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皇图-第7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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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袖中摸出醒木,在自己的讲桌上一记重击,大步上前从两个学生面前扯过试卷,目光咄咄逼人。成继先吓得把脑袋缩在长袍的立领里,只露出忽闪的两只眼睛,等到老夫子回转身去,才极快地一吐舌头,比了个鬼脸。老夫子大步回到自己的桌边坐下,展开试卷,气度沉稳凝重,威严无比。他嘴角微微下撇,捋着几绺细须瞥了瞥第一张卷子,绷紧的神色缓和了几分。
“还算有心,尤其‘稽之圣贤,讲之师友,察之事物,验之身心,以究析其精微之极至’一句,有几分先贤的遗韵,太子殿下这几日读书算得上用心,不枉圣上的期待。这张卷子,可题作甲等中上。”
他又抖开下面一张卷子,才看了一眼,细须就急剧地抖动起来,两只眯缝起来的老眼瞪得滚圆,简直要喷出火来。
“喂!”成继先看着夫子发作前的惊人表现,压着声音对成文武大喊,“你不是一个字都没写吧?”
“这……这这,这简直欺人太甚了!哪里还有我一分半点的师道尊严?”老夫子哆嗦了一阵子,终于大喝出声,抓起卷子奋力一把扔出。
一张薄纸扔不远,半空中舒展开来飘落在地上,成继先满是好奇地探了脑袋去看,不知是什么能把古板重礼的夫子气成这样。
那是墨笔稀稀疏疏勾勒的一幅画,画的竟然是一个深衣长袖的垂髫少女。
成继先吐了吐舌头,在他看来,这实在只能算是信笔的涂鸦。
老夫子重重地坐回椅子里,整了整神情,直直地看着前方,瞥也不瞥成文武一眼,“在下才疏学浅,蒙圣上重托教授太子殿下和诸位公子的文字,自己知道惭愧。成小侯爷屡屡不听教诲,自行其是,想必是临江侯爷的爱儿,学问非同一般,看不上我这种酸腐的儒生。乡里一个教书匠尚且知道知难而退,在下不辞馆,真的有愧于临江侯了。”
他起身遥遥对着成文武大袖一挥,“不敢高就,告辞了!”
他说完,便掉头大踏步地离去。
成文武看着老夫子怒冲冲离去的背影,只是冷笑了一声,浑不理会周围伴读们的惊讶目光。成继先这时已经轻轻跳了起来,跟过去一直看着老夫子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德谋(成文武的字)佩服佩服!你胆子可真是够大!”成继先蹦着回来,对成文武竖起拇指,“这个老家伙,脾气好比一块茅坑里的臭石头,换了我可不敢乱来。他这一准儿是去父皇那里告状去了。”
“那又怎么样?”成文武无所谓地看着他,“他还能怎么样?”
“是啊!不管他不管他!来来!趁着外边儿天气好,咱们出去透透风!”太子说着,又变得兴奋起来。
看着太子手舞足蹈的样子,安琪母女相视一笑。
夜深了,皇宫里四下一片寂静。只有最西边的偏殿里,还点着灯烛,窗纸上映着三五个人影,隐约能听见说话的声音。
一个人在摇头叹息,“这些世家子弟,有几个肯用心读书的。对牛弹琴,真是对牛弹琴!”
“这文章大道,是要说给有灵性的学生听的,这些纨绔之辈,怕是这辈子也没有机会学到真髓。若不是圣上下了旨意,我是死也不做这种有辱斯文的事情。”有人气哼哼地拍了桌子。
“鲁公稍安毋躁,稍安毋躁,”又有一个温雅的声音劝慰,“我等为帝朝尽忠,只求心安罢了,犯不着和这些不成器的孩子生气。”
“今日我觐见圣上,言明成文武之不肖,可圣上还是要他跟太子同食同宿,半点不得有差别。我是真没多少耐心花在那孩子身上。只是担心误了太子学业,我可是千古罪人,如何去见我们鲁氏历代的祖先?”
那个温雅的声音笑了笑,“他学不学得会文章,是他自己的悟性,鲁公教太子读书就是了,至于其他的,大可不必费此心力。”
“朱公说得是!不过倒是要提防那个成文武,怕是这个小子教坏了太子。圣上如今很是宠信临江侯,可要防他一家恃宠骄纵。”
第101章 朝中暗流
“鲁公这一说又看低了圣上。圣上哪里是宠信于他?若是圣上真的把临江侯当作心腹,又何以放任他和武殿都指挥韦大人有过节?临江侯名义上掌握三军,可是我们帝朝军旅的第一人,还是御殿羽将军韦大人啊!若不是韦大人性情淡泊,这个位置轮得到临江侯来坐?”
