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第3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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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岛名连云,这条水道和这个码头自然也都用“连云”命名。佘安踩了踩脚下的土地,道:“这儿地属辽南盖州卫,毗邻辽中,水土一向肥沃。奴儿哈赤时候大杀汉人,辽南四卫也就成了荒地。你看这土,是不是有层油光?”
王翊连连点头,其实只觉得这土色偏深,近乎于黑土,至于油光云云却看不出来。
“听老辽兵说,这里就是插根木头下去都生根,现在却是数百里不见人烟。”佘安感叹道:“当初想想辽东师有两万人!两万人啊!那不得是满坑满谷的人么?现在真的到了这里,才知道两万人若是随便一撒,就彻底看不见了。”
王翊脚下渐渐有了力气,问道:“上校,榆林铺在南在北?”
佘安欣赏地看了王翊一眼,让随行参谋取出辽东师提供的军用地图。这上面多了一些圈圈,是最近才开始在军中推广的等高线概念,表示地形高低。只要是做过指挥官的人都知道这东西能帮大忙,但是现在这等高线却当不得准,无论是地形表示还是高度标注。都靠不住。
所以有人说:“还不如以前老地图上画个山的形状好认些。”
王翊对新东西格外有兴趣,玩一样就学会了如何看这些军用地图,不说辽东师的测量员画得如何,反正他是能认出山顶、山鞍以及水道种种标识。
他取了参谋的标尺仔细看了,道:“榆林铺东西有山,宽不过十里。长达二十五里,这里又是辽东师重点经营的堡垒区,怎会如此之快就被攻破的?”
“一群苦工,哪有战意。”佘安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是想到了辽东师内部军官与训导官不合的传闻。因为那是“别家”的事,所以之前他没有在意。现在回头看看,辽东师这回丢人现眼,与不重视心志训导的确大有关系。
王翊没再多说,他早就在流民队伍里习惯了猪一样的友军。纯粹是在军中时间长了。竟然忘了“一触即溃”才是战争的常态。
“上校选择连云口登陆,跳过了榆林铺,是因为东虏没有占据盖州卫城?”王翊又问道。
“没有了,”佘安摇了摇头,“东虏把能带走的砖头都带走了,盖州城如今只有遗址。”
王翊挑了挑眉毛,本想装得老成些,终于还是忍不住道:“辽东师还真是慷慨大方。”
佘安指了指地图。没有说话。
“我军可以依托盖州城遗址驻防,让辽东师尽快回来恢复榆林铺。”王翊的手指在地图上指指点点问道:“东虏大军目前在何处?”
“目前只发现孛罗埚有满洲正红旗三千人马。”佘安道:“不过这是辽东师提供的情报。咱们自己的探马还在路上。”
王翊点着地图上孛罗埚的位置,长吟一声,道:“上校,我坦克司可以把这儿打下来。”
“然后呢?”
佘安从来没想过有哪里是打不下来的,关键在于打下来之后。
“然后得守住,等第二军打下广宁、西平堡。”王翊的手几乎指到了地图的边缘:“打下孛罗埚。作为我军第一个后勤补给点,然后往北打下梁房口(今营口),占据关道。等第二军从西平堡一路打来,我军与第二军就能在海州城前会师,彻底封锁辽中平原西侧。”
“你怎么知道第二军一定会打西平堡?他们如果要打。现在应该能拿到捷报了。”
“正是因为他们没打下西平堡,所以咱们这边的东虏压力不大。如果他们真打下来了,那么现在东虏在海州肯定布下重兵,孛罗埚也就不会只有三千人马。”王翊道:“我觉得他们是在给咱们使眼色,让咱们快点动手的意思。”
在如今这个通讯和交通不便的时代,即便是一天的时间,也可能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更直接的例子:当年老奴打萨尔浒时号称“任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说穿了就是打了个时间差。
佘安不是轻敌冒进之将,但也不会为了稳妥而放弃战机。听了王翊的分析,结合参谋部的意见,佘安当即下令坦克司为全营先锋司,攻打孛罗埚。
王翊仿佛吞下了一味强心剂,整个人都精神了,当夜就逼着向导带队挺进。
——我就是着急看看,能杀咱们的贼人生出来没。
王翊和自己的部下玩笑道。
坦克司作为拳头部队,战兵人数比其他司多了一个局,为四百五十人,全员都配有火铳,第二武器才是根据战斗位置不同而携带的刀枪、镗钯、工兵铲之类。又因为休整时间过长,所有非战斗人员也都被要求尽量达到战兵标准,甚至连辅兵都能熟练掌握燧发铳的射击步骤,组成后备方阵。
从获得称号至今,尽管有人眼红,但在战斗力上却没人能够质疑。
孛罗埚的正红旗满洲是这回撤退时的殿后部队,早就心生退意,希望能够回到屯子里去养家糊口。在入关失败之后,满洲再次退回到了黄台吉时代,上阵时以马甲、步甲为主力,阿哈作为辅助兵力使用,巴牙喇仍旧是精锐战兵。
这种精兵战法的确颇有成效,面对同样的堡垒群固守战术,满洲甲兵能够悍不畏死地冲上堡垒肉搏,而奴兵是肯定做不到这点的。
恢复了自信的满洲人很快发现明军再次袭来,不由希望能够再抓几个俘虏成为种地的包衣。不过当进一步消息传来之后,正红旗上下的自信却无形中消散,因为这次攻来的明军打着奇怪的旗帜。
传说中的飞虎旗!
