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做首辅-第17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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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天蔽日的船队从盐铁塘进入吴淞江,送到了苏州码头。
百姓们翘首以盼,好多人都以为是粮食来了,急忙冲了上去,挤得人山人海。船只靠岸,搭好了跳板,苦力扛着布匹走到了岸边,随意地堆积,很快就变成了小山。
百姓一见是布匹,大大失望,忍不住抱怨道:“别往苏州运这些玩意了,连饭都吃不上,谁有闲钱买布啊!”
妇人扭头离开,可是其他人心思活络,苏州城不只是缺粮食,布匹,煤、木炭,什么都不够,好些人家连婚事都推迟了,要是价格公道,买一点也不错。只是大家都不抱希望,这段日子以来,他们根本就不相信商人能有良心。
有个老妇仗着胆子问道:“布多少钱一匹?”
“呵呵,老太太,棉布四两八钱,要是十匹以上,还能便宜。”
“多少?”
所有百姓都吓了一跳,刚刚离去的妇人又挤了回来。
开玩笑,苏州的粮食都突破十两,布匹更是更是到了十七两,十八两,丝绸突破三十两,直奔着四十两去了。
这边只卖四两半,别是开玩笑,逗大家伙玩吧!
看着大家怀疑的目光,一个大胖子不乐意了,他大步走到百姓的中间,大声说道:“乡亲们,昌文纸店知道吧?自从开张以来,我们卖的笔墨纸砚,家具用品,哪一样不是最便宜的?告诉大家伙,囤积居奇,挣黑心钱,不是我们的作风。布匹比往年是贵了些,可是没有办法,那帮生孩子没屁眼的孙子把棉花价格炒的老高,我们也是没办法。不过我钱胖子可以告诉大家伙,我们不会多赚一个子!”
听到昌文纸店,有不少书生都知道鼎鼎大名,他们的文具就是在那里买的,也的确以物美价廉著称。
有几个文人打扮的家伙挤出来,拿起布匹看了看,厚实柔韧,织得很密。唯一的缺陷就是线头很多,可是这种时候,还有什么抱怨的。
“我买了!”
终于有人仗着胆子掏出了五两银子,二话不说,小伙计找给他八钱银子,当他抱着布匹转身的一刹那,在场的百姓终于沸腾了。
“真有人卖便宜货啊!”
刚刚还不屑一顾的妇人全都挤过来,她们抱着布匹看了又看,懂行的都暗自嘀咕。
“三嫂子,这布都是用能织好些根纱线的织机织的,不如一根一根的平整,线头多,疙瘩儿多,染色也差着……”
三嫂子看了喋喋不休的妇人一眼,轻笑了一声,“妹子,你要是不愿意要,把兜里的银子给嫂子,嫂子买两匹回去!”
“哪能啊!”妇人脸色一红,“三嫂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俺闺女刚嫁出去七天,嫁妆里头连一床新棉被都没有,不是俺这当妈的小气,实在是买不起布啊,没说的,给我也来一匹!”
你一匹,我一匹,很快你三匹我五匹,大家疯狂抢购,船上的布匹没等到岸上,就被性急的百姓抢走。
码头有便宜布匹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城里,百姓们都被折磨神经了,一听说有便宜的东西,全都涌了过来,黑压压的看不到头。
大家到了码头,顿时眼前一亮。不只有棉布,还有木炭、家具、锅碗瓢盆、估衣、水缸……总而言之,除了粮食之外,什么都有,而且这些东西比起城里,还便宜得出奇,看得百姓们两眼发红。
仔细盘算之后,留下足够买粮的钱,其余的都用来抢购吧,谁知道物价还要涨到什么时候,总不能光着屁股上大街吧!
二十万匹棉布,一天时间,就卖了十二万匹。
钱胖子默默算账,用机器织出来的布,成本只有一两五一匹,卖到四两五,足足两倍暴利,老百姓还要念着你的好,这叫什么世道啊!
他想不明白,百姓们更想不明白,抱着布匹回到了城中,路过店铺的时候,谁都狠狠啐了一口,气性大的干脆拿着砖头土块猛砸窗户,吓得老板缩着脑袋,都不敢冒头。
……
宏瑞祥商行的后院,赵旭几个人又聚在了一起。郑启明在地上走来走去,纳罕道:“邪门,真是邪门!从哪里冒出来的怪胎,放着银子不赚,他们是不知道城里头价格涨成了啥样?”
