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第3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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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是灾年,哪能死这么多人?”吴易回想起来仍旧有些面皮发麻。
“欠了债,地没了,老婆孩子卖了,生计断了,不跳河还能怎地?”船老大对这位进士老爷没有太过尊重和敬畏,因为他觉得自己也很快要成为这河里的一员了。今年北面遭兵,南面这些大户就格外凶狠,半点情面不肯卖。好多底子厚的人家都熬不过去,举家自尽了。
“镇上卖糖的陈家,也是底子厚的,他家卖的是糖呀!前日我路过他家门口,见上着板,围了好多人在那里叫骂。原来是老板欠的债还不上,人家欠他的又收不回来,索性买了砒霜拌在糖水里,一家大小六口人全都死了。
“门口叫骂的都是在他柜上存了钱的,贪那几分利息,如今看来回家也怕有人要上吊呢。”船老大低声讲述着镇上的新闻,听得吴易格外揪心。
吴易并不知道自己家里也有外债,也收着高利贷,同样有人因为还不上钱而给地卖身。这些都是庄头的事,虽然他是进士,但家中财计都掌握在父母手中,他只需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同情怜悯就行了。
从国变至今。江南的情形一日日糟糕起来。最初只是这些小民小户破产,后来就算是城中殷实人家也免不得家破人亡。那些大户人家逼债的时候多了一个说辞:“目今皇爷在北面打仗,哪里不要钱用?乘着现在大军没有过来,自己先把钱送过去,打完仗还能过好日子。若是大军逃到江南来了,就是连片瓦都不给你们留下。”
道理是如此说的,皇太子只要不过江,江南富家就觉得天下还有希望,勒紧裤腰带也要将粮税送过去。当然,现在皇太子还是过江了。而且一路从南京杀到浙江。连与朱家一起打天下的勋戚都遭了灭门之祸,真个是人心惶惶。
也不知道寻常百姓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
……
吴易说到动情处,眼泪就不受控制地往下流。等他将这些年来所见所闻的民间疾苦通通倒完,心中却像是卸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一时舒畅。他抹了一把泪。躬身道:“臣失仪之罪当罚。然臣一片肺腑,实在是不吐不快。”
“很好。”朱慈烺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就连跟随他多年的内侍都不能从中品味出任何皇太子的态度。很多时候。皇太子就像是个七八十岁的积年老宦,根本不让人摸清他的深浅。
朱慈烺站起身,再次肯定道:“很好。”所有人都犹疑地抬头望着他,想知道这“好”从何来。
“我南下以来,哭穷喊苦的不止一个,但我从来没当过真。”朱慈烺走到吴易面前,道:“我信你。”
吴易愕然地看着皇太子,思索着自己缘何能够得到如此巨大的青睐。
“因为国家若不是糜烂到了根底,也就不会发生国变这等事了。”朱慈烺拍了拍这位年轻进士的肩膀道:“而国家糜烂,肯定是官员们从中大肆饕餮,损公肥私,这是千年铁律,根本不用想就知道的。其次是各种吏员、杂役、做公的、吃公家饭的,若是不上行下效,他们自己也过不上好日子。如此一来,公家被吃完了,小民也就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殿下……”吴易眼中又泛起泪花,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原来殿下都知道啊!
“我身上有许多骂名,其中就有苛待下属,不敬大臣。”朱慈烺环视周围,道:“你们凭心而论,在我手里固然工作量大些,但俸禄、奖金、休假哪个少了?官员拿了钱财不卖命卖力,难道就是理所当然的?至于那些被我流放的勋戚大臣,仔细想想,是我欲加之罪么?哪个不是因为对百姓敲骨吸髓太狠,让我不得不下狠手除去?”
“但凡大明的乡绅、贵戚、大臣有些公心,不是一味贪婪搜刮,我为何不能容他们?”朱慈烺虚张双臂:“孟子所谓独乐不如众乐,这个道理我难道不懂?只是民为邦本,凡是坏我邦本的蠹虫,不该我一家恨他,该当是天下人共诛之!”
说完这些,朱慈烺心中压抑的忿恨终于倾吐出来,道:“吴易,你家也是吴江大姓。你又是进士,是族中砥柱。你家有没有人打着你的旗号聚敛吞并?有没有人拿着你的帖子包揽词讼?有没有人仗着你的官声放印子钱,逼得小户卖儿卖女?”