“临江侯家的气焰越来越不得了,简直不把我们这些大臣放在眼中。临江侯见司徒大人您就从来没有笑脸,现在还纵容他家长子行凶——若是这孩子长大了,还不把司徒大人您,把皇后娘娘都踩在脚下了?”偏殿中,一个黑影正在角落里窃语。
有人冷笑着:“把我,把皇后不放在眼里,这是应该的,他们临江侯家有这个资格;但是……把陛下不放在眼里……那就太不应该了。”
“可是……临江侯家似乎对皇室还是忠心耿耿呢……”
“此言差矣。你要知道,任他多么忠心,可手握兵权就已经是大错了。虽然当年先皇立誓愿与其家永为兄弟,共享天下,但并不代表当今圣上想这么做。陛下有时只是缺一个理由。”
“……原来如此!”
“此外,临江侯一向对我们这班老臣没有好脸色,觉得我借了女儿是皇后娘娘的光才身居高位,却硬安排儿子和太子亲近。想是将来等太子继了帝位,要把我们这些人全扫出帝都。”
“太子乃皇后亲生,又是皇后一手抚养长大,他日继位,当不至如此吧?”
“怕就怕临江侯家偕一干武将要力推太子继位,他们手握兵权,如果……陛下也正忧心此事。你们不信,可去探探其他大臣的口风,便知端详。”
窃窃的低语声还在不断传来。蜷伏在巨大屋檐下的安丽莎默默看着手里的书卷。《百工发蒙》的三家注本和一代名匠鲁般大师的《神机典录》,是母亲要她去偷偷取来看的书。但她经过这里,不意听见了许多话。
这里本不是大臣们说这样话的地方,但由于大内侍卫事先已经被调开到了院外,所以他们在这里说的话不会有人听到,但他们并不知道,有人路过这里时,听到了他们的谈论内容。
想到朝中大臣和皇族间的暗流涌动,安丽莎只觉得十分无聊,她没有再听下去,而是借着夜色的掩护,仿佛幽灵一般的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的穿行着。
此时此刻,偏殿里的大臣们并不知道,在临江侯府,类似的对话,也在进行着。
“慕容将军请坐。此间为书斋,无人打扰,你我二人正好畅谈。”
“在下岂敢和侯爷对坐,小儿打伤了小侯爷,本是死罪,侯爷宽宏大量,不予计较,在下感激不尽,哪里还敢……”
“慕容将军客气了,坐吧。”临江侯成承祥摆了摆手,打断了慕容将军——也就是慕容轻尘和慕容远山的父亲慕容沧海的话,“小孩子们打架,些许微伤,算了得什么?再说了,我那个孩儿,让我骄纵惯了,令郎刚好给他一个教训,这几****真是少有的轻闲,不用为他头痛,哈哈。”
“侯爷万不可如此说,令在下惶惑无地……”
“令郎远山的功夫好俊,那日战胜北国蛮子,一手枪剑功夫可谓出神入化,令我赞叹不已。慕容将军有此佳儿,真是令人羡慕啊!”临江侯笑道。
“哪里哪里,侯爷过誉了。”慕容沧海看到临江侯谈笑风生,似乎并无怪罪之意,一颗悬着的心略略放了下来。
“北戎的蛮子哪里能有如此俊彦……对了,那个李昱,似乎也不是蛮子,乃是帝朝人士,我那日见到有人似乎识得他……”
“在下听说了,李昱乃是帝都前少府副使李庭瑞之子,多年前不知所踪,那日李庭瑞送子上校场比武,这才得见,听闻死于李昱剑下的那个李猛,便是这李昱的异母兄弟。”慕容沧海说道。
“果然是夷入夏则夏,夏入夷则夷,虽是异母兄弟,李昱也当手下留情,怎可随便就杀了?可见入了北蛮,秉性也都变了。”临江侯皱了皱眉头,说道。
“不过当日的情形,也是李猛下死手在先,李昱若不使出全力,只怕性命不保。”慕容沧海说道。
“也是。”临江侯回想着当日的情形,眉头重又舒展开来,笑道,“战场交锋,生死只在一刹那,总不能为了饶对手性命,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如此看来,是我有些苛责李昱了,呵呵。”
“侯爷明鉴。”慕容沧海抱拳道。
“那个李昱,也是个人才,可惜让北蛮子弄去了。”临江侯回想起李昱和明月公主亲昵的坐在一起的情形,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