在这面战旗下吃过苦头的大将已经不止一位,直到现在他们都没弄明白,这到底是某支特定的营伍,抑或只要是精锐先锋都可以打这旗帜。
直到对阵时铳声齐鸣,整齐划一的步伐踏得地动山摇,正红旗东虏才意识到,无论对面是什么来头,都不是他们能够对抗得了的。
“我武惟扬!”
“取彼凶残!”
王翊高声领喊着坦克司的口号,冲上了东虏简陋的工事,手中长刀却砍不下去。
工事内的“东虏”瑟瑟发抖地的举着木棒,或是匍匐在地,用关内口音的汉话求饶,表明自己是被掠夺来的难民。至于真夷大兵,在第一次冲锋中被打退之后,就趁着坦克司整队的时机逃之夭夭。
王翊看看跪在这里的奴兵,起码也有上千人,断不能就此放他们在自己背后。不过辽东地广人稀,汉人几乎被杀绝了,所以更不能杀他们了事。唯一合理合法的办法却是王翊最不屑为之的——就地整编,建立俘虏营,等待后队。
难民死里逃生,欣喜若狂,卖力地为王师修建营房;
东虏死里逃生,欣喜若狂,卖力地鼓吹明军势大,非战之罪。
陈德咸鱼翻身,欣喜若狂,卖力派出人力运送物资,接收俘虏。
谁都很高兴,只有王翊不高兴。
如果当时他果断一些,恐怕现在已经能够拿下梁房口了。而就在孛罗埚之战的次日,东虏贝子博和托率十五个牛录的马甲赶到梁房口,巩固工事。
他已经得到了明廷残杀他父亲和弟弟的消息,正想与明军死战。而且他还从多尔衮手里用两个牛录换到了大批火铳,甚至还有一门锦州产的大炮,正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明军尝尝火铳火炮的滋味。
梁房口势必会有一场激战。
佘安很快得到了第二军的消息,果然如王翊所料一样,萧东楼故意放着西平堡不打是为了吸引更多的东虏援军。得知一师已经打下了孛罗埚,进一步攻打梁房口后,第二军当即强攻西平堡,旋即三个师一字排开,朝辽河推进。
……
“索尼巴克什。”年幼的福临并没有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带来福气,而是早早地背上了国家颓败的重担。再次回到沈阳之后,朝政大权已经不能说是旁落了,而是分崩离析,几乎回到了老汗时代。
先帝花了十余年将权力从旗主手中收归朝廷,如今再次被几个旗主分走,中央六部就像是一个空架子。
福临当然不知道这其中原委,甚至不知道那个讨厌的叔父摄政王为何很久不出现了。
仍旧每天在他面前毕恭毕敬的,只有这位索尼巴克什。
“明军会打过来么?”福林怯弱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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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六几度战血流寒潮(4)
索尼今年已经四十六岁了。
从一国辅政的角度来看,他还算十分年轻。然而从容貌上看,他却早早就生出了老年斑。压在他肩膀上的重担实在太重,以至于腰椎也已经弯曲,若不是有意挺直腰杆,就像个蜷曲的驼子。
面对眼前这个十一岁皇帝,索尼心中只有遗憾。
按照满洲人的习俗,如果顺治今年哪怕再大三岁,身高超过五尺木杆,也会被认为是个成人。作为成年的皇帝,就可以亲自披挂上阵,通过战争来培植自己的威信,将权力再次从旗主手中夺过来——应该比先帝时候更简单些,到底先帝给福临留下了两黄旗精锐。
然而现实是福临只有十一岁,甚至连上马都得踩着阿哈的背脊,更别说行军打仗了。三年之后,就算明军没有打过来,羽翼丰满的八旗旗主也不会让手中的权力再次被人夺走。
想到这里,索尼又为多尔衮感到不值。
如果多尔衮不是在辽西走廊丢了自己的主力牛录,也不至于衰弱得放弃皇权。正是因为多尔衮对皇位死心,转而经营自己的私旗,年轻的清国朝廷才会这么快地分裂。
“皇上可还记得老奴曾与皇上说过?当年萨尔浒之时,明国兵马何其之强?四十万大军来攻我大清!其时我大清不过占据建州左近贫瘠之地,朝不保夕,哪里想过能敌明军大队兵马?