吴易被问得冷汗直流,正要告罪,却被皇太子一把扶住。只听他道:“就算有,我想你也未必知道。如果你知道,也就不会跟我说这些小民的苦处了。我还可以跟你说一件事,大明的《税法》从十八年就开始让内阁商议,至今没能出台,为何?蒋阁老不愿副署。蒋阁老啊,从学识、人品、为官、办事,样样都是出类拔萃,但为何在这事上不肯松口?”
吴易不知道还有这种事,心头骇然。
“因为他不能背叛血亲之族。”朱慈烺简单道:“在这个以孝为本的天下,他不能,你不能,我也不能。所以百姓就活该被鱼肉,被盘削致死?实际上百姓也不肯乖乖饿死,所以才有了王嘉胤,有了高迎祥,有了李闯和献贼,乃至于前不久的奴变。”
“咱们为何不能收敛一些贪婪之性,让下民安居乐业,权贵常保家声,天家垂拱而治,最后天下太平,以近大同之世?”朱慈烺盯着吴易。
吴易仿佛感觉到了一股热流从丹田上涌,让他整个人都激昂起来。长久困扰他的死结突然打开,应声道:“殿下所言极是!天家、势家、民家,本不该是你有我无,你死我活之状!圣人立教,正是为了生民安康,各得其所。礼者,离也。正是有人非礼而为,才酿成今日窘迫之势。臣以为殿下严法纪,正是斩断非礼之爪,诚可为也!”
“既然内阁推不出一部税法,那就从我浙江先来。”吴易道:“臣愿挨家挨户,收罗民意,促进此法在浙江推广。”
朱慈烺本来不希望国家重要法律从下而上产生,这样很可能造成美国似的司法紊乱,增大司法成本,甚至还会埋下“联省自治”的隐患。不过浙江一向是华夏故土,又是财赋重镇,若是在监控下适当放松一把,倒是打破僵局的切入口。
“只是殿下,”吴易抬起头,“臣风闻一桩小事……”
“说。”
“听闻当日殿下征召蚕娘,许诺给予其家上年卖丝纯利,可有此事?”吴易问道。
“是,因为各地情形不一,不宜统一标价,只以其家上年所得为准。”朱慈烺道。
“可是各州县给出的官府定价却是十两银子一人。”吴易道:“到了村中各家,多的能拿六七两,少的只有一二两!这等情形又该如何杜绝?”
朱慈烺心中不免暗恨,仍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笑脸道:“这也就是在浙江,你去山东、河南看看,是否会有这等事。”
吴易愕然:“殿下是说江南官员格外贪婪么?”
“人心贪婪是一样的,但有一些东西能够抑制贪婪。”朱慈烺道:“比如说敬畏,比如说荣誉。表彰勤廉能吏,严惩庸蠹蛀虫,这事不仅仅是都察院的责任,平日你们也该自查自警,真等都察院来了就晚了。”
“我本来是想等下半年给浙江找个铁腕些的布政使,不过既然你有为民之心,看起来还对讲道理略存幻想,不妨让你暂代布政使一职,今年十月我再来看效果。”朱慈烺道。
吴易本来还担心自己名不正言不顺,此刻有了布政使的名头,倒是轻松许多。
“另外,你担心的农民破产问题,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朱慈烺道:“大兴土木,以工代赈。农民失地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一失去土地就断了活计。浙江水网稠密,平原与山地共存,光是修桥铺路就能让多少人找到活干?”
