查一下,这几个月以来,他们两个偷偷行动了多少次。不知道暗地里他们瞒着咱们诸葛家杀了多少人,用这种有伤天和的龌龊手法收了多少笔灵!”
“明白。”
“最重要的,是要查出是谁在幕后指使。”
四个人走出地下室,费老和诸葛一辉在前面不停地低声交谈,想来是在讨论如何擒拿诸葛淳的细节。颜政和十九走在后面,当他们走过一个九十度拐弯时,十九忽然拉了一下颜政衣角,让他缓几步。等到前面的费老和诸葛一辉转过拐角,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你们是亲眼见到房老师被杀对吧?”
“嗯,对。”
“除了欧子龙,诸葛淳也有份对不对?”
颜政挠挠头:“如果从法律上来说的话,他算是帮凶吧。”
“谢谢,我知道了。”十九低声说,然后紧抿住了嘴唇,从她的表情里看不出什么。
他们回到别墅大厅的时候,恰好罗中夏从老李的房间里走出来。颜政问他跟老李都谈了些什么,罗中夏苦笑着摊开了手:“他让我入党。”
他刚才回绝了老李的邀请。本质上说罗中夏并不喜欢这种蛊惑人心式的口号或者过于火热的理想,也对国学没什么兴趣,尤其是一想到自己被青莲笔连累变成了一个关键性人物,他就觉得麻烦和惶恐。
老李对他的拒绝似乎是在意料之中,也没有强求,只说让他在这里住上几天,仔细考虑一下。
颜政听完了罗中夏的讲述,不禁伸开双手感慨道:“好伟大的理想呐,你也许有机会做国学导师哦。”
“导师是那么好做的吗?”罗中夏白了他一眼。
接下来的几天里,罗中夏和颜政享尽了荣华富贵,过着真正有钱人一样的生活。诸葛家在这方面可毫不含糊,每天山珍海味招待,就连卧室也极精致之能事——不奢华但十分舒适。
老李、费老和诸葛一辉在这期间很少露面,只在一次小型宴会上出现了一次,与他们两个喝了一杯酒——那次宴会上颜政一个人喝了两瓶,事后几乎吐死——估计是忙着处理叛徒事件。诸葛家的其他人也很少来打扰他们,只有十九每天陪着他们两个四处参观,打打网球、高尔夫什么的。老李还慷慨允诺他们可以敞开使用别墅的图书馆,也算是熏陶一下国学,可惜这两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只去了一次,就离那里远远的。
十九人长得漂亮,性格又爽朗,而且善解人意,做玩伴实在是再合适不过。有如此佳人作陪,就是什么都不干,也赏心悦目。不过让颜政郁闷的是,她似乎对罗中夏更加热情,有意无意总缠在他身边。颜政没奈何,只好去和别墅里的年轻女仆搭讪聊天。
不过罗中夏自己知道,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自己体内有管曾经属于房斌的点睛笔。至于房斌到底是什么人,他一直不敢问,生怕又触动十九的伤心事,平白坏了气氛。
除了十九以外,还有一个总是乐呵呵的胖大厨,他自称叫魏强,是诸葛家这间别墅的厨师长,奉了费老之命来招待他们。不过这家伙没事不在厨房待着,却总远远地围着他们两个转悠。罗中夏问他,他就说厨师做饭讲究量体裁食,得把人观察透了才能做出真正合适的膳食。魏强脾气倒好,任凭颜政如何挤对也不着恼,就那么乐呵呵地背着手远远站着。
这几天里,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对笔灵和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绝口不提。如果不是发生了一件小事的话,恐怕罗中夏和颜政真的就“此间乐,不思蜀”了。
有一次,罗中夏吃多了龙虾捧着肚子在园林里来回溜达消化,不知不觉走到一个侧门。他还没推开门,魏强就忽然出现,招呼他回去。罗中夏本不想听,可不知不觉就走回来了,莫名其妙。罗中夏回去以后偷偷讲给颜政听,后者不信邪,去亲身试了一次,过了不一会儿也回来了。罗中夏问他发生了什么,颜政郁闷地说:“我本来想翻墙出去,结果又碰到了魏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稀里糊涂就回到别墅了。”
“你是不是被他催眠了?”