“在下听说李昱已为其父李庭瑞从金帐国王爷处接回,正在家中养疾。”慕容沧海道,“他那一日被小儿远山伤得甚重,听说原本是患了失忆之症,一路摸索回家的。”
“原来如此。”临江侯释然道,“慕容将军不妨让令郎前去探视,观其言行,看能否为帝朝所用。此等人才,若是归心于蛮族,恐于国家百姓无益。”
“侯爷心系江山社稷,明见万里,在下佩服。”慕容沧海再次抱拳为礼,“回头在下便令小儿前去探视结交,总是要留他在帝朝。”
“如此甚好。”临江侯笑着摆了摆手,示意慕容沧海不必拘礼。
“我有一事,想请教慕容将军。只是不知将军肯否诚意回答。”
“侯爷只管问,在下当诚心以告,绝不欺瞒。”
“那好,我便问了,将军切勿惊疑,今日是你我私谈,话从口出,入你我之耳,再无他人知晓,将军请放胆尽言。”临江侯微笑着盯着慕容沧海说道。
“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侯爷放心。”慕容沧海的神情虽仍淡定从容,但后背已然渗出了冷汗。
“太子殿下现今已经十八岁了,诸位皇子年纪也都已近十五六岁,太子和诸皇子之间,才艺各自如何?”临江侯问道。
临江侯话一出口,在慕容沧海听来有如一声巨雷。慕容沧海强自镇定,略一思忖,答道:“太子和诸位皇子在下接触不多,大略来看,太子心性似过柔弱,文气太重;二皇子热衷习武,天份过人,一般武将都已不是他对手,将来上阵厮杀,必是一员勇将……”
临江侯听出了慕容沧海话语中透露出的赞赏之意,不由得暗暗点头。
“二皇子与韦将军最亲,经常去军营向韦将军请教武功兵法,早已把韦将军视为恩师亚父,看来慕容将军也颇为欣赏二皇子啊。”
“呵呵,”慕容沧海笑着说道,“的确,我儿轻尘便太过文弱,若能像二皇子一般便好了,二皇子他日后必能勇冠三军,武艺气概,都不是其他几位皇子可比的。”
“以慕容将军看来,若二皇子为太子,将来会如何?”
“若是二皇子不生在帝王家,当为威武上将,征讨四方,可令天下敬服。只是,这治理天下,却并非只有武功战技便可啊。二皇子生性爽直,处事只有对错,出招只论生死,有话讲于明处,不爱使诡计绕弯子,这样性格,若是日后做了皇帝,恐易为臣子所惑。”
“那怕什么,如有韦将军和慕容将军及一二贤良大臣辅佐身畔,提醒监察,可保无忧。”
“侯爷说笑了,”幕容沧海抚须而笑,“话虽如此,可是将来也难保有人去他面前说这些人的坏话。做皇帝的,终究还是不愿受人管束,孩子大了,自己父亲的话也未必会听,何况是外人。”
“那么……慕容将军觉得三皇子如何?”
“三皇子虽文采不及太子,武功兵法不如二皇子,但在我看来,倒是适合做一位守成之君。三皇子曾向我请教兵法战策,我与三皇子交谈过几次,虽然气质稍显文弱,没有二皇子的霸气,但是谈吐举止得体自然,看得出是心思细密、情不外露之人。而且据说他已熟读史册,著文把前朝帝王得失分析了个遍,连他的太傅也挑不出什么毛病。这样的人,确是有帝王之资。”
“怎么,慕容大人竟是如此赞赏三皇子的么?”
“呵呵,侯爷明白,我们武将世家,自然和大皇子三皇子那样有战将之志的少年谈得来,他请教我武艺兵法,我也能教得了他;但你让我去与太子殿下聊些什么?太子棋艺高超,书法诗歌精绝,开口必论古今典故,这些我可是不敢献丑。文臣们倒是极爱三皇子的,三皇子生母早丧,为人早熟,又是皇后娘娘亲手抚养,视如已出,陛下十分赞赏,朝中诸臣自然也是看在眼里的。”
“是啊,若二皇子登基,将来我大成朝武威必更远播四方;但皇帝好武,易屡起兵端,以至战事频频,劳牵国力。”临江侯叹道,“别人不知,可你我这等武将,却是最明白这穷兵黩武之害的。”
第102章 皇帝郊猎
“但若立三皇子,太子殿下实在又没有什么过错,弃长立幼恐招异议。尤其是圣上不明侯爷的心思,若是他日陛下召见侯爷,侯爷可将此言告知,使陛下安心。”慕容沧海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