陆俊冷笑道:“当然不是,我看是王崇古请来的救兵,听说船队就是那个叫唐毅的臭小子弄来的,他先帮着开仓放粮,借着又不惜血本,打压物价,比王崇古的儿子还要孝顺!”
郑启明忙问道:“这个姓唐的是山西人,还是王崇古的子侄?我怎么没听说过。”
赵旭冷笑了一声,“他可不是山西人,是地地道道的太仓人,他爹就是浙东兵备唐慎。”
“区区一个兵备道,有什么了不起的!”陆俊冷笑道:“回头我和七太保说一声,把这小子废了。”
“哈哈哈!”
赵旭突然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弄得陆俊不明所以。
“怎么,我的话很好笑?”
赵旭收敛了笑容,叹道:“陆兄,说句不客气的,你要是和他起了冲突,七太保没准帮他,至少是中立。”
“怎么会?我是陆家人,大都督的亲戚!”
赵旭摆摆手,“二位贤弟不知道唐毅的道行啊,他爹是兵备道不算什么,他的后妈可是成国公朱希忠的妹妹。”
此话一出,两个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有勋贵撑腰啊!
赵旭又摇摇头,“不只如此,他有两个老师,一个是前山东布政使魏良辅,一位是南兵部唐顺之,他的舅舅是蓟辽总督王忬,他还和锦衣卫的七太保周朔称兄道弟,江南织造太监黄锦也是他的朋友……”
赵旭每说一样,这两位心里就一忽悠,这是个什么怪物啊,和他比起来,自己都成了土鳖了,人家背后站着文、武、朝、野、内、外,通通都配齐了。有这小子帮着王崇古,还打什么,干脆趁早认输算了。
“怎么,二位贤弟怕了?”
“不是怕,我是,是觉着没有胜算。”
“哈哈哈,我知道唐毅的背景之后,也吓了一跳。可是后来一想,咱们要对付的是王崇古,又不是唐行之,把他放在一边就是。”
“赵兄,他要是一定掺和呢?”
赵旭得意地冷笑:“他,还不够分量。”
一连三天,唐毅敞开供应,最初还有些疑惑,可是到了第三天,除了粮价之外,城里的物价开始滑落,各个铺子也不得不降价销售。可是他们吃惊地发现老百姓根本不屑一顾,交通行三个字已经刻在了百姓的心头,成为了良心的代名词。这场危机竟然造就了大明史上第一个名牌商标,连唐毅都始料未及。
“行之,我在城里又逛了一圈,物价的确降了,可唯独粮价不降反升,民以食为天,粮价下不来,别的都是扯淡啊!”徐渭唉声叹气。
唐毅反倒两眼放光,兴奋地笑道:“是吗?看来那些人是被逼上梁山了,离着一网打尽就不远了。”
第255章衍圣公
“文长兄,我早就说过苏州票券畸形发展,虚拟经济背离实际,大户暗中操纵,已经是百弊丛生,内外交困。就算我拿出再多的粮食,把势头压下去。只要这群人还在,乱子就不会消失,苏州不行,还有杭州,还有松江,扬州,他们下手的地方太多了。”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徐渭咬牙切齿道:“行之,你是想一举全歼?”
唐毅点了点头:“我把其他的物价打下去,迫使这些人集中财力到粮食上,形成围歼态势,只要火候到了,把他们的财力统统榨干,逼得他们走死逃亡,彻底将苏州还给百姓,文长兄,你觉得小弟的办法如何?”
徐渭终于恍然大悟,不得不被唐毅的大手笔感到吃惊,这家伙不光想火中取栗,还要蛇吞巨象,真要是打败了那些人,或许苏州百姓……不对,徐渭的脸色突然大变,仰着脸怪异地看着唐毅,神色之中,夹杂着一丝痛苦和挣扎,欲言又止。
“文长兄,你我之间,还需要遮遮掩掩吗,你有什么怀疑直说就是。”
徐渭长叹口气,“什么都瞒不过行之的眼睛,我只是有一点怀疑,如果你真的赢了,不过是取而代之,而凭着你的手段和才智,想要操控苏州乃至江南的物价,谁还能是你的对手?”说到这里,徐渭十分愧疚,唐毅不光点醒他,成全母子团圆,还对他毫无保留,引为知己,他这么说话,未免对不起朋友,只是眼前的教训告诉他,一个,或者一小群人,他们的实力大到不可控制,实在是太危险了。
徐渭用力甩甩头,歉疚地说道:“行之,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
唐毅突然摆摆手,不让徐渭说下去。他向四周看了看,随手拿过来一只茶壶,放在了徐渭面前。
“文长兄,你应该知道,我和交通行靠着就是物美价廉的商品发财,假如你是烧瓷器的商人,你希望瓷器价格越高越好,还是平稳有序呢?”
“这个……”
徐渭想说谁做生意不想着越高越好,可是他转念一想,却未必如此。价钱高了,单个茶壶赚得银子多,可是卖的就少了,总利润到底是增还是减,还真不好说。而且唐毅手下的多是以量取胜的路子,没有庞大的出货量,怎么赚钱?
另外生产东西都需要投入,徐渭是亲眼看过成千上万的织机一起纺织的壮观场面。机器、人工、厂房,都需要大量的投入,需要从交通行借款。对作坊主来说,可以预期的稳定的利润来源,才是维持他们经营下去的关键。
简言之,交通行代表的是细水长流,是工业化思维下的以量取胜,而非是赵旭之流纯粹的投机客。
其实徐渭不清楚,在西方世界的工业史上,由于采取金本位制,物价一直是平稳的,两三百年间,英镑的购买力还略有增加。货币膨胀,物价飞涨是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之后的产物。从那以后,就鲜有国家跨过工业化的门槛了……
话说回来,让交通行代表的势力掌控苏州,掌控江南,绝对比赵旭等人靠谱。徐渭的心结瞬间解开,狗头军师的本色又回来了,嬉皮笑脸道:“行之,你到底要怎么干,哥哥都迫不及待了!”
……
在唐毅的努力之下,两白一黑之中,棉布和煤炭都打压下来,价格虽然比平时要高五成,甚至一倍,但是好歹老百姓能接受。
而进行这些物资投机的商人都遭到了严重的挫败,他们手上的票券直线下跌,一些实力弱的商铺在老百姓疯狂挤兑之下,只能宣布破产。
愤怒的百姓追打店铺的掌柜和伙计,一天之内,竟然有二十几人被活活打死,要知道这是在王崇古强力弹压之下的结果,否则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临街的泰丰茶楼,从二楼的窗户向外望去,地上一滩暗红,格外的显眼,就在半个时辰前,一群愤怒的百姓把那位用红纸包煤饼,当成月饼卖的掌柜活活打死,原因就是煤炭价格下跌,百姓们争相拿着手里的票券来挤兑,掌柜的存的煤和木炭被顷刻抢走,后续疯狂的百姓把他拉到大街上,拳打脚踢,用牙齿咬,用石头砸,等到衙役赶来的时候,地上只剩下一堆烂肉,好不凄惨。
茶楼上的赵旭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嘴唇铁青,足足过去了半个时辰,浑身依旧颤抖,眼睛里面充满了恐惧,脑袋已经一片空白。
他喜欢坐在茶楼看街道上的百姓来来往往,俯视苍生,让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黑暗的恶趣味疯狂滋长,在他的眼里,百姓就是一群蝼蚁,可以任由他耍弄的可怜虫。
可是此刻他却觉得自己是大海上的一叶小舟,下面是汹涌的海水,一阵狂风,掀起滔天波浪,就能把他吞噬的一干二净,尸骨无存。
恐惧侵蚀着赵旭的信心,他努力昂起头,不停念着心经,平复他的心绪。
好一阵子,赵旭浑身被汗水湿透,才缓缓张开眼睛。
这一次,他终于恢复了信心。
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也终于想好了,他要全力推高粮价,而且他把所有财力都集中在粮食上面,街道上的鲜血已经教会了他,在危机来临的时候,实物为王!
他要做救世主,在王崇古失败之后,在票券崩塌之后,在苏州彻底混乱之后,他就是唯一能拿出粮食的人,唯一能收拾残局的人……到了那时候,苏州就要匍匐在他的脚下,他还要把经验复制到其他的城市,江南都捏在手里,他就是地下的帝王!
疯狂的念头在心中生长蔓延,变得不可控制,赵旭俊俏的脸上露出头狼才有的得意微笑……
知府衙门,签押房。
“行之,这几天要不是你,老夫真不知道怎么撑下来。”王崇古由衷感叹道,从开战到现在,不到两个月,他的鬓角已经斑白。相比战场上的真刀真枪,市场上的血雨腥风更加残酷一万倍。
“行之,总算到了该收网的时候!”王崇古长长叹息,仿佛如释重负,唐毅骤然一惊,挺直了胸膛,终于要到了翻底牌的时候吗,他抱拳说道:“先生有何吩咐,弟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王崇古笑着拿过一只木匣,送到了唐毅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