“我像是那么意志薄弱的人吗?反正这个魏强,肯定不只是厨师那么简单!”
罗中夏和颜政这时候才意识到,这种幸福生活还有另外一个名词,叫做“软禁”。
“难怪十九每天老是跟咱们形影不离的,原来我还以为是她对你有意思呢。”颜政咂咂嘴,罗中夏心里一沉,有些说不清的失望。颜政笑嘻嘻地拍了拍他肩膀,宽慰道:“佳人在侧,美酒在手,这种软禁也没什么不好啊。”
“喂,得想个办法吧?”
颜政挥了挥右手,给自己倒了杯红酒,掺着雪碧一饮而尽:“你出去有什么事情吗?”
罗中夏一时语塞,他原来唯一的愿望就是摆脱青莲笔,这个希望彻底断绝以后,他一下子失去了目标。
“就是说嘛。事已至此,索性闭上眼睛享受就是了。时候到了,自会出去;时候不到,强求不来。”颜政一边说着一边晃晃悠悠走出房间,手里还拎着那瓶红酒,且斟且饮。
接下来的一天,虽然罗中夏并没打算逃跑,可自从意识到自己被软禁之后,整个氛围立刻就变了。他总是怀疑十九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他,猜测十九的衣服里也许藏着窃听器,要不就是趁他转移视线的时候偷偷汇报动静,甚至上厕所的时候都在想十九会不会趴在外面偷听。
疑神疑鬼容易降低生活质量,这一天他基本上过得不怎么安心。十九见他魂不守舍,以为他病了,他就顺水推舟敷衍了两句,就推说身体不太舒服,回自己房间去了。一个人躺在床上拿着遥控器翻电视频道,从头到尾,再从尾到头。
他看电视看得乏了,翻了一个身想睡觉,忽然被什么硬东西硌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的“嘀”。他想起来这是自己的手机,因为没什么用所以被随手扔在了床上一直关着,现在被压到了开机键,所以屏幕又亮了起来。
一分钟后,一连串未接呼叫哗啦哗啦冲进来,都是来自彼得和尚,还有一条短信。
罗中夏犹豫地打开短信,上面只是简单地写着:“关于退笔,接信速回。”又是退笔,罗中夏苦笑一声,把手机扔在一旁,翻身去睡,这种鬼话信一次就够了。
他不知不觉睡着了,在梦里,罗中夏感觉一股温暖的力量在引导着自己,这力量来自心中,如同一管细笔。飘忽不定,恍恍惚惚。
是点睛?
想到这里,他立刻恢复了神智,点睛笔为什么会忽然浮现出来?罗中夏很快发现自己迷迷糊糊,下意识地把手机握在了手里,大拇指误按了短信的回叫键,线路已经处于通话状态。
“喂喂!听得到吗?你在哪里?”对方的声音模糊不清,信号很嘈杂,但能听得出是彼得和尚本人。
“诸葛家。”罗中夏只好接起电话,简短地回答。彼得和尚略过了寒暄,直接切入了主题:“退笔冢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很遗憾。”
“嗯……”
“不过你是否还记得,出发之前,我们曾经说过,退笔冢其实有两处?一处是在绍兴的云门寺,而另外一处是在永州的绿天庵?”
“记得,不过那又怎么样?退笔冢从头到尾都是韦势然的阴谋吧?”
彼得和尚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是的,这是我们始料未及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韦家族长给你带了一封信。我无法转给你,所以只好用口讯转达了。”
“是什么?”
“你听到了一定高兴,族长在给你的信里说,永州绿天庵才有真正的退笔之法。”
罗中夏没有感觉到惊喜,反而变得多疑起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韦家族长是谁?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有什么目的?不会是那里又藏着什么笔,哄我去开封印吧?”
如果他的感受能跨越空间的话,就能觉察到彼得和尚在电话的另外一端露出一阵苦笑:“韦家最近发生了不少事,一言难尽啊。”
“就是说你也把握不了形势,也不能确认真伪吧?”罗中夏尖锐地指出。
彼得和尚说:“是的,我既不确定是真的,也不确定是假的,那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不是吗?族长除了这则口讯,他还有一件东西要交给你,务必要我亲手送到。我们可以在永州碰面,然后去把这个问题解决掉,你不是一直想回归平静生活吗?”