“然而,萨尔浒一战击溃尼堪数十万人!竟能独占辽中。此战之后,辽沈亦是坚城深壕,想来只怕是万难攻克。谁知老汗一日间便攻入沈阳,次曰便攻下辽阳,辽东七十余堡望风而降。如此岂是人力所能为之?实在是天意眷佑!”索尼说得兴起,自己都激昂起来。
福临却仍旧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再次回到刚才的问题:“那,明军会打过来么?”
索尼顿时有些无趣,只得道:“如今就看我大军能否将尼堪堵在海州了。”
福临大约知道海州的位置,距离沈阳也不算太远。之前他两次都走了沈阳海州一线。快则三日,慢则五日,若是按照明军的行军速度,恐怕还要更快。
“明军到海州还有多远?”福临又问道。
索尼磕了个头,没有答复。
也不远了,现在这个时候还没有传回捷报,看来辽西辽南两个方向的明军都没有被击退。
这种局面只能怪多尔衮,擅自集结大兵挑衅明军,典型的饮鸩止渴。非智者所为。
“索尼巴克什,”福临的声音更低了,“如果朕不当皇帝了,他们是不是就不来了?”
索尼心中一转,已经知道了宫中的意思。定然是那位垂帘听政的皇太后与人讨论过逊位求和的问题,传到了少年皇帝耳中。
“皇上,其实有些事……我大清与明朝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程度。”索尼缓缓道:“当年老汗时候,恩养辽地汉民三四百万之多。但这些汉民不知感恩。反与我满洲为敌。老汗便将他们依律问罪……”
福临打断道:“鳌拜与朕说过,是我满洲将这些尼堪尽数杀了。所以辽地才能为我满洲所有。”
索尼又磕了个头,心中暗道:这鳌拜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杀人的事有何好宣扬的!只想着杀人的时候畅快,殊不知皆是我等日后的血债!
“索尼巴克什,朕倒觉得,若是汉人们都不喜欢归我们管,我们走便是了……”福临又道。
索尼苦笑:“皇上。咱们原本就是从极北苦寒之地走来的,难道再回去么?那里可是连粮食都种不活的。”
“咱们满洲人可以吃肉啊。”福临道:“既然汉人不知感恩,咱们也不养他们了,让他们留在这儿就是了。咱们满洲人都会打猎,都可以吃肉。又不用吃粮食。”
索尼只敢在心中一叹,暗道:若是真的一走了之,一了百了,我也不愿意在沈阳死耗。可惜啊,你终究太小,不知道如今的满洲人已经不可能再回到茹毛饮血的时候了。
“皇上,汉人有句话,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索尼道:“这话的意思就是,天底下全是他们皇帝的土地,这土地上的人全都是他们皇帝的臣子。咱们若是放弃了沈阳,他们就会追到老城;咱们若是放弃了赫图阿拉,他们又会追到宁古塔……总之会一直追下去,直到杀光咱们为止。”
福临还是个懵懂的孩童,索尼却知道三百万血债是什么概念。
这是亡国灭种的仇恨啊!
无论明人如何标榜仁义道德,但面对这样的血仇,肯定不会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这却是何必呢。”福临被吓到了,低声道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