“可是库中空虚……”
“收富人的税,抄贪官的家。”朱慈烺笑道:“而且还可以报项。”
前两者让吴易脖颈一凉,最后的“报项”却是不明其旨。
“你可选些年轻干练,有志于民生的热血青年,先去行政学院学学规矩,施政起来也能方便许多。唔,对,你们浙江提学使廖兴就是个能吏,办的河南行政学院效果极好。你不妨多与他走动走动。”朱慈烺又道。
吴易听到朱慈烺提到廖兴,不由脸红。他与廖兴的提学部院就隔了一条防火巷,可谓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因为廖兴此人的恶名太过彰显,以至于他至今没有与廖兴说过一句话。听起来皇太子对廖兴十分器重,看来是不得不去交往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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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零头发不梳一月忙(6)
崇祯二十年四月,整整一个月的春蚕战役落下帷幕,各家都开始清点所得。让人觉得愉快的是,除了蚕庄附近的蚕农没能买到足够的桑叶,收入受损,其他各地的蚕农都有不同程度的丰收。
这些受到影响的蚕农并不多,损失也不大,因为皇太子包桑园买梢叶的事在养蚕之前就已经公布了,各家都有意识地少养了几张布。即便如此,皇太子也给这些农家一个机会,让女人们进入新开的缫丝厂帮工,包吃住不说,月钱也给到了一两银子。如果愿意领取纸币,还可以用这一两银子的纸币在厂内买到价值更多的日常用品。
每个主妇都是天生的精算师,她们很快就厘清了纸币和商品之间的关系,更乐意用纸币买厂内供给的白面糕点,转手就能多赚一倍的利润。
朱慈烺在临走之前参观了刚刚建成第一期工程的缫丝厂,共有一百三十个工作台。缫丝手法和程序,与农妇们在家缫丝的土法并无不同。
只是两个关节被宋应星改了。
其一是改手摇为脚踏,解放农妇的双手,同时也让动力更加均匀,体能分配更合理。这本是唐宋之交时就有的,只是因为体积大,丝口多,小户人家茧少用不上还占地方,此时放在厂里却是最好不过。
其二便是一改火炉煮茧,而用锅炉烧出的循环热水烫茧。
茧本身是由丝胶将丝粘在一起形成的,就如同邮票贴在信封上一样。
缫丝首先就要把胶溶解,就好比揭邮票一样。
农家土法是用炭火煮茧,温度不能恒定,影响出丝量和质地。又因为水不能常换,还会污染丝色。新被命名为“杭州缫丝一厂”采用了统一循环供水。尽量控制缫丝用水温度稳定,水质洁净新鲜,因此丝粗细均匀,丝色洁净有光泽,缫出来的丝都是品质上佳的优等丝。
虽然郑芝龙连发黄的陈年丝都能卖到日本去,但谁都知道丝质越好。价格越贵。
这座名为缫丝一厂的“工厂”仍旧是采用了“你提工序,我来改进”的思路,走的是集中、精控的路线。对于生产力提升显著,但要说进入了蒸汽时代却有些言过其实。因为所有动力仍旧是人力为主,锅炉的作用只是烧水,蒸汽机也不过就是提水,供水而已。
即便如此,许多大户仍旧将目光投到了蚕庄和缫丝厂上。如果不是因为皇家产业,恐怕早就不顾矜持地一拥而上了。
诚如皇家的一贯做法。朱慈烺留下了田存善担任蚕庄和缫丝厂的总管太监,非但要抓紧时间养夏蚕,同时还要扩大缫丝厂的规模,尽量多收蚕茧。如此才能打击农家作坊式生产,让更多的农民寻找新的增收之路——比如招工。
田存善是朱慈烺用心“驯养”出来的,十分可靠。他接手这个工厂和养殖基地之后,除了要保产量,还要树立起“公开公正”的形象。将厂子里的一应收入、支出发在《缫丝厂通报》上。细致到了每个女工喝的盐糖水份额。
这样的做法不光稳定了工厂的人心,让工人在重体力和糟糕工作环境下能够努力工作。同时也杜绝了中间管理层徇私舞弊,保证厂子的活力。更重要的是,工厂和蚕庄发出这样的通报之后,让杭州的大户们也看在眼里,纷纷请田存善出去应酬,希望能够将钱存在柜上。
谁都知道。如果能养第二季蚕出来,成本更低,收益却是更大。
“我劝你们也别着急存钱。”田存善道:“不如先看一年,看看咱的夏蚕、秋蚕养得起来不。若是真能养起来,也不用提存钱的事。少不得还能卖些股份给你们。”
众大户来存钱非但是为了获得利息,也有想攀高枝的意思。能否获利姑且不说,光是缫丝厂自带的“部照”就值一大笔银子。
这还要说明大明的商业体系。
为了方便收商税,商品贩卖要经过牙行,或是专门的产品行会。比如蚕农是不能自己直接兜售生丝给机房的,只能卖给丝行,然后由丝行转卖。丝行由此获得了巨额利润和定价权,当然也会引起别家觊觎。
那些有背景的势家,会自己取一张“部照”,由此参与到生丝贸易之中。
对于只有钱而没有背景的人家而言,要想拿到部照就不容易了,只能入股。这有些类似后世的挂靠,打着有部照人家的旗号下乡收丝,虽然要上缴一定的规费,