“彼得师父,对不起啊,我现在……”罗中夏斟酌了一下词句,“如果你在现场经历过那些事,你就会明白,我对这件事已经没什么信心和兴趣了——何况现在诸葛家已经把我软禁,我根本出不去。”
说完他就挂掉了电话,坐起身子对着雪白的墙壁,强迫自己对着空气露出不屑的笑容:“什么退笔,别傻了,都是骗人的!”
这通电话搞得他本来就低落的心情更加郁闷,没心思做任何事情,于是唯一的选择就是睡觉。至于点睛,也许那只是自己做梦而已吧。
罗中夏躺在床上,双手紧扯着被子,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他感觉到鼻边一阵清香,他以为又是点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可香气挥之不去,他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十九正俯下身子,两个人的脸相距不过几寸,红唇清晰可见。
难道她要夜袭?还是说她还在监视我?
罗中夏又惊又喜,一下子不知道是该静等,还是主动投怀送抱,他正琢磨着左右为难,十九却把嘴凑近他耳朵:“喂,快起来!”
罗中夏腾地直起身子来,十九没料到他起来得这么快,两个人一下子撞了个满怀。罗中夏的嘴唇恰好“吻”到了十九的长发,一阵香气顺着嘴唇传遍全身,麻酥酥的极为受用。十九满脸飞霞,下意识地一拳过去,正中罗中夏肩头,把他重新砸到床上。
“你……你到底让我起,还是让我睡啊。”
十九听到这个“睡”字,又是一阵尴尬,她咬咬嘴唇,转过身去催促道:“快,穿好衣服!”罗中夏忙不迭地拿起衬衫套好,这才问道:“这大半夜的,发生什么事了?”
十九转过身来:“你们想不想离开这里?”
罗中夏一愣,拿不准这是试探还是什么。他看了看墙上挂钟的时间,现在是凌晨三点。十九焦虑地看着窗外,一改白天温文淑雅的神情。罗中夏忽然发现,十九没穿平时的时尚装束,而是换了一身黑色的紧身衣,把原本就苗条的身材更衬托得窈窕有致,一把柳叶刀用一根红丝带扎在腰间。
“老李和费伯伯我最了解了,他们表面上对人都是客客气气,可会用各种手段达到目的,你们现在实际上是被软禁在这里!”
“这还用你说……”罗中夏心想,嘴上回答道:“那我该怎么办?逃走吗?”
十九坚定地点了点头:“对,而且我要你跟我走。”
罗中夏吓了一跳:“去哪里?”
“他们已经找到了诸葛淳的下落。我要你们跟我一起去,赶在费伯伯之前去杀了他!”
“可是……你这么干,不等于也背叛了诸葛家吗?”
“我才没有背叛,我只是不想那个诸葛淳死在别人手里!”十九怒道,“本来我一直要求参加行动,可都被他们拒绝,只让我在这里守着你们。我不干!”
这最后一句说得如同小女生的撒娇,却隐藏着汹汹怒气和凛凛杀意。
“那你找我们有什么用,自己去不就好了……”罗中夏实在不想再掺和这趟浑水了。彼得和尚叫他去退笔他都拒绝,更别说这是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还有一个隐隐的理由:十九亲口承认守在自己身边是老李的命令,不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更加心灰意懒。
十九上前一步,口气里一半强硬一半带着哀求:“我不想让家里任何人参与,一辉哥也不行。他们肯定会立刻告诉费伯伯,把我捉回去。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们。何况……何况你还有房老师的……”她咬了咬嘴唇,欲说还休,一双美眸似乎有些潮湿。
罗中夏生平最怕麻烦和美人落泪,可惜这两者往往都是并行而来的。他想上前扶着她胳膊安慰,又不好这么做,弄得手足无措,几乎就要认输。脑子里无数想法轰轰交错,一会儿“别去,你还嫌自己的麻烦不够吗”,一会儿“人家姑娘都这么求你了,再不答应就太不爷们儿了。何况这是个逃脱软禁的好办法”。
十九看到他仍旧在犹豫,不由得急道:“费伯他们已经买了明天去永州的机票,现在不走,